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屋被夜风摇出隐约的嘎噶声,月亮从窄窄的窗户里投进一个窄窄的方块。山依旧肃然;董源依旧无声。程志一个人留在董源村小先前是校长董德远的居室里,埂在的一切都属千他一个人,他抑有月亮,拥有废墟,拥有一部沉重的历史,拥有巨大的困惑。
门是被从门白上无声地端开的。一个细长的影子斜在月光里。
并,董德远么?
是我。
如果不是得到肯定的回答,程志就不知自己会怎样。恐惧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让人霎,那间眼睛噙满了泪水。一切好像发生在《聊斋志异》里。
你回来了?
回来了。
问题是多佘的,但程志一时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办案的人走了几天了。他心里一直有一种预感,他相侩董德远会回到这里来,他发现自己一直在等着他的出现一直近乎渴望地想要见到他。
喝水吗?
我去给你搞点吃的来,
谢谢。
程志从食堂里翻出了几块锅巴,夹了一捧咸菜。只有这些了。
董德远吃得很响。
程志静静地注视着他,他的饥饿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他终于安静下来,歉然地看若程志,笑笑。
为什么回来?
不知道。
没有什么打算吗?
没有。
没存想过自首?
没有广你该去自首:
是么。
无所谓。
莲德远笑笑,摇一摇头。
怎么会无所谓?跫刑是必须考虑这一点的:
我说的是生或死,
……你绝望丁?
我本来就没有抱过希望。
不对。你是希望过的。要不然你就不会从现场跑掉,又在夜里回到这里来。
……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什么事?
盗墓。
我需要钱。
只是为了钱?
还能有什么呢?
我不相信。
那是你的事。
我不相信,真的,或者说我不完全相信:你以为我是圣人?
畠不是圣人,但也不是亡命之徒。
我现在就在亡命中。
那是现在。告诉我。
这子你有什么意义呢我想知道,告诉我。
董德远长吁了口气。
告诉我。
程志漼促。
我曾经想卖掉那一对红石狮子:
知道:
一被反对掉了一知道。
胃萤源的村小随时都会塌掉。苽源有三分之一学龄生没有钱入学。董源为祖宗崇拜所害,祖宗应该为此付出代价。
你盗墓就是为了这个这是主要的。还有憎恨。
憎恨什么,足明确的,又是模糊的,难以名状。这憎恨对象正因为不能具体化而令人窒息,令入走极端。
你怎么证明你的动机呢?
我并不想证明。
你在毁灭自己。
只能说我没有运气。我生下来就没有走运过。
我来为你证明。
程志突然说。
你?你能证明什么?
我能够。我要找个人为你辩护。
没有用的。
你要有信心。你的盗墓从来没有结果。萤公祠早已是危楼。这些都是辩护的基础,还有你一贫的品行。
一厢情愿。
只要论证有力,就有法律效应。我认识一位有重要影响的律师,只要他肯介入,事情会处理得郑重的,至少不至于草率。
我领情了。虽然你有些天真。
怎么‘天真’?
等不到你的大律师大驾光临,我也许就被从重从快了。
你可以先间避。
你是说畏罪潜逃?
我不认为你有罪。
你真是这样想的?
我从来不说假话。
萤德远仰起脸,闭紧了眼睛,泪水从眼角横溢出来。
只你这句话,我就是死也笸得了。
你不应该死。
山是一层一层渐次明巧起来了的。天亮之前,最黑的那一阵子,远远近近的重峦叠幛,一点也分不出层次,只是一片高高低低的黑地,绵延到极远,问夜空浑成…体,悠悠茫茫,混混沌沌。邛边是压迫人的寂诤,静得让人觉得世界是一个实体,再没有了一丝容纳可以发生什么声响的空隙。风是有的。不肯近来,在很远,仿佛是这个实体的外而打着唿哨。所谓空谷足音,只是想象罢了,足音其实是没有的,一踩出便给寂静吞没了。忽然就见出一条界线,在极远的黑暗深处,起起伏伏地,勾出了群山与葙天之间的轮廓。那起先极细弱的分界线渐次地洇散终至模糊。便有了越来越大面积的错错落落、凸凸凹凹、灰绿色的山地同越益广大、越益敞亮的天空的对照出现。无边无际的梦幻似的雾升腾又飘忽,不鞒地改变肴那大与山的分界。遍被密林的,高高低低的山峦,一会儿被掩住,一会儿又逐一呈现。然后就看见了红红的,像灯笼似地一点也不刺眼的、湿润的太阳。庄严地、肃穆地从极幽深极寥廓的、纤尘不染的天空上君临了世界,君临了在黎明的缱绻中乳房般颤动的山峦和依然氤氲着神秘的迷醉回忆的映谷。
先是很细很细的小提琴声,委摘地、庄重地、小心翼翼地开始自己对位式途程,似乎在探索着幽暗的小径,抑扬起伏,排徊跌宕。使人想起一位从遥远的地方、从夭边来的使者,高擎着一盏灯,从容不迫地从山的那一面攀上来,以一片漫无边际的光,在深蓝的天上,勾勒出山峦起伏的轻柔的轮廓;按着是声音浓邡,半满而柔和的中音双簧管。它的旋律像是绶润了一片胭脂般辉光的云雾,在使者的脚下漫漫展开,笼罩和抚摸着山豚,湖泊,森林和原野,到处一片温存的呢喃;然后大提琴再和上一个音部,拉低音弦,发出松涛的声音;萨克号或是巴松管像是在谛听着低音提琴的倾诉,引起了共鸣,唱起了悱侧缠绵的歌;这时候再加上别的乐器一齐演奏:小号反反复复地吹出强音;钢琴不时以五度主和弦惊心动魄的琴声伴奏;小铃钓,以及别的打必乐……然后乐器逐渐减少,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弱,最后又只剩下小提琴声,久久不息,久久不患。然后,有一口铸钟,缓缓地、沉沉地发出均匀的响声,很轻,很轻,又很远,很远;铳像早霞的珲煌而沉静的光晖。
这支乐曲的名字,可以叫作《山地日出》。
程志不知逍自己是不是走在去射走过的路上。不知道夜晚是不是走过这样一个山口。当时他们只顾了赶路,什么也没有来得及留意。他只是埋了头,紧紧地跟定了董德远。董德远比他更熟悉山地。董德远一再劝阻他跟随自己,他却执拗地要护送他。他们必须在天亮前赶到有公路的地方,搭上车。他们终于如愿。一辆跑长途的夜行货车被他们拦阻住。开始的气氛很紧张。车上的人准备了拼命也准备了遭殃。敢于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赶路的货车,多是些为了赚钱不顾一切的个体商人或运输专业户,无论对付法律还是对付非法者,都有充分的胆量和准备。后来他们很成功地进行了谈判。车上的人虚惊一场之后,很爽快地答应把一个打算去捞世界的山里人带到特区去,进特区的必要手续,也由他们包揽。他们没有遇害似乎是应该感谢董德远他们似的。
一直到尾灯上的那点亮光坻后消失,程志才转回身来。
忽然就感到了疲惫、饥饿和空乏。生怕引起狗叫的提心吊胆的潜行,蹚溪流的彻骨的刺痛,在树林里被划破了衣服和面额,攀爬石壁时手被割出了日子,翻过山口时的虚脱和向坡下滚落时的昏天!地……全都模糊一片地在眼前一下子涌现山来,一下子又消退而去,留出一大片空白。后来就出现了这个山口。他平生第一次这样完整、这样清晰、这样深刻地看到了闩出。并且是在无边无际的崇山峻岭中独自面对了日出。他独立在天和地之间,就像天边最早出现的那一抹早馐,他拥有整个自然又为整个自然拥抱。自然。出般地赋予了他的生命,他的生命同样曰出般地充溢了自然。
这个山口不知其名。也许属于外县甚至外省的地界。雾岚渐浠,山口下面开始有炊烟袅上升,牵起一片树影、阡陌、屋舍。半坡上有一片坟茔,许是山下那片村舍的祖坟。坟地上纸皤森然,虽然被雨水打过,有些破落苍凉。那显然是入秋后的鬼节遗留下来的。脚下不远的地方有一块碑石,那是一块残破的墓志。志文依稀可以辨认,……年太岁月戊子朔……三日庚子晷薨于……之野……时年……又一段凝固的却又被强暴过的历史。
《释名,说碑者,葬时所设,臣子追述君父之功以书其上。初学记》则解择为:陴、悲也;所以悲往事也。
岁月永远在埋葬所有过去的日子,不论它怎样的想要永远存在下去。永恒的只能是新的。出和新的日出带来的新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