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粘在门窗玻璃上,黄黄的但刺眼的光钻到屋子里来。不开空调,这个时间的屋子里还是闷热的,决不像刘高俅说的海洋性那么美好。客厅朝楼道的门敞着,为的是进一些荫凉。
即便是对一扇敞着的门,一般情况下,要进来的客人也都会先按一下门铃,打个招呼,但她就那样从楼道径直走进来,又径直走向写字台。
借电话用用。
她不看谁,也并没有等待谁准许的意思,
刘高俅坐在面朝门的那排沙发上,隔着小茶几,对面是戴执中,他们正小酌着。她进来,対高俅显然不乐意,却又放不下面子阻止,就问:
市话?长话市话。
想象得出,她嫣然一笑。
戴执中背对着客厅的门和离门不远的写字台。进来的人他看不见,但听出那声音有些耳熟。
接下来是一连串外语:英语,又夹杂了法语。接话的那一方是在用英语同她交谈,但又时而流露出法语。那边大约是个法国人,英语不太熟练。而这边熟悉的是英语,法语也大体能对付。
戴执中注意听着。他能听出的只是一些零零碎碎、断断续续的单词,意义不是太明确,好象这边是在说明什么,推诿什么,老是的,而那边又在坚持什么,请求什么。一个电话打得梃长。尽管她一蛊说的是外语,但他仍然越来越相信,那一定是一个他曾经非常熟悉的人的声音。终于忍不住回了久。
张黎黎!
竟然是张黎黎。那个自称过当代维纳斯、杨贵妃而实则体栽无形状、圆圆胖胖,看上去像个鸡蛋的张黎黎,胜利女神张黎黎。
张黎黎也看见了他。
也愕然。
怎么是你?
怎么不可以是我?
太不可能了这世界就没有什么不可能的谁,哈雷蛰星就差一点撞上地球。
你什么时候来的?
今天。不过今天之前,我已经来过一次了?
钺执中说着,站起来,向张黎黎介绍刘高俅这是我姐夫:
又对刘高俅说:
这是我东大的同学。
您好,我叫张黎黎。
张黎黎很主动地向刘高俅伸出了手刘高俅倒有些慌乱,连忙摸索出了自己的名片。
哦,你是刘总。
不敢当。刘高俅:
戴执中从旁感觉出,张黎黎礼貌的微笑有一种穿透,一种洞察。
我们好象是第一次见面。
是第一次。
这可真是,我就住在楼上,八层,好几个月了。
是么?
刘高俅用很惊讶的语气说。他的表情却让人觉得,他说的似乎是I这很正常。
简直不可思议。戴执中说我一直有一种感觉,这儿的芸芸众半,身上都罩着一层坚硬的外壳,好像穿山甲的皮一样。这就是现代都市的冷峻无倚之处;同住一个小如格林威治天文台的地方达数月之久却未能碰上一面……
你感叹的到底是人还是城市啊,张黎黎笑着打断了他。除了增加了体重,你好像什么也没有变。还打算超过那位美国加州的演说家么:
请坐下吧。
刘高俅照应说。
谢谢,下次吧,我楼上有客人。去我那儿坐坐?
后一句,张黎黎是对戴执中说的。
方便吗?
怎么不方便?
戴执中从张黎黎平静的反诘里听出一种只有他们明白的含义。立刻觉出了自己的失言。
我去。
他欣欣然地整理衣服。
张黎黎那儿有一个沙龙。她们自称是特区独身女人淇乐部。成员和活动都没有什么章法。偶然的机会里相识了,有了好感,就约个时间相聚。不再有兴趣了,就不苒来聚,也无须告别。
我们像风一样自由。张黎黎说,我们可能涂脂抹粉,但不是穿山甲。除了必要的文明,我们这儿一切都是裸露的,从生活到心灵截执中在这里见到了从东大中文系作家班来的阿嫒。阿媛是慕名而来的。在东大,她就对张黎黎心仪已久。她觉得张黎黎是最具现代感同时圾具牺牲精神的女性,是东大女性的骄傲,一直引为楷模,很遗憾自己不能有她那样如梦如幻又如火如荼的经历。同样做为一个女人,在张黎黎面前,她显得太苍白。
临毕业前,阿嫒原来所在的那个县的********到省诚来开会,偶然。了解到阿媛的情况,便派了小车司机到大学去,把阿媛接到宾馆。对她说,他回去就会指示阿媛先前所在的商店,让他们给阿媛补发一年多来停发的全部工资,阿嫒的学费他也会让县财政拨专款解决(贾宝玉只给阿媛付了一个学年的款,他们的关系中断后,自然也就停企了投资。但是乐意资助阿媛的大有人在,仅仅是付学费、生活费,包括上咖啡屋,阿嫒根本用不着发愁,只是希望阿嫒毕业后,能回到县里去参加四化建设。顺便说一下,军军(********的儿子)还在等她。军军现在是县公安局副局长了。将来他们这些老家伙退下去,工作还不都要交给年轻人去微。暗示县公安局副局长并不是军军最后的职责。
谢谢你关照。
阿媛很客气,这客气显着冷淡与疏远,
我想去特区。
那也好。
********很失望,但没有勉强阿媛。
作家班学期是三年,前两年上课,第三年是创作实习。他们就有了至少一年的自由。几个人于是结伴南下。决定到特区去实现自我价值。
收获最火的是阿媛。珠海一家中。合资的公司招聘文秘小姐,她被一眼看中。除了生理条怍之外,她在大学里那一段英语突击也帮了她的大忙(罗斯福到底还有一点值钱的地方),公司的文件至少有一半是英文的,随着对公司业务的曰渐了解,她适应起来不会有多大困难。工薪很高,要不几个月,还清欠大学的学费没有问越(不交清学费则不发给文凭)。
阿嫒又一次觉得,现在才是开始了真正的生活。自然,过去的那些日子,无论人了几多误区,有过几多挫折、伤心、吃亏、上当,也都并不值得追悔,没有那些日子,也就没有今天。
在河媛的记忆里,她好像从来没有在什么人面前,什么场合中间胆怯过,但是走进这家公司应聘的那天,她却忽然很真实地体会到了小老鼠出洞时的那种感觉。正式在写字间坐下来的那一天,她呆坐了好久,很难确信生活里发生的这种变化。这幢由公司租赁的度假村的西式楼房的超豪华气氛压迫着她,使她一下子看出自己是个满身沤溲气味的十足的乡下土姝子。这使她很自卑。
但是阿媛很快就适应了新的环境,很快就敏锐地看出,周围所有那些全副名牌包装的男人和女人并不都具有同包装相称的价值。一个文雅潇洒得完全像教授的经理,也许两个月前还在内地的劳教所祧粪捅;一个冷傲高贵得完全像公主的小姐,也许正在为别人刚从她怀里夺走了肥佬而暗自神伤I一张烫金的散发着香水气味的名片,代表的一个庞大公司完全可能只是手持名片的这一个人;一个介绍世界最新产品的广告,完全可能让你落入发出海腥臭味的趸船底舱这里所有的人都像堡垒似地严密坚固,似乎内中都埋藏一个军国机要,其实,正因为这样,一切又都再明了不过。
参谙了这些,阿嫒就有了底细,有了自信。阿嫒毕竟有了许多经验,毕竟是成熟的女人了。不管怎样,只要有耐心,谁都有可能等到属于自己的机会。
阿嫒等着。
尽管有这样的心理准备,阿媛还是觉得有些意外。
那个下午,她像往日一样埋头在电脑上(公司里推行办公室管理现代化,所有资料都要进入电脑),一个人在她身边站了很久。起先她没有察觉,后来感觉到了,并且肯定了这个人是在注意着她,她仍不抬头。她现在已经学会了用严肃武装自己。时间长了,她终于有些不安,有些忍不住了,不由自主地用眼角的余光去瞟,从脚部往上,刚好膘到腹部。她的脑子嗡的一响。这是一个她在公司里从来没有见过的人。但从他的鞋子、裤子、腰带以及领带尖,从他站立的那种顶天立地的姿态和停留时间之久,从公司经理同他保持的恭谦和距离(她只瞟到公司经理的鞋尖,但感觉得到他的膝盖和腰部都是弯的),从整个写字间的悄没声息,她意识到这个陌生人的不凡:不可能是公司的客户。客户不至于这样放肆;不可能是来特区视察的那种大人物,他们不会穿这样的鞋子、裤子,系这样的腰带和领带。那么真是这个王国的国王来了?国王指的是该公司日方所属的总公司总裁中岛。中岛王国是一个企业遍及欧、亜、美、澳的跨国公司,几天来就在传说中岛本人要到这儿来巡视。阿媛的手不由有些颤枓。但是她很快就镇定下来,她没有理由恐惧。中岛同她之间相距得太遥远,遥远得像星星和地球,毫不相干。他站在那里,什么也说明不了,何况他未必真是中岛。
下班的时候,她被通知去经理室。中、日两方的经理都在,他们对她笑笑,请她晚上跟他们一起去参加一个舞会。
舞厅就在度假村里面。在这里,她见到了那个人一一下午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注视过她的那个人。
他正是中岛。
中岛是很典型的那种日本人,很扎貌,也很生硬,坐在那里,腰身挺得笔直,脖子僵硬着,头略略前倾,双手放在两个膝头上,老半天沉默着,一动不动。他还不到四十岁,作为一个跨国公司的总裁,似乎太嫩了些,但他那份冷漠和严峻却不容你对他的地位置疑。见到阿媛他们,他的表情略略松弛。很I快又恢复了值硬。领阿媛来的两个经理说了个什么理由就分别同中岛握手告退。留在舞厅里的只剩了中岛和阿嫒。
这场戏接下去会怎样演变,阿媛当然完佥可以想象得出。在特区,类似的故事,类似的焓节,类似的结局太多了。倘若有必要,阿媛也并不绝对会拒绝扮演其中的角色。她并不以为她来特区的最后目的就是把自己埋没在日复一日的打字、复印、跑公文、接电话、开、闭电脑以及陪同宴客跳舞中间。尽管这一切刚开始时使她觉得新鲜激动。现在这个时刻真的降临到自己头上了,阿媛还是有些措手不及。面前这个人毕竞不是那种自我膨胀的可怜巴巴的什么作家、艺术家,不是那种冒充学者的外国无赖,不是那种金光闪闪却难掩粗俗的内地新贵和港、澳、台的小财主,这是一座财富和权力的大山。他怎么会注意到她的呢?他什么女人见不到得不到呢?对他来说,阿嫒顶多像当地人早茶碟子里的那种被叫作凤爪的鸡爪子,还没有啃干净就会吐掉了。但是冒险的执拗抓住了阿媛,她原是想过要把满天星子装进她的篮子的人。她很快就压制住了几乎要从中岛身边逃开去的恐慌。
中岛仍旧不说话,也不看阿媛。他动动手指要了两杯洋酒。
红色的玛爹利,把其中的一杯推到阿媛面前。
我不陪酒。
阿媛淡淡地一笑,突然说,立刻感到心很厉害地跳起来。连她自己也想不清,这句话是怎样跑出来的。
中岛的眉毛扬起来,头缓缓抬起,盯住阿媛:为什么?
中岛的汉语很纯正。
没有习愤。
呵媛鼓足了勇气,逐渐平静下来:
我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如果您一定需要,这儿有职业小姐。我走。
你是公司的雇员:
我的工作是秘书。
我可以通知他们解雇你:
听便。这是你的权力:
阿媛站起来。她竞有了火气。
中岛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请坐下来。
阿嫒挣了一下没有挣脱。
请吧。
中岛又咕噜了一声,仍旧是不柔和,但是恳切。
阿媛转过脸看中岛。中岛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先前的倨傲。
陪我坐一坐,行吗?
网媛重新在自己的位子坐下来。她听到中岛收回自己的手时从胸腔里往外长吁了口气。
接下来又是那种日本式的僵硬沉默。中岛没有再让阿嫒喝酒,自己也没有喝,舞曲已经响了几番,他也没有要请阿媛跳舞的惫思。他仍旧笔直地坐着,但是眼神不再逼人,在闪烁不定的幽暗灯光下,显着忧郁、迷惘,像入了梦幻。
关于这位总裁,公司里有过许多传说。中岛家是望族。祖父和父亲都是军火商人。中岛的父亲在中国经商的时候结识过一个极美丽的中国女人,这女人后来很悲惨地死于日本军人的南京屠城。中岛父亲晚年的生活也很不幸。中岛的母亲背叛了他。事情是幼年的中岛发现的。起先,远行回来的父亲对儿子含混不清的故事难以相信,在那个故事里,自己的妻子同一位美国驻军军官在做一种令儿子惊异的游戏。后来,这故事终于由妻子自己证实。妻子离开他们去了美国。
中岛父亲因此有了对中国女人的无限怀念和对占领者美国人的极大仇恨。
这一定深刻地影响了中岛。
中岛公司是最早到中国特区来投资的日本企业之一。
中岛至今独身。
他也许在继承父亲遗产的同时把父亲的梦也继承下来了?
这念头使阿嫒吓了一跳。她悄悄看了一眼中岛。中岛却像是忽然从梦里醒来:
对不起,刚才我失礼了:
阿嫒胜利地笑一笑I这个日本鬼子,跟他们政府一样,过了半个世纪才来道歉。
可以问你一点事吗广什么事?
……私事。
中岛用手慢慢转动着自己的杯子,眼睛看着微微晃动的酒液。
……比如,你结婚了吗?
没有。
阿嫒摇摇头。
中岛的眉毛又扬起来,
那么,有男友了吗?
当然。
阿嫒笑起来。
哦,对不起。
中岛的神色黯淡下去:
那太好了。
不好。
阿媛收敛了笑容,叹了口气:
相反,很糟,糟透了。他是个美国人。
阿媛接着就向中岛讲起了她在东大结识的罗斯福,讲起罗斯福的无耻,讲起美国人的实用主义的低劣。自然,在这个故事里,她是被追求者、识别者和唾弃者,她自始至终处于高临下的地位。事后,她很为自己的机敏得意,几乎完全是受着下意识的支配,一下子就决定了将一个美国人推到中岛的面前,使他妒嫉的同时又不致伤害他的自尊。叙述的流畅和情绪的把握,使得经过改造的故事比原生状态更真实。
中岛默默地听若。手仍旧在转动着酒杯。阿嫒看出,中岛的手不时会有几下难以觉察的枓动。中岛的腮边,牙骨一跳一跳。
乐队正在演奏一支哀怨的曲子。阿媛被这气氛和自己的故事打动了。她甚至开始相信这故事没有编造的成分,更没有编造的目的。
倘若一切都是真实的,多么好。
一切足真实的。中岛会相信的。几分钟以前还觉得不可想象的事情,未必是不可想象的。人和人--而且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究竞不等于一颗湛星和另一颗星星。
中岛终于停止了转动那只杯子。
阿嫒感到了呼吸的急促。序蒜将要结束,正场将要开始。
中岛却忽然站起来:
今天,很对不住,打扰你了。现在,请让我来送你。阿媛怔住了。
中岛又说。
阿嫒极力稳住自己的步子。脑子空空的,脚下像踩着云。她觉得受了捉弄。她想哭。
整个晚上,阿嫒都在怨恨自己:戏演得太像了,把他吓着了。又想,这日本鬼子也太差劲了,简直不是男人。
第二天是假日,阿媛朽算蒙头睡它一天。
却接到了中岛本人打来的电话。仍旧是那种很阴沉伹很恳切的声音,邀请阿媛去他下榻的本地最上等的那家宾馆共进午餐。并且说明,只是他个人的意思,完全没有工作上的意义。
您来吗?
因为好一阵没有听到阿嫒的回答,中岛似乎有些急。
阿媛在极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哽咽出声音来。
我来。
刚刚放下访筒,她全身就猛烈地抖动起来,扑进房间,痛快淋漓地大哭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