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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1

姜印最近感到自己有些发胖了,也可能只是心理上的胖。这胖得归功于左春的两只手。

从上次的红烧鳝段、溜鱼片儿开始,左春就像个田螺姑娘似的隔三岔五地给姜印送菜来。左春做鱼的功夫也开始日渐升级了,鱼丸烧杂烩、鱼头豆腐汤、红烧鸦片鱼、鲶鱼炖粉条、松鼠鳜鱼。她甚至专门买来一套日式的提篮,连菜带汤地坐两站路,送到姜印这里,都还冒着热气呢。为了不与姜印晚上的饭局撞车,她会在下午给姜印的手机发条短信:晚上回来吃饭吗?今天想吃什么?

姜印每次看到短信都有些想笑,这左春真是可笑,她这短信,发得简直像个妻子似的。就像办公室里别的同事们,到四五点钟了也会接到这样的电话或短信,那常常让姜印羡慕煞了,现在虽然也有了这样的福气,却是来自二嫂,而不是妻子。

说到妻子,唉,姜印感到他好不容易长出来的肉又要给气得塌下去了--因为生孩子的事,他们狠狠地“沟通”了一架,胜美前两天回她母亲家了。嘁,再现代派的女性,闹起矛盾来还是跟上个世纪一样:回娘家。

结婚三年后要小孩,这是两人当初就说好了的。姜印也就一直心平气和地等着那一天。显然胜美也惦记着这件事。因为从上个月开始,也就是他们结婚三周年的前一月,她开始跟姜印谈这件事。她要变卦了。

晚上,她脸上厚厚敷了层面膜,一手撑着椅背,一边做小腿运动一边轻声慢语地跟姜印谈开了:姜印,有个事,我们沟通沟通。BABY的事我们再重新考虑一下好不好?

什么意思?姜印警惕起来,根据经验,他知道,胜美一要沟通,肯定是有事情,对她有利而对他无益的事。本来他正躺在沙发一边看报纸一边愉快地消化晚饭呢。今天,左春送来的是油炸小黄鱼,金灿灿的,脆香香,他连牙都舍不得刷了。

我不大想要了。她脸上的膜像是一个高超的面具,完全遮住了表情。

为什么?姜印吃惊得都要打嗝了。对一个正在消化的人谈论坏消息是很不利于健康的。

理由太多了。什么人口太多、能源紧张这些大道理我不跟你说,你也不会信。主要的是这事情本身,不合适我,怀孕期间得吃大量的蛋白质、脂肪,而我,你知道,我的饮食习惯已经变不回去了,这样,即使勉强怀个孩子,营养上肯定也是先天不足……而且,一生孩子,我的身材就全完蛋了,腰会变粗,臀部会松垮,胸会变形,脖子上会一圈一圈的全是褶子……

就因为这些?姜印难以置信,恨不能拍案而起,他想不通胜美会变态到这种地步。要说爱美,女人个个都爱美,但为了爱美而牺牲母性倒真是闻所未闻。胜美会有别的原因吗?

当然,还有啦,就算我什么都妥协都放弃,你知道现在畸形儿的概率有多高吗?为什么?因为我们的空气有问题,生存环境有问题,摄入饮食也有问题,市场上的食品安全根本没有保障,孕妇们吃进去的不是营养,而是各种各样的有害毒素,这个你只要看央视的每周质量报告及本市晚报就会知道……再退一步,就算我们运气好,小孩生下来什么都是好的,健康的。那么,你又会带给她什么生活?无休无止的作业、升学考试、近视眼、琴课上的打骂、随时可能降临的意外伤害……

胜美态度平静,慢条斯理的,甚至都谈不上激动,好似真理在握,她只是一个尽心尽职的播音员,在念一份早就准备好的讲稿。显然,她没打算跟姜印争论,这说明她已经作了决定。

姜印细细想想她的话,句句直指世道人心,挑不出毛病。可是,姜印他从来没想过不要孩子呀!在他所受的教育和道德系统里,一家三口是最稳定最匀称的社会基本细胞,他认为,一个人,不管男人还是女人,如果没有生孩子、没有体验过父母这一角色中所含的责任和义务,那他(她)的情感经历就是残缺的、单薄的……有一阵子,他甚至还把对胜美的改造寄希望于那个即将出生的孩子身上,他想,一个做母亲的,为了孩子,她一定会放弃节食、放弃素食、放弃无休无止的各种锻炼,未来的孩子将塑造出一个新的胜美,而他姜印,也会沾孩子的光过上热气腾腾的幸福生活……而现在,胜美把这一切的可能性全都掐死了。

姜印张着嘴,头脑中基本就是一片空白,对这场谈话(“沟通”)他完全没有准备,而没有准备的交流他总是很失败。相对胜美的理性与冷静,他几乎是胡乱张口瞎说了。

可是,周围有那么多人都生了,人家能生,你为什么不能生?姜印这话显得太没水平了,简直是街头中年妇女吵架时的逻辑。

果然,胜美笑起来,笑到一半,想到脸上的面膜,又收起来:别人的想法跟我没有关系。要生的去就生,不想生的就不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我就是跟你沟通你一下。

你是说,我们会一直避孕?终身避孕?从以前的经验,姜印知道,胜美绝对不会吃有副作用的避孕药,绝对不敢尝试安全期,也绝对不会在子宫内放环。她不会为了任何人、任何事伤害她黄金般的身体。或许,她根本就不在意做爱这件事,她不惜一切代价地去保养她的玉体,保养得再好又如何?她永远不会去真正地纵情享用!她与他之间永远隔着一层该死的塑胶制品。

我将一辈子都戴着套子跟你做爱?或者,我把自己给阉掉?姜印忍不住粗俗起来,这粗俗进一步降低了他今天谈话的质量。

真聪明。但没那么严重,你不必阉,做个结扎就可以了,没有任何副作用。我帮你到网上看过了。不过,姜印,你不觉得你对肉体享受的理解太狭隘了吗?我在你眼中就只有那方面的价值?姜印,你知道不知道这让你看上去有些猥琐!胜美现在也生气了,但她还尽量保持着平静,并选择了书面用语。

好吧!全是我的错,我狭隘我猥琐。姜印突然不顾一切地认起错来,他想起一个比较“传统”问题,这问题一直很朦胧,但的确算是个问题。为了这个,他必须向胜美低头服输。胜美,是我错了,求求你,还是生个孩子吧,生下来我保证不要你操劳,甚至你都可以不用喂奶,你仍然想干嘛就干嘛……但是咱们一定得生一个,你看,大哥二哥生的都是女孩,无论如何,哪怕就是试一下呢,咱们应该替姜家生个男孩,要不然,我爸我妈该多遗憾哪?看我爸,七十多岁的人,都中风成那样了,不能让他老人家在走之前看到自己的孙子吗?

哦,姜印,你今天真是一步比一步可笑呀!说话这么有新意!境界这么高级!真让我大开眼界,你现在的思路基本上就是一个七十年代的老农民!想不到,你不仅官迷心窍,还封建保守呀,想把我当作传宗接代的工具!你这是在污辱我你知不知道!唉呀,真是绝了,绝得我都不想再看见你了。这样,这两天,我到我妈妈那里住去,你好好考虑考虑,考虑通了再给我电话好吗。晚饭么,左春他们不是求着你办事嘛,我是不想参与你们这些家庭小阴谋,你就尽管白吃白喝吧,胆固醇高了可别怨我,我早提醒过你的。

2

姜墨每天跟二驾交完车回来都能看见餐桌上的日式提篮,用手摸摸,有时是干的,有时是潮乎乎的,刚刚洗过的样子,如果是后者,他知道:左春又给姜印送菜去了。

左春问过姜墨,姜印有没有跟他说过“那件事”?左春现在把“请姜印帮忙让姜墨混到机关去开公家车”称为“那件事”,显得很神秘,好像是一个什么巨大的远景计划似的。

那件事?哦,有次吃饭时说起过。姜墨想起姜印的叮嘱,还是不要把实话告诉左春比较好,女人么,的确是要有点想头才好。再说,真要一五一十说出来,也显得兄弟之间多么薄情寡义似的,何苦。

怎么样怎么样?他怎么说?左春一迭声地问。

能怎么样?我的事当然就是他的事。有办法他总归会想办法的,你不要这么急躁躁的,他就是帮不了忙又怎么样?兄弟间难道就图个相互利用?

哦,不急不急,我会有耐心的。左春眨着眼睛,不知道姜墨这话到底什么意思,怎么丈夫现在说话也跟三弟似的,不好懂了。这怎么叫相互利用呢,不是相互帮助么。

左春决定不再跟姜墨谈“那件事”了,包括以后的晚上,她也不会主动再谈起。她感到,“那件事”实际上让姜墨更加烦躁不安了,进而影响了他的胃口并会破坏整个晚上的情绪。事实上,一天之中,她最重视的就是晚上了。

像切菜一样,左春把自己的一天分成好几块儿:一大早在菜场,像女皇一样挑最新鲜的菜肉;白天在单位,来来往往的旅客像流水一样从身边淌过;傍晚在厨房,热气腾腾地捧出大盘小碟--所有这些时段,似乎都是一种铺垫和过渡,像是厨房里的辅菜、像是餐桌上的开胃冷盘一样,左春的主食在晚上,在卧室,在床上,在姜墨身下。左春等了一天了就是想等这份大料、这份主食。

但姜墨总也不肯给她主食。姜墨现在越来越不爱说话了,回家就埋头吃饭,吃得却一点不香,有时吃着吃着他竟睡着了。左春看看他的盘子,又看他的眼皮,不明白他为什么一边吃饭还会一边睡着?这对她简直是一个打击,她烧的菜就那么让人没劲?可同样的这份辣味水煮鱼,姜印可是吃得叫好不绝呀。对一个主妇来讲,最大的安慰就应当是丈夫对饭菜狼吞虎咽、一扫而光……也许,左春会得到另一种安慰--姜墨他到底是个男人呢,难道因为生意不好做,就一直憋着不跟老婆睡觉吗。左春认定,没有人能憋得过欲望。说不定,就在今晚,姜墨会给她一份“大料”一份“主食”?

左春这么一想,又高兴起来,她急急忙忙地开始收拾桌子,用最快的速度把碗洗了,把澡给洗了,又悄悄地给自己洒了些香水。然后她才开始往卧室里去--可是,姜墨已经在床上睡着啦!

左春真气坏了,这姜墨,什么意思嘛,他已经好多天没跟她在一起了!左春可是不管那些性心理学的,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她推推姜墨:嗳?嗳?嗳!嗳!

姜墨被推醒了,却仍然闭着眼不动。他明白左春的意思,可他真接不了左春的招儿--刚才冲澡时他就试验过自己了,没反应,根本就没任何反应。在车子里坐了一整天,腿都不像是自己的了,大腿根的那玩意儿像是在叹息似的,突然变得前所未有的弱,它好像比姜墨本人还累,它好像就想永远缩在那里,再也不站起来……这样的感觉不是第一次了,最近好几个月都是这样,其中有几次,白天的生意还是不错的,姜墨以为它会跟从前一样势利,见钱眼开,会兴奋地充血,骄傲地高高昂起……但没有,它还是那样,像是个洞察世故的老人似的,不为瞬间的繁华所动,它知道人生的本质即是永恒的苍凉,它将永远作冷冷的旁观……姜墨温柔而怜惜地托着它,在花洒下里里外外地仔细冲洗,甚至还用了一些左春的洗面奶,在雪白的泡沫中,它像婴儿般纯洁平静……

在哗哗的流水声中,姜墨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他明白,从今往后,他会是一个悲哀的人,一个有秘密的人,一个虚伪的人,一个给左春带去痛苦的人。姜墨还明白,从今往后,除了做生意赚钱,他的生活将会增加一个新的目标:寻求解决途径。

但是,在那个婴儿重新变成男子汉之前,他应当怎么面对左春?真睡或装睡的这道屏障能遮蔽多久?

你醒了对不对?左春不推姜墨了,她趴到姜墨的跟前,眼睛对着他闭着的眼睛。为什么不?我刚才看你的钱夹了,你今天生意挺好的……姜墨,嗳?

……

你为什么闭着眼,睁开好不好,你看,我都已经把衣服给脱了……

……

姜墨打定主意,就是这会儿失火了死人了,他也不睁开眼睛。只要不睁开眼,世界就不存在了。他就是一个人了,他需要一个人呆着。

左春光溜溜地在床前的地板上蹲着,她也打定主意,就是着凉了、感冒了、冻死了,她也要在这里一直蹲着,蹲一夜。她就不明白,为什么她的身体饿了,姜墨不给她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