熊大进焦急地说:“孙市长,工程所需的膨润土告急啦!”
孙志明问:“原因在哪里呢?”熊大进说:“你孙市长从全局上看,是瑞雪兆丰年,可大雪封山,汽车根本上不去,膨润土在骆驼山的山顶。”
孙志明一怔:“骆驼山?就是我们的北港铁路经过的骆驼山吗?”
“海平就一个骆驼山!“熊大进说。大雪天里,西北风以一种凶狠的姿态吹拂。吹得帐篷顶上的积雪吱吱地沉吟。热茶在孙志明手里冒着热气,红砖搭起的风火炉同样冒着热气。熊大进在火炉旁边烤着手,望着沉思的孙志明。过了一会儿,孙志明的目光从外面雪地上移回来,说,我过两天去北京,老陈就要做手术啦,顺便到北港铁路工地看看,见了老陈也好有个交代呀!我呢,就把膨润土给你解决喽!熊大进愁苦的脸上终于松活了,那可是太好了,我实在脱不开身。孙志明这次顶风冒雪赶到海平港,是专门为工人酒精中毒事件而来的。孙志明一再叮嘱他,一定要把酒精中毒的工人们照顾好。龙化方面还会帮忙的。在这次工地工人喝酒中毒事件发生后,熊大进本来是不想惊动孙志明的,因为在这场中毒事件中,虽说有一线上的三十二个工人不同程度中毒,可是并没有人员伤亡,九个严重的中毒者,在海平医院也已度过了危险期。让熊大进颇为气愤的是,这次到工地上贩卖假酒的竟是卫原化工厂的工人。他们不仅在港口贩卖假酒,有人还偷盗港口的建筑材料,近来还发现几个女工到工地上以卖烟酒茶糖为名,在工地上拉客****。熊大进是个很正统的人,他为化工厂的工人寒心,认为她们给工人阶级丢了脸。这些问题,他作为工程的副总指挥,是管不了的,能够处理这些问题的只有孙志明。
孙志明到达海平港后,先去医院看望了中毒的工人,紧接着就召集龙化的领导布置稽查假酒的来源。然后他与熊大进一起去了卫原化工厂,找到接替冯和平的新厂长薛敏芝。薛敏芝是原来的技术副厂长,从谈话中看出她对工厂已经丧失信心。孙志明并没有怎么批评这个女厂长,甚至有些责备自己当时清理三角债时的鲁莽。难道他不该撤换冯和平吗?听冯和平说,厂里产品积压,设备老化,无周转资金,拖欠银行贷款已达六千万元。孙志明听说厂长薛敏芝已经在海平二轻局办理了退休的手续,就是说厂子好坏她都有了退路。孙志明有些生气了,这样的厂长不能同舟了谈何共济?眼下的工人每月只拿五十元的生活补助金。能不乱吗?孙志明感到很沉重。他走访了几个工人,大家对原厂长和现厂长都没有很大的意见,认为是他们的设备与产品被淘汰了。此时的孙志明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是命令薛敏芝把工人看紧一些,从这个坑害港口工人事件里吸取教训,对全体工人进行一下道德教育。
回港口工地的路上,孙志明没有说话,他在给卫原化工厂的职工想出路。出路在哪里?他设计了几种可能,又都被自己给否定了。想来想去,最后变成了一条,就是尽快让海平港通航。齐少武在去北港铁路之前,给孙志明分折过卫原化工厂的出路,不要死哨着化工不放,要把视野放大,龙化的盐场扩建工程完工后,需要大量的盐工,完全能够接纳卫原化工厂的几千名职工。盐业生产又不需要多高的生产技能,那就是让盐场兼并卫化。孙志明把齐少武的想法跟熊大进一说,熊大进想了想,说这个办法是可行的。
孙志明在港口工地的工棚里喝完一杯热茶,就与熊大进告别,从这里直接去骆驼山。熊大进握住孙志明的手,叮嘱他帮办两件事,一件是解决膨润土,另一件是见到陈云龙书记替他问好。孙志明钻进汽车,依然是北风卷地,大雪纷飞。四个小时后,汽车在骆驼山下停住了。确实像熊大进描绘的那样,大雪封山,汽车根本就开不上去。孙志明让司机把车停好,他与秘书郑进和司机一起朝半山坡上爬去。爬了一会儿就迷了路,孙志明让郑进用手机给指挥部的冯和平和齐少武打电话。郑进拨了半晌也打不通,说好像是盲冈。孙志明跺了跺脚上的积雪,让他们寻找有红旗的地方。举目鸟瞰,四周都是茫茫的白雪。到傍晚的时候,他们竟然碰上了骆驼村在丁’地上凿山洞的村民王二狗。王二狗把他们带上了躲在山坡后面的指挥部。在路上,王二狗跟孙志明泄露了一个秘密。他之所以到村里去,是因为铁路工地上出了事故。自从凿山洞的活计被陈云龙派给路蛇村的郭老顺之后,郭老顺为了给陈书记争脸,想让陈云龙活着能见上铁路开通,就想提前保质保量完工,逼得村民们三班倒着干,由于疲劳施工,弄出了塌方事故。塌方的那天上午,严格说应该是一个早晨,一个叫王有才的村民又困又累,不小心用铁锤砸倒了嵌眼石,结果就有一片碎石落了下来。郭老顺就在王有才的身边干活,发现紧急险情,就大喊一声,扑了过去,他救活了王有才,可有一个村民给砸死了,郭老顺的眼睛也受了伤,被送进了明国县医院。这个爬雪山的王二狗就是刚从县城赶回来,郭老顺瞎着眼睛,让他代替支书组织民工施工。
孙志明为郭老顺支书的行为所感动,又在心里埋怨着陈云龙。这个施工事故虽说不如跨海大桥严重,可是性质上有着相同的地方。陈云龙如果不下令作废跨海大桥的招标合同,跨海大桥也许就不会被风暴潮冲毁,也许就不会有马德生那么大的受贿案件。这次的铁路工地,陈云龙又是将部队正规工程队挤走,换上了骆驼村的村民凿山洞。孙志明真有些担心,这些钉猪圈门子的山里汉,能够保质保量吗?这个陈云龙总是带着感情搞工程。
见到工棚里烤火的冯和平和齐少武,孙志明首先对他们做了批评:“工程出了这么大的事故,你们为什么不汇报?”
冯和平不安地说:“孙市长,我们对事故做了妥善处理。为什么不报,有两个原因。一是陈云龙书记得了那个病,让他知道了会很伤心的!我们于心不忍啊!另外,我们听说孙市长近来很忙,除了处理市里的日常事物,还在海平港的凤凰开发区里搞‘三通一平’,累得不行吧?我看你都瘦啦!”
孙志明瞪着他们说:“表面听来,你们的理由还挺足,可是违反了原则。工地上出了大事一定要告诉我。陈书记那里我肯定会保密的!唉,这个大老陈啊,让人恨又让人疼!”
冯和平说:“孙市长,你看怎么样?夏天你来时,我说陈书记好心办糟事!这不又出问题啦?”孙志明皱着眉头不说话。
齐少武刚想说跨海大桥的事,看了看孙志明的脸色,就缩回去了。他被孙志明抽到北港铁路工地上来,工作关系还留在龙化县政府。本来他想一同调出来,可他听说马德生和白县长都被抓了,就又不想挪了。孙志英起初就反对他到工地上来,她认为他这次就能被提拔上来。她要出面找大哥,可她被齐少武拦回去了。齐少武对自身的判断还是准确的,目前凭他的资历,还远远不够提到正处级的可能。再说,他即便是够条件,孙志明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让他掌龙化的大权。另外,在孙志明最需要他的时候,他临阵脱逃,会给孙志明留下一个很坏的印象。他必须在工地上干出点成绩来,以后就什么都好办了。孙志明扭头瞅着齐少武问冯和平:“老冯,少武干得怎么样啊?
冯和平笑着说:“不是我同着他说好话,齐县长就是有能力,有责任心!过去,他在龙湾乡政府的时候,我俩就熟哇!”齐少武谦虚地说广跟着冯总干事踏实。”孙志明笑着:“你们俩别互相吹捧啊!我问你们,老陈走前多次交待给我,说这骆驼山要建个小站,你们干得怎么样啦?”
冯和平站起身,抬手指了指外面:“你看,由孙市长拨来的专款,建成了那个小站。齐副总指挥对这个小站可上心啦,有时他在夜里还跟着干活啊!你看,好不好?”
孙志明站起身,往外看着:“哪有哇?白糊糊的,看不见!好了,只要陈书记回来满意,我就满意!”
齐少武伤感地说:“陈书记他还能回来吗?”孙志明底下头,红着眼睛说广我们希望老陈回来看看,他人即使回不来了,他的灵魂也会回来的!他才不甘寂寞呢!我有时候生老陈的气,有时候还挺想他!就说老陈对百姓的情感上,很值得我们学习。这一点上,我孙志明不如老陈!所以,我想在见老陈之前,去明国医院看看郭老顺支书。以后有时间,还要到骆驼村看看……”他的话像是在海水里泡过,有很多的苍凉。
冯和平叹道:“陈书记是个好人哪!”
孙志明想了想说:“海平港一号二号码头明年春天通航,你们的北港铁路也要同期完工!我想老陈能挺到那个时候,让他心满意足地走吧!他心里除了这两个工程,就是他的八十三岁的老冯和平说:“我们能够完工的!”
吃过晚饭,风刮得缓了,雪花飘在空中,飘出一朵一朵的白花。孙志明发现山里的月亮是灰颜色的,一点也不鲜亮。往外一探头,空气还是很凉的,凉得冰牙根儿。孙志明见冯和平要出去,齐少武就端着茶水走过来,他怕齐少武跟他彻夜长谈,就喊着冯和平说,骆驼村承包的山洞离咱的指挥部远吗?冯和平说不远,二十分钟就走到啦!孙志明看看手表说,走,你们带我到山洞里看看。我总是担心他们的活行吗?冯和平淡淡地说,这块裔药就贴上了,行与不行就这样啦。说实在的,我就担心他们拖了整个工程的后腿呀!孙志明说到那里看看再说,不行就换了他们。冯和平摇摇头说,不行啊,陈书记临走时叮嘱再三呢!孙志明满不在乎地说,不怕,他陈云龙是金口玉言啊?当年的‘两个凡是’说改就改了,他大老陈比毛主席还厉害?齐少武在一旁笑着。冯和平说我当然听市长的。不过夜里的山路雪滑,我怕出危险哪!孙志明笑着往外走,说不怕,到那里看看再说吧,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他说话时看见冯和平的脸上有一块淤血,就愣了一下问,老冯,你的脸,是怎么弄的?冯和平谈谈地笑笑说,没关系的。
齐少武插嘴说:“孙市长,冯总个人在上党峪村小学校里,供着六个失学儿童。那天他去学校送钱,失了脚从山上跌了一跤,就落成这个样子啦!”
孙志明感动地说:“老冯,你今年有五十四了吧?可得多加小心哪!”
冯和平平静地说:“原来总是听嚷嚷希望工程,也没在意,这次通过修路,我真正看到了山里孩子的难处。就想每年从工资里,拿出点来,干点行善的事。可别往外说呀!我就怕记者采访!”
走到帐篷外,很厚的积雪在他们脚下脆脆地响着。孙志明裹紧了围巾,大声说:“老冯是真慈善,不像我们有些人是沽名钓誉。就说我们老龙湾的私营企业家葛老太太吧,她也收养着一些孤儿,可她是做给别人看的,要个政协委员什么的。”
齐少武紧走了几步说:“听说你把葛老太太和孙丽娜骂了一通,还掀翻了桌子?”
孙志明惊讶地问:“哎,你在这儿怎么知道?”齐少武得意地说:“志英每天把电话打到我的手机上啊!这个事儿,在全海平都传开啦!大家都很佩服你!听志英说,老爹听说后晚上找朱全德喝了一斤酒!“孙志明说:“别传啦,到此为止!”
他们说着话,就钻进了灯火通明的隧道。隧道里的山民还在紧张地施工。石粉的烟雾扑进孙志明的眼睛里,呛得他流了眼泪,眼泪又把石粉冲刷了出来。孙志明看见山民们疲劳施工,有的人时不时的打晃,有的人不停地眨眼睛。更让孙志明惊讶的是,他们使用的安全帽竟是用柳条编织的。这怎么能够抵挡落下的石块呢?不能往前走了,前面的施工十分混乱。冯和平告诉孙志明说,郭老顺在场的时候,就是违章施工,如今他养伤去了,情形就更糟糕了。孙志明当机立断地说广让他们马上停工!一分一秒也不能再干啦!”
冯和平把王二狗叫过来,命令他们当即停工。王二狗脸红筋胀地争辩说:“停工?没有郭支书的口信,没有郭支书的批条,俺们不停!”
孙志明很严厉地说:“王二狗同志,我是市长,命令你们必须停下来!明天我就到医院看望你们郭支书!”王二狗这才让山民们停工了。
隧道里安静了。冯和平疑惑地望着孙志明,他原以为孙志明会答应拨给骆驼村一些扶贫款,来作为补偿。谁知孙志明拿出了一个出乎他意料的方案。孙志明动情地说:“乡亲们,过去陈书记徙念着你们骆驼村,我孙志明也会像陈书记一样。我听说,前不久隧道出了伤亡事故,我听后很痛心。这种工程是专业性很强的,你们对此不在行,可你们的拼搏精神是值得赞扬的。为了你们的安全,为了工程质量,为了让陈书记早日看到北港铁路通车的那一天,你们必须停下来!”
王二狗瞪着眼睛问:“这位领导,你们七山迷路的时候,还是俺带你们上山来的!不能不给俺们一口饭吃吧?”
孙志明说:“现在有一个你们能干的工程,就是往山下背土,从山顶的膨润土厂往山下背膨润土。海港那边,急需膨润土啊!汽车上不来,不能停工啊?我今天看见王二狗爬雪山了,真是一个顶十个!”
冯和平点点头说:“孙市长,我明白啦!”山民们憨憨地笑着:“俺们包啦!”
有一块黑黑的云团从孙老栓的头顶抹过去,天空就亮堂一些。河道溜来的风裹着雪粒子扑打在老人的脸上。孙老栓泥塑般坐在木桥桥头的石台上,耷着眼皮,脊背搐动着,鼻腔里喷着哼哼的声音,那根闩门杠子紧紧地抓在老人的手上。来来往往的村人跟他搭话,老人也不应声。有个老太太抱来槐条子请他做灯,孙老栓说没空就打发走了。人们发现白雪映青了的这张瘪脸显得十分难看,觉得老人的目光犹如两口深潭,深得没有底儿。
风凉了,孙老栓觉得冷了,紧了紧系在腰间黑腻腻的布条子。老人的咳嗽声哑哑的,已很陈旧了。朱全德路过小桥的时候,发现了挺坐在桥头的孙老栓,远远地就说,老哥,冷天雪地的跑这儿念啥咒?灯做完了么?他见是朱全德来了,慢慢压住心气说,你别贱口轻舌地取笑俺,气死俺哩!葛老太太真他妈毒,勾得俺那小海丢了魂儿。朱全德呵呵笑说,小海给葛家做灯呢,俺知道。朱全德叹了一声,唉,种下苍耳收蒺藜,轮到人家整俺啦!老哥,别气,凭你的手艺,雪灯会上就会给葛老太太点颜色瞧啦!别怪小海,他毕竟是孩子呢。孙老栓说,不管他,俺这块老脸还咋搁在世上。不如剜下来丢给狗吃!朱全德脸色难看了些,说,你老这么闹,灯还会做完么?雪灯会不就砸了么?孙老栓心里急,却瘦狗屙硬屎强挺着。朱全德的心松爽起来,他的笑突然停在嘴角,收不回放不开。他将孙老栓从桥头拉起来,孙老栓仰脸看着河套里的厚雪,嘴开始翕动着,做灯,做灯哩。老人被寒气箍住的腿抖得站立不稳,他听见了自己胸膛里粗重的喘息。他一点一点踩着村人糟蹋过的雪地回家去了。朱全德眼睛涩涩地盯了老人一会儿,扭身走了,村委会的高音喇叭广播雪灯会的声音叫得很亢奋。孙老栓走得笨拙而仓促,闩门杠不时敲打着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