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钱并没有让她快活,她品尝到了人间从没有过的孤独。孙丽娜经常在半夜里爬起来,不开灯,在黑暗中摸出烟来吸,望着窗外的一粒星光,直到它全部消失。她默默地哭了。星星都有自己的位置,我的位置呢?活到四十多岁了,连自己的一点位置都没找到,天下还有比你孙丽娜更可怜的女人吗?
男人的责任比女人大,女人的心酸比男人多!
张梅很早就来到市政府的办公室等孙志明,她说跟孙志明一起去北京看望陈云龙书记。孙志明见到张梅,就明白张梅已经把陈云龙与龙化腐败案严格划分开了,尽管陈云龙还不懂这一点。孙志明替老陈欣慰着,但不知道自己已陷入了危机,说危机好像有点过重,也许是一个不祥的信号。有人把事情捅到省委潘书记那里,告孙志明十分恶劣地对待外商。上告信里说,在招待香港葛氏集团副总裁葛玉梅的宴会上,对即将在海平港开发区投资的葛氏集团索要贿赂,被港商拒绝,他恼羞成怒掀翻了餐桌,造成港商愤然离去。省委潘书记把上告信转到了省委督察室,让人了解情况反馈给他。孙志明觉得是葛老太太干的,她在省里的确有很深的关系,葛老太太的钱有时能够说话。省里不仅对孙志明的事有了反应,对李广汉的问题也有了干涉意见。孙志明本想给潘书记打个电话,向他说清楚事情真相。可他又忍住了,既然心里没鬼,就让他们查吧。坐到汽车里的时候,孙志明以为张梅不知道对他的上告信,就没有多说什么,怕影响她紧张地办案。
可是张梅的消息还是很灵通的,她一上车就询问孙志明这些情况。孙志明笑着说,你是听谁说的?张梅看着他说:“你先说,我的消息来源准确不?”孙志明说:“是啊,威胁海平港的风暴被我们攻克啦,可对于我孙志明本人的风暴潮,就要来啦!”张梅半晌没说话。想了一会儿,张梅说:“围绕跨海大桥的腐败案基本明了了。可由此派生出来的案件已经露出了苗头。孙市长,我觉得,我的工作会帮上你的!”孙志明笑笑说:“张梅哪,张梅,我孙志明要是等着你的帮助,可早就混不下去啦!不过,你这份心情,我得领情!”张梅朝他拧眉瞪眼道:“你别不老实,你可别让我张梅查到你的头上!”孙志明大咧咧地说:“你查吧,你不查省里也有人查的!我这人哪,就是身后跟着小人。在省里对外开放办的时候,我挨过查,你知道吗?我孙志明见过风浪!”张梅没有随着他往下说,转了话题说:“孙市长,李广汉为什么牵动那么多人来说情?前后二次,说明一个可怕的信号!”孙志明咬了咬牙说:“这就看你张梅的啦,孙丽娜和她娘肯定与李广汉有瓜葛!丈夫和姑爷这个样子,妻子和丈母娘能好到哪里去呢?”张梅的眉头轻轻涌起了一个小疙瘩说:“李广汉在里边还在指望着孙丽娜和葛老太太给他解围呢,所以抗得挺硬。近来我们又研究了新的审理方案。那天,我们抓捕李广汉的时候,他的弟弟举起了猎枪对付我们,当场让我给吓住啦!”孙志明有些兴趣地看着她:“张大侠,你说说,是怎么吓住他们的?”张梅摇了摇头说:“不说啦,你想拿我寻开心哪?”孙志明笑着,并认真地看了看张梅。以往她穿着检察院的服装,就基本没有拿她当女人,今天她穿着淡蓝色的羽绒服,围着一条米色的真丝围巾,配上她的甶皮肤,很有女人味,她是一个髙大丰满的女人。
张梅被孙志明看得有点发慌,说:“你不认识我吗?”孙志明有些感慨地说:“海平的干部都瞅着你害怕,我孙志明瞅着你没这个感觉,因为我不想贪财。”张梅笑着说:“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办案时,接触这些罪犯,觉得人并不比鸟聪明,人的贪心使人堕落也使人活得小了。其实钱这东西,少了它丢了尊严,多了乂能买到魔鬼!还是没弄懂生活呀!”孙志明在一旁插言说:“人要想活得舒服,最好别弄懂生活!”张梅问道:“先说说,你弄懂生活没有?你让自己懂不让别人懂,黑心不黑心?”孙志明笑着说:“我要是懂了为啥经常请教你呢?我感到人活着是没有资格谈论生活的!自从我在省城听了你的报告,就觉得你这个女人不简单。别的不说,这个充满怨言的时代,人人都在发牢骚,到处都有怨言。而惟独你没有,为什么?”张梅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也许怨言都让我吃进肚子里去了。实际上,人每次面对诱惑,都要与自己心中的魔鬼较量一次!”她格格地笑着。孙志明笑了说:“好啦,咱俩越扯越远啦,累不累呀?”张梅说我说也是,然后就请孙志明说点轻松的趣事。
两个人都渴望轻松和幽默,实际上他们两人都没有轻松和幽默的心态,或者说他们两人都没有幽默。他们说着说着就扯到陈云龙身上去了。张梅很感动地说:“孙市长,龙化马德生的案子没有进展的时候,我一直以为陈书记在里边作梗,一直以为陈书记是他们的总后台,甚至以为陈书记是那种打着纯朴和廉洁外衣,表面本色实际肮脏的人!现在看来,我错了,我大错特错啦!你说得对,还是你们男人之间感受得深啊!陈书记是个廉洁本色的好干部,至于他乱指挥的事,另当别论。我想,构成陈朽记个人魁力的基础,很可能是他父辈的影响。”
孙志明说:“是啊,谁也无法割断历史,我们的身上都有父辈的影子。小时候,我的义父孙老栓对我影响真是太大啦!人在逆境里养成的品质,是顺境里无法获得的!”
张梅伤感地说:“陈书记病成这样啦,你可别跟他说我怀疑他,那还不气死他!我跟你来看望陈书记的心愿,就是深深地向他道歉!也表示我个人的一份敬意!”
孙志明感动地说:“我代表老陈谢谢你啦!”来到陈云龙的病床前,孙志明发现张梅并没有说上几句话,只是默默地站在床边抹眼泪。实际上陈云龙很想知道龙化案件的具体情况,可她回避着。陈云龙紧紧抓着孙志明的手,问完北港铁路就问海平港的工程进展。孙志明请他放心,过了年,冰雪融化,春风吹来,咱就请陈书记给剪彩啦。从陈云龙的表情上,孙志明断定陈云龙真的不知道郭老顺那里出的事故。陈书记还打听郭老顺他们的工程进度,孙志明说他们干得很好,保质保量。陈云龙哪里知道,临行前在海平医院门口给他唱明国小曲的郭老顺已经双目失明了。第二天下午,孙志明安排好骆驼村山民往山下背膨润土,又亲眼看见冯和平和齐少武找来部队的施工队,这才放心落胆地下山。来到山根底下停车的地方,他们找不到汽车了,因为昨夜的大雪将汽车厚厚地遮盖了。当孙志明跟着司机、秘书找到车子再赶到明国县城,已经是晚饭后了。孙志明见到病房里的郭老顺,询问他的病情,医生伦偷告诉孙志明,郭老顺的眼睛在明国县医院是治不好了。孙志明让明国县的领导配合医院,从外面请专家来会诊。郭老顺很感动,拉着孙志明的手,让孙志明替他给陈书记问好。孙志明把这个好是替郭老顺给问了,可实情不能跟陈云龙说。孙志明马上想到海平港凤凰开发区的变化,就对陈云龙说:“老陈啊,你来北京这两月,凤凰开发区可是上马了不少新项目哇!”他就不厌其烦地数给陈云龙听。
陈云龙比原来更消瘦了,可是眼神比在家里多了一些神采:“志明唾,距离我们当初的设想,越来越近啦!”
孙志明轻声说:“老陈,再告诉你个好消息,跨海大桥,又在原来的地方破土动工啦!我让他们来个深圳速度!回去你就能看得见!”
陈云龙小声说:“注意质量,前面的教训要汲取呀!”孙志明说:“那是肯定的!这次新加坡的李总裁还带来了曰本的海洋专家,对咱们的风暴潮治理评价很高!”
陈云龙眼睛慢慢红了,喃喃地:“看来,风暴潮是过去了,过去了!我们治理了一百年哪!”孙志明动情地看着陈云龙。
陈云龙让其他人都出去,又跟孙志明说了几句知心话:“志明啊,省委潘书记和傅省长在北京开会,到医院来看我。他们对海平港的进展,还不是很了解,你不能光闷着头干,抽空儿到省里汇报汇报。我听说背地里有人给你捅刀子啦!”
孙志明气恨地说:“我知道,是葛老太太搞的,她把香港的葛玉梅拉来,以投资为条件,让我放过李广汉,你说这是可交换的事吗?在气头上,我掀了桌子!”
陈云龙说广你掀桌子的当天,我就知道啦,马部长告诉我的。我是支持你的,可你也得注意呀,你还年轻,不能跟我陈云龙学,还得谨慎啊!”
孙志明说:“老陈,你还记得我们相识时,我说的一句话吗?”陈云龙摇了摇头:“你跟我说的多了,我知道是哪一句?”孙志明说:“在狗年,我不愿做一条狗;在牛年,我愿做一头牛!这就是我孙志明的原则!海平港建成了,我怕什么,大不了丢了官!”
陈云龙瞪了他一眼:“胡说,再说我可揍你!该破罐子破摔的是我陈云龙。你不能!”他攥紧了孙志明的手:“你要学会保护自己,一个连自己都保不住的人,怎么搞改革?海平,只有交给你孙志明,我才会死而瞑目啊!”
孙志明哽咽了:“老陈,我记住啦!“
陈云龙缓缓地点头:“你还要记住,在海平,你面临的不仅仅是来自大海的风暴,还有建设风暴,还有廉政风暴,还有你想都想不到的舌尖上的风暴,你要在风暴里牢牢地站稳脚跟。记住,工作中所有的过失,都往我的头上推,老哥不怪你!”孙志明抱住陈云龙的头,哭了。
马上就要进手术室了,医生们走进来时,人们就涌出来了。孙志明发现海平来了三百多人,医院的楼筒子被挤得严严实实。女护士小陈因为与陈云龙同姓,与陈云龙相处得很好,她主动上来推着陈云龙进手术室。她看着人们送别时悲悲泣泣的样子,就想调节一下气氛,她边推边说:“当家子大叔,我知道你一辈子什么好车都坐过,今天就坐一回侄女的专车吧!我这车呀,比豪华加长的林肯车还舒服呢!”
陈云龙的双手被牢牢地绑在了车架旁,只能用眼神跟人们打着招呼。他笑呵呵地说:“我的大侄女说得好哇,你们都回去吧,我就坐着她的专车走啦,舒舒服服地走啦!哈哈哈……”
谁知陈云龙的话音没落,送行的人群就炸了窝,顿时哭声一片。别人一哭,陈云龙就笑不下去了,蜡黄的脸上的肌肉僵僵地绷住了。他此时的心是痛的,疼痛烧出了他的满眼泪水,他强忍住泪水,把眼泪咽回肚里。他谁也不看,死死地闭上双眼。也不知是谁带头走过去用自己的脸贴了一下陈云龙的脸,人们就学开了。陈云龙不敢睁眼,就感到一张又一张火热的脸庞朝他的脸上贴过来,分不清是谁的,只觉得都是烫烫的,还混杂着一滴一滴滚烫的泪水,落在他的脸上。这么多的从无数双眼睛淌下来的泪水,是多么的珍贵呀。他相信是真实的泪水。真实的泪水是有味道的,他闻到了眼泪的味道。他撕心裂肺地体会到,眼泪是一种暗示,是一种联系,是一种鼓舞,是一种力量。不管人活在哪个层面里,这种回报是靠人格赢得的。这种力量却给他带来了手术前的从没有过的恐惧。他在心里一次一次对死神对话:我陈云龙拥有这么好的同事和朋友,我还要回到他们中间去,别让我离开他们,别让我倒下去,求求你啦,我陈云龙可从没有求过什么……
惟有孙志明没有挤过去,他木然地站着,神情有些恍惚。事后,陈云龙给他描述这一瞬间的感觉时,他没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陈云龙会被眼泪击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