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这样被录用了:先是一般的写字间小姐,半年后提拔为经理助理。之后,她拥有了属于自己的这套荔蜜花苑的两室一厅。
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可惜太简单了一些。
戴执中羡慕不置。
你希望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呢?不够刺激,该有一点粉红色的添加剂,是不是?
那倒不一定戴执中连忙抢白。
你的想法没有什么过分的地方。
张黎黎的眼睛现出一种成熟女人的冷酷的神色。
事实上,要是他有要求,我不会拒绝跟他上床,那个灰眼睛的法国鬼佬是个相当不错的男人,可借是个同性恋者,对女人没有兴趣,即使有,我想他也不会对我发生性的兴趣。我太丑了。这保卫了我的贞操,如果我还有贞操的话。他需要的只是我的智能。我很幸运,是吧。
你很不幸。
戴执中在心里闽答。
傍晚,你是跟他通电话吗是。事先约好了,让我去参加他的饭局。他要谢我。并且表明了要提拔我。公司经营出口一批内地的货,质最同厂方原来的报价不符。厂方的业务员买通了公司其他经营的雇员,到我这里卡住了。我不想干缺德事。公司因此少付出将近一百万,内地的那家工厂也就少赚了一百万。法国老板说我是他迄今为止在中国所见到的最忠诚的鹿员,人格最高尚的女人,内地那家工厂则骂我是卖国贼,是赛金花,是舔那个法国乡巴佬生菹器的母狗,那法国佬叫‘让‘雅克’,在法文里就是‘乡巴佬’的意思,什么都骂遍了,骂得很恶毒。
所以你就不去应那个饭局?
是,也不是。感谢和辱骂,我都无所谓,我只做我自己当时觉得该做的事。当时没有做,事后也许又不会那样做。总之,我不想分析自己,不想在道德的泥坑里打滚,不想对什么事都去深究对和不对,这样对还是那样对。不管人家说什么,我都毫不动摇。在我心里,并没有给疑虑、原则甚至所谓真理保留任何位置。我只关注目标。
你的目标不是做经理吗?你拒绝那个法国佬的邀请,不是等于拒绝已经到来的机会了吗?
我没有拒绝。只是今天不想,现在不想。
张黎黎尽量克制地说着,终于沉默下来。
戴执中注视着她,不自觉地轻轻摇了摇头。他相信这些话对张黎黎都是不真实的。她的眼睛里一片迷茫,激动被压抑着。
这发现使戴执中隐隐地感到某种不安。
如果说戴执中第一次来荔密花苑时只是一个探柰者,那么这一次再来,便是以一个战胜者姿态出现的了。对手即是江海公司亦即是他的姐夫刘高俅。
起先,戴执中的计划是通过刘高俅的帮助,为他的内地服务公司在珠海办一张营业执照,谁知道刘高俅在当地的政府部门中毫无关系可言。他于是转而向刘高俅提出有没有可能给他介绍一些客户,做成几笔立见效益的生意。
那不等于让你的服务公司到江海公司来刨食?
刘高俅的眼睛在眼镜片后面睁得老大。警惕中显出几分惊恐。
你怎么这样敏感呢。
截执中笑起来,讲起一件往事:那时候,刘高俅还在乡下没有回城,已经同他姐姐好上了。有一次,戴执中同姐姐一起下乡去看刘高俅。去的时候是搭的便车。回城的时候,刘高俅用自行车搭他们。却下起了大雨。乡下的土路很快就被雨浸成了满是泥泞的坑坑洼法。车子骑不成了,只有下车步行。
戴执中却穿了一双薪鞋。扈冬天,打赤婶受不了的。刘高俅当即说,要重点保护这双鞋(其实是一双很廉价的布鞋便让戴执中留在车杠上,由他推着,一推推了五十里。
要是现在碰到这样的事,我还会推你的。这跟败丰意不是一回事。
怎么不是一回事?
做生意是有圈子的,你能不能进这个圈子,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数。
帮一把,带个路都不行广好一吧。
刘高俅叹了口气。
戴执中先是跟着去旁听了几次谈判,像个见习生一样,怯生生地坐着,乌龟似地眨着眼睛。后来又充当了几回江海公司的马仔,单独去同刘高俅的一些客户接触。渐渐就耐不住寂寞,按榇不住野心,向对方暗示,如果对方把跟刘高俅做的同一笔生意转到他手上的话,他愿意给对方以更大的优惠。他以为商业的唯一原则是唯利是图。但他忽视了,为了实现这一最高原则,还有一类次要的但同样必不可少的原则,比如信用原则。谁会轻易相信一个马仔。
刘高俅很火,说金你走吧,看够了,听够了,玩够了,可以回去了广姐夫戴执中很绝望的样子。
生意场上无父子,何况你我。
这么绝?
怪不得我的。你先做了绝事。
我做了绝事?
敏执中很阴险地笑起来:
我要真做绝事,你只怕不会这么安生的。
你说什么?
刘高俅的眼睛又睁大了,这一次是真正的惊恐。
我什么也没有说。不用说的,你心里最清楚。
混帐!
我混帐,还是李祥混帐,姚小姐混帐?
戴执中早已掌握了刘高俅的全部路数。他抓住的第一个把柄是他到珠海第一个夜晚从上海来的那个电话。那是李祥打来的。他同刘高俅偷运的一批水货(重蹈他前任的复辙)在上海市场受到追查,后来是刘高俅以江海公司的名义掩盖了过去。还有姚小蛆。只要他透一点风,就能要了刘高俅的命。
这一次轮到刘高俅陷入绝望,他的脸上泛起一种铜绿色。戴执中记得很清楚,的确是一种铜绿色,一种很让人怜悯的颜色。
结果是戴执中从刘高俅那儿得到好几份全权委托书。目标原则。利益原则。适者生存原则。当戴执中听着张黎黎叙述那个十分典型地体现出这类原则的故事的时候,一直觉得那是同自己的故事相仿佛的,似乎是一个只不过更换了场景、人物的模仿、甚至抄袭的故事。但是反反复复、絮絮叨叨地强调不想分析自己,不想在道德的泥坑里打滚,不想深究对和不对,这样对还是那样对的张黎黎,反而更为强烈地表现出来的对她自己的人格,对她自己的灵魂的审视和拷问,在两个故事之间划出了一道明显的界限:两个近似故事的主角的道德水准绝对不是在一个层面上:张黎黎可以受到这样那样的诅咒,她本人却有一种悲壮在里面I戴执中动机和行为似无可指责,却更因此而显出卑鄙。
他的故事是无法像张黎黎这样带着艾怨、困窘和自责,坦然地、光明磊落地叙述的。
又、屋里只亮着壁灯,柔柔的。先锋音响的音量也开得很低。小提琴和中提琴在忧伤和甜美地对话,长笛悠然低鸣,丝弦努力应和,间以铜号黑暗的喉音。没有人能挡住音乐的魅力。心里寂寞的时候,音乐便很容易让人把心掏出来。不同的人都能从相同的或不同的音乐中,领悟出似乎是专门为他们谱写的那种无奋符曲调,人生之曲。
说点别的吧。
戴执中忽然说。
好的,说点别的:
张黎黎好像从一个梦幻中清醒过来。
说说东大吧,行吗?
戴执中很小心地问。这是他们唯一真正共同具有的回忆。在故人之间,怀旧是永远温馨的主题。
行的呀。
张黎黎的眼暗幽幽地亮了一下。
张黎黎后来几乎同所有的东大人都失去了联系。但是不久前,她偶然在深圳遇见了嗨睐呀田家宝。田家宝是从美回来的,已经同尹敏结了婚,在深圳科技工业园的一家什么公司当工程师。他去美国之后,一切都很顺利,先是在迈克先生介绍的研究所里工作了一段。迈克先生回美后,他又去了由迈克先生主持的实验室,半年以后,由他负责的一项实验极出色地成功了。他把实验论文交给迈克先生匡正,迈克先生很热烈地祝贺了他,却用自己的名字发表了论文。竟比尹教授更为彻底。他气得发疯,去找迈克先生讲理。迈克先生平静而从容、甚至有几份慈祥地给他介绍了苏格兰牧羊犬的比赛。参赛的是牧羊犬,领取奖杯的则是牧羊犬的主人。就是说,他怀着莫大的忠诚,把迈克先生的选题看成自己的事业,拼命干了十年,结果迈克是牧羊犬主人,他则是牧羊犬他却无法控诉这个学术流氓,当地的法律是维护这苏格兰牧羊犬比赛规则的。辺克先生自己也是照这比赛规则爬上去的,也是先做了牧羊犬,然后才成为牧羊犬主人的。操他娘的法律。正好深圳的市长、********去美国招聘留学生返国,他就同刚踏上美国国土去跟他伴读的尹敏又飞回来了。
这引起了戴执中的好一番感溉。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梁园虽好,终不是久居之地。中国的知识分子哟。戴执中与张黎黎又由这太平洋上的往返和尹敏讲起况达明。况达叨的重返东大、消沉和他的虚荣却有才华的艺术系毕业的舞蹈演员妻子。她想办行己的独舞专场,认准了况达明先前编的那个《山鬼I苦于没有经费。我想帮帮他们,也给况达明一点潋发,看看能不能让这家伙振作起来。戴执中这样说着的时候,心里油然生出一种很圣洁很仁慈的感觉,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原来有着这般深刻的使命感和责任感,他很有些被自己感动了。先前的某种不安终于解脱,骤然地感到全身轻松,好像脱去了一层层闷热的衣服。
最后他们说到了程志。
他很痴心地爱过你的,也许现在还爱着:
是吗,我一直觉得他是个小孩子:
他现在也许是我们中间生活得最艰苦的人:
他不该从政的,他应该去做诗人,
的确,他是个理想主义者。
理想主义者,就是发现玫瑰比包心菜香,就贸然推论用玫瑰做汤一忠比用包心菜做汤好吃的人但是世界是不能没有理想主义者的。他们始终是社会的脊梁。
也许吧。
夜半的海风,摇动着垂地的窗帘。黑暗的海上,足光很澉弱,就像是深山的折皱里明明灭灭的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