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梅向报社请了几天假,然后就乘车赶往刘树森的故乡。
她没有向刘树森透露自己的真实行踪,只说单位有事,要到外地去出差。刘树森问得去多长时间,她回答说三五天,最多也就一个星期,又说一回来就跟他联系。
白梅要在阿森的故乡好好地呆上几天,领略那儿的自然风光,体验当地的生存状态,采访老乡了解有关情况……一句话,她要了解刘树森的成长经历,进入刘树森的内心世界,设身处地剖析其心理病因,从而寻求疗治的最佳方案,与他一同过上正常而健康的幸福生活。
一个健康男人不该有的隐疾、爷爷留下的蓝色有机玻璃扣子、对婚姻的极度恐惧、出生是一个极大的错误……这些,都是白梅与刘树森热恋以来留下的难以解开的疑问。刚一坐上公共汽车,白梅就在内心不住地祈祷着,她希望此行能够有所收获,不说将心中的所有疑虑完全解开,起码应不至于劳而无功吧。
汽车不一会儿就开到了长江边,正值汛期,江水开始暴涨,一眼望去,浑浊的江水奔腾着汹涌向前,恢弘的气势一下子就将白梅给镇住了。过去,白梅只是在长江边欣赏着她的丰姿,而今日,却要坐汽轮横渡她、穿越她了。下游不远处,江洲市正在修建一座横跨长江的公路大桥,桥墩已经浮出了水面。而现在,还只有依靠轮船将汽车一辆辆地摆到对岸。
一艘轮渡靠岸了,上面载着的汽车爬了上来,一辆接一辆地爬上江堤。轮渡空了,于是,白梅乘着的汽车开始缓缓地下坡爬上空出的汽轮。她坐在公共汽车上,公共汽车停在汽轮上,汽轮则浮在宽阔的江面上。汽笛一声鸣响,轮渡移动着向对岸游去,白梅感到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新奇,她还是第一次以这样一种方式跨越长江呢。而刘树森每次从故乡到江洲,都要以这样一种方式横渡一次长江呢。在这一次又一次的横渡中,他都想了些什么,受到了什么启示,给了他生命怎样的一种改变呢?
白梅想着,怎么也进入不了她所想象的那样一种状态,进不了刘树森的思维之中。我这是怎么啦?难道我的想象就这么衰弱这么枯竭吗?一个新闻记者应有的敏锐与敏感到哪儿去啦?如果总是这样一种状态,我能达到此行的目的吗?不行,我一定得好好地调整自己才是!白梅脑里紧张地一刻不停地转动着,一晃轮渡就已靠在了对岸。
汽车爬上岸,就是南平县境了。刘树森的家乡就在南平县内,白梅以前虽然只问过那么一次,却将他故乡的详细地址深深地刻印在了脑海深处。
公路顿时变得狭窄曲折、坑坑洼洼地,一会儿上坡,一会儿拐弯,一会儿山路,一会儿平地,汽车颠簸摇晃如婴儿摇篮,满车人都在这种既难受又陶醉的晃动中昏昏欲睡、呵欠连天。白梅受到感染,也张开了嘴唇扯呵欠,只是她这样做时要比同行者显得优雅一些,没忘伸开右手遮住那大敞大开时难看的“洞穴”。
几个呵欠过后,她就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汽车已停在了一个名叫夹竹园的终点站。这是一个农村常见的小集镇,最热闹的时候在早晨,农民们从四面八方带着自家的农产品前来赶集,出售、购买、交换,人头攒动、讨价还价、喧嚣尘上,然后又各有所得地分散消失,这样的场景总是一日又一日似曾相识地反复上演着。白梅到达时已经下午五点多钟了,沿街的店铺似乎红红火火地开着,却很少人走动,使得不宽的街道显得那么空旷。
白梅操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上前询问当地老乡,往刘家湾村怎么走,是否有车,还有多远,得多长时间。问了几个,一归纳便得知,镇子离刘家湾村还有十多里山路,不通车,只有步行,象白梅这样娇气的姑娘呀,还得爬行两个多小时才行。白梅在心中算计了一下时间,想着今晚的生活住宿,于是就决定在镇子过上一夜,好好地调整一番,明天一早再动身赶往刘家湾。
第二天一早,白梅就穿过拥挤不堪的赶集人群,走出小镇,踏上了前往刘家湾村的小路。
天气阴沉沉的,象有雨下的样子,白梅心里挺焦急,担心自己给淋成一只落汤鸡。不知不觉间就加快了脚步,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跟淋雨的样子并没有什么两样。
每到一个岔道口,白梅都要停下问路。要是没有人,她只得坐在那儿既耐心又焦躁地等待一阵子,直到当地百姓出现,然后弄清前行的方向。宁可慢一点,也不能走错路径,她可吃不了走冤枉路这份苦罪呢。
好在大雨终于没有落下,当她站在刘家湾村口的那棵大榆树下时,几道阳光竟从云缝里射了下来,弄得白梅提心吊胆好一场虚惊。
村子里静静地,男劳力大多外出打工挣钱去了,留在家里的多是一些妇女、老人与小孩。突然出现一个身背行囊、貌若天仙的美丽姑娘,自然引起了留在村里的人们注意,一双双好奇的目光射在她的身上,还有几个调皮的孩子怯怯地走近前来。白梅停下脚步,向他们招手道:“小朋友,过来,过来,”她这么一叫,那些孩子们反而转身就逃,跑上一定的距离,再回过头来朝白梅望,并发出一阵阵天真无邪的咯咯咯的笑声。
阿森小时候也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吧?白梅这样想着,也就打量得更仔细了,她发现这些孩子们都光着脚丫,穿着开裆裤,有几个还剃着个光头,身上手上都沾满了泥巴,一副脏兮兮的样子。看着他们,想着今日刘树森身着制服的英俊与潇洒,白梅真不敢相信他过去曾经就是他们中的一员,也许比现在的他们穿得还要破烂、显得还要邋遢呢。要从这么一个偏远、闭塞的乡村走出,走到今天他这副样子,完成一种近似于脱胎换骨似的改造,该是多么的不易啊!
这时,就有一位年轻嫂子走了过来,她用本地方言热情而亲切地问道:“姑娘你是来找什么人吧?”
白梅笑了笑,说:“这些孩子们可真有意思,”再问,“这是刘家湾村吧?”
“是的,你到底想找谁呢?”
白梅问:“你认识一个叫刘昌厚的老人吗?”
刘昌厚是刘树森爷爷的名字,她想先问问有关他的一些情况。
嫂子认真地想了想,摇摇头道:“不认识,记不起村里还有这么一个老人。”又问,“他多大年纪了?”
“如果还活着的话,可能是七八十岁的人了。”白梅也不太清楚他爷爷的年纪,这种估计应该差不离吧。
“哦,你是说他人都已经死了啊。”
“是的,死了都快上十年了。”
“那俺就更不认得了,”嫂子解释道,“俺老家是湖南的,嫁到刘家湾还不到五年呢。”
“怪不得呢。”
“你去问问那些上了年纪的人,他们每人肚里都装着一本村里的明细账目,肯定会告诉你的。”嫂子说到这里,又指点道,“咱们刘家湾是个大村子呢,一共有九个组,咱们这是第六组,你还得弄清他是哪个组的人,不然的话,山路曲里拐弯的,又难走得很,你就是跑上一整天,也不见得找得到呢。”
哦,这位嫂子还说得真不错,那么,刘昌厚老人到底是哪一组的呢?当时也没问那么仔细,树森也没说,唉,早知如此,就该多个心眼了。
不过,还是先问问附近的老人们再说,都一个村的人,不管村子多大,也终归是一个村子嘛,大家在这儿生活了一辈子,相互间总该有所熟悉吧。
正这么想着,就见到一位老人佝偻着身子蹒跚着走了过来,白梅赶紧上前打听。
老人不仅驼背,耳朵也有一点聋,又听不懂白梅的普通话,比划着说了好半天,也没问出个名堂来。
白梅急得满头是汗,只得跑过去找那位正在堰塘码头边清洗衣服的年轻嫂子帮忙,请她当翻译再问那位耳聋背驼的老人。
年轻嫂子对着那位老人仅说了两句,他就恍然大悟地叫了一声,对白梅说你是问刘昌厚呀,俺当然认识啦,他就是咱们隔壁第三组的,年轻时咱们还在一起修过大堤呢,不过他早就死了,你上哪儿去他啊?
老人这么一说,白梅也在心里犯疑了,是啊,我怎就大老远地跑来去找一个死了近十年的死人呢,在人家眼里是不是显得太荒诞太可笑了?
可老人似乎并没有这番心思,他见白梅呆呆地站着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又热情地指点道:“姑娘呀,俺跟你介绍一个人,他跟刘昌厚是最好最好的朋友,你去找他呀,就什么事情都晓得了。”说着,手指抖颤着朝前一指,“你再往前走六户人家,数到第七户,就是他的家了,他叫田良安,我刚才路过时还正在屋里头,你赶紧去找他就是了。”
白梅谢过老人,又谢过年轻嫂子,就顺着老人的指点往前走去。
正如老人所说,田良安正在家中,不过要是白梅还晚去一步,他就要出门了。田良安也是七十好几的人了,但身子骨显得很健朗,看上去只有六十来岁的样子,他正准备上责任田帮着子女们去干点力所能及的活路。
白梅说明来意,并诚恳地希望得到他的帮助。
田良安望着风尘仆仆的白梅,不解地问道:“姑娘,你找一个死了快十年的老人干嘛?”
白梅说出一番早就编好了的话道:“他是我爷爷的一房亲戚,好多年都没走动了,我正好上你们这里来出差,临行前我爷爷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嘱,一定要我抽时间来刘家湾看看,哪怕人不在世了,也要给他上上坟,尽一点心意。”
“难得,难得,真是难得得很啦,”田良安连声感叹着,又说,“姑娘啊,你来找我,可真算找对人了,俺跟刘昌厚呀,从小就格外要好,他的什么事情呀,俺都晓得。”
“这真是太好了,”白梅高兴地叫道,“那您就多给我讲讲,我回去后也好讲给我爷爷听,让他老人家开心乐意。”
“行,这个没有半点问题呢。”田良安说着,突然一拍大腿,“咳,你看我这个人呀,真是老得一塌糊涂了,来了这么远的贵客,俺只站着跟你说话,也不晓得搬把椅子让你坐;走了那远的山路,也不晓得跟你倒杯凉茶,唉,真是个死脑筋呢。”
尽管白梅不要老人客气,他还是一个劲地忙乎起来,放提包搬椅子倒凉茶,让白梅感受着一股难得的、浓郁而纯朴的乡情:“姑娘啊,你来找昌厚,他不在了,找俺跟他一回事,他的亲戚就是俺的亲戚,他的朋友就是俺的朋友。你来一趟不容易,就在村里多呆几天吧,你就住在俺家里,反正也没有什么好招待,总归是有个落脚之处吧。”
田良安所言正中白梅下怀,她也没有推辞,只是一个劲地道谢,说那我该叫您田爷爷了,并从包里掏出必是、奶粉、糖果等瓶瓶罐罐的东西,坚持着要老人收下。
坐着缓了一口气,白梅道:“田爷爷,您不是说要下地去的吗?”
田良安说:“来了请都请不来的稀客,俺心里头高兴着呢,还去干什么?”
“我这一来,不耽误了您的正事么。”
“说哪里话,俺一大把年纪,也干不了什么,还不是凑合着瞎混,有时候闲得发慌就自个儿找点事儿耗着打发光阴呢。你来了,俺就不用去下地了,要好好地陪着你,在村里头转一转、看一看,也好聊聊昌厚的事儿,你回去了总得给你爷爷有个说法和交待么。”
田良安这么一说,白梅就想这回我运气真好,看来树森的一些谜这回可要解开了呢。
又拉了一会家常,比如说田良安问白梅年龄多大啦,在哪个单位工作,爷爷多大年纪是干什么的,跟刘昌厚到底是一房什么样的亲戚等等,白梅都斟酌着一一作了回答,并未引起老人半点疑心。也许,在刘家湾村这样一个封闭而古朴的环境里,一些上了年纪的山民们从来就不懂得什么叫欺骗与谎言,总是把一切都想象得十分单纯与美好。白梅这么一想,脸上不由得发烫了,尽管自己编造的一些谎话没有恶意而是出于良好的目的,但毕竟是一种不诚实的表现,与眼前这位纯粹质朴的老人相比,白梅感到了一股难以抑制的羞愧。要是老人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与有关情况,会作何感想呢?过去的一些信念是否因此而坍塌崩溃?羞愧之中又添了一层深深的惶惑与不安,她不敢继续往深里想下去了。
田良安老人、他的儿子、媳妇、孙子,一句话,他们全家人都热情地欢迎她的到来。不仅田家,村里的其他一些农户知道她是刘昌厚的亲戚,是田良安的客人,不管走到哪儿,人家都是笑脸相迎。
白梅在刘家湾村呆了两天两夜,第三天要走,田良安说什么也要她留在村里多玩几天,特别是两个孙孙呀,大的拉着她的衣袖,小的抱着她右腿,硬是不让她出门。她说她无论如何得走了,要赶回城里去上班了,一边说着,一边为山里人的真诚、好客与纯朴感动得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