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最后一片银杏叶子掉下来的这天,是个星期三,母亲看了看她的老黄历,“诸事不宜”,她往后翻了翻,星期天倒挺好,宜出行,宜祭祀,宜迁居。她想,真是好日子呢,正好孩子们也都不要请假了。
从前,母亲不太在意这些,她是数学老师,非常唯物,但是很奇怪,老了之后,她开始悄悄地注意了,连出门到医院拿药她都要查查,如果有大凶就避开。元元为这事取笑过,那时父亲还没有中风,正在老年大学热火朝天地上着课呢,他对孙女摇摇头:趋利避害,人之本能。你不能取笑你奶奶。
可是母亲这次的日子其实定得还是不太妥当了。首先是元元,一下子蹦起来:星期天我上午是奥数奥语、下午是英语口语,妈妈得送我呀!
严晓琴本来是准备卯足了劲儿打算在搬家的事情上大显身手,借机讨好一下老人的,甚至,她还准备放点血,安置完家什请大家出去吃顿饭,她要在饭桌上说几句,以提醒大家不要忘了他们大哥大嫂的位置,这样,也好为将来的财产分割打一个伏笔。但……跟元元的课冲突起来,她就只能放弃。所有的利益在元元这里都得让步,这是普天下母亲的原则。晓琴不能例外。那天搬家,要压住场子,得指望姜宣了。
她把姜宣叫到跟前,准备好好叮嘱他一下,正好把她关于老人家未来财产走向的一些担忧也说一说。但她发现,姜宣比她还不定神,他坐在椅子上,有些一反常态,全然不似以往的温吞水样:“搬个家,很简单的事情嘛,搬家公司什么都包圆了的,再说,我也做了不少前期工作了,比如,上个礼拜,我就给他们送去十几只大纸盒子,又买了塑料绳,帮他们捆呀扎呀装的……不过,真是的,干嘛要选星期天,其实我也很忙的……”
“你忙什么?好意思说的,小孩都是我送,除了死在单位看书没见你忙过别的!嗳,我问你,有没有感到最近老二老三走得比较近,唉,哪里想得到,我当初出的那个主意,竟倒是把他们两家推到了一起……”晓琴有些失悔,一边自言不语。“但也不怕,哼,那事情,我估计是办不成的,他们翻脸的日子,只怕在后面不远……”
姜宣完全走神了,正在暗中思量如何从父母家中把旧家电轻巧取出……见晓琴沉吟着面色凝重,他勉强抓住最后半句:“你在嘀咕什么?谁跟谁翻脸?”他还根本不知道晓琴曾在老二老三两家中间“穿针引线”呢。
“哦没什么……我是说啊,这次的搬家,虽是小事,但联络感情是大事,包括爸妈那里,老年人么,不就图个眼前热闹?你得去好好坐镇,不要把好人都给老二老三做了……晓琴压低声音,以引起姜宣的注意。
晓琴这话虽然没有点破,但潜台词是不言而喻的,姜宣总算听明白了,心下马上极为反感--其实,严晓琴平常再怎么凶悍、霸道,姜宣也都习惯了,是能忍受的,因为晓琴也是一心扑在家中的,但他最恨的就是她这种机关算尽、滴水不漏的样子,既想逃了养老人的麻烦,又惦记着家产不能少她一分,天下怎么有她那么多好事呢?
姜宣心中虽是不屑,却又不敢顶撞,只是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往房间里走。
严晓琴却没有眼力,还在后面发飚:“嗳,我说你是个死人哪,跟你说话一点反应没有?你给两个弟弟欺负了还给我摆脸色,我为谁呀,还不是为了元元为了这个家……反正星期天,你得给我从头到尾地盯着,拿出点长兄的样子,我告诉你,跟什么赌气都别跟钱财赌气,这话总不错吧……”
2
搬家的事暂时转移了左春的注意力,并且,她跟姜墨在床上的僵局从此将转入地下的沉默--以后,公公婆婆住到一块儿了,她总不能还在房里一迭声地逼着姜墨吧。再说,这种事,跟逼供不一样,是逼不出来。因为星期天是出租车的黄金日,左春还是让姜墨照常出车,那头交给老大,这头她一个人忙也就够了。知道婆婆爱干净,她把本已打扫过的客房又彻头彻尾地重新清理了一遍。
事实上,为了迎接两位老人,她已经准备了很久。自那天家庭会议决定二老到她家拆迁过渡后,她就暗暗地替自己下了个决心,要借助这个机会全面提升她在姜家的地位,让姜家人特别是两位老人低下他们清高的头颅,承认她左春是最贤良淑德的媳妇,以根除她如影随形的自卑。
其实,要说自卑,每个人都自卑,只要放到一个超过他(她)层面的环境里。但左春的这份自卑又有些来日方长、试看将来谁能敌的意思在里面,她知道,论出身、容貌、精明,她横比不过晓琴,竖不过胜美,总之,三个媳妇走出去,就是陌生人都会看出她矮人一等。可是,左春独个儿的时候也会夸夸自己:那个晓琴有我温柔吗,看她整天把人家姜主编骂得跟儿子似的;那个胜美有我能干吗,看都把姜印给馋成什么样了?吃了我几个菜,把天下最好听的词都拿出来夸我了……你们看不上我,我家姜墨可把我当个宝呢,全家都反对是吧,他还不是用车队浩浩荡荡地把咱娶回家……但是,现在的姜墨,他现在还把自己当个宝吗?
想到姜墨,左春又觉得浑身没劲儿了,正怔忡着,听到有人敲门,开了门,却是姜印,不言不语地挨了进来。
因为经常送饭给姜印吃,左春现在跟他倒是没什么客套的:“一大早来干什么?还不到老房子那里帮忙?”
姜印没说话,只叹口气,先到厨房翻了翻,找到两个烧卖,半冷不热的就吃上了。左春一看就知道他是没吃早饭,忙着煎了两个鸡蛋,又冲了一包速食麦片,洒上一把芝麻、挑上半勺槐花蜜,香气扑鼻地端上来。
姜印也不客气,不声不响地只管低头吃喝--左春看得奇怪,这老三,跟平常有些不大像啊,兄弟三个,顶数姜印话多、嘴甜,每回吃她的东西更是天上地下地乱夸。左春疑惑起来,走近了一看,却吓了一跳,唉呀,这小三子,怎么眼圈倒红了呢!
“姜印你怎么了?有事跟二嫂说说?看我能不能帮上点忙?”左春心里一阵热又一阵酸的,这姜印,倒没看出来,看来各人都有各人的烦恼……人哪,只要有颗心在跳,它就会有烦恼像影子一样地跟着,寸步不离,人人难逃……
“丫丫呢?”姜印却站起来往儿童房去了,随手抓起丫丫的一个响铃。墙上有丫丫的一张放大了的三岁照,姜印站在下面,一边摇铃当一边有些发了痴似的看。
姜印这样子就更加有些古怪了,他从前很少注意丫丫呀,就是一家人在父母那里聚聚,他最多也只是象征性地摸摸孩子的头而已。没生过孩子的人一般也都是这样,对小孩没感觉,左春倒也习惯了,今天怎么倒关心上了?
“哦,因为今天搬家,怕家里太乱,一大早送到我妈家了。怎么了姜印?没事儿,家里现在没别人,有事跟我说嘛!”
“可能……这辈子再也不会有人喊我爸爸了……”姜印仍是在一下下地摇着铃当,一边看着丫丫的照片,眼睛尽量地瞪大了,他在忍住泪。那样子忽然可怜极了。
左春忍住想上去抱住姜印的冲动。她太吃惊了,也太感动了,姜印太把她当人了!这么大的事,他没有去跟母亲说,也没有去跟大嫂说。倒到自己这儿来了!他太高看我左春了,我一个检票的工人、我一个只会做菜的粗坯子我有什么呀人家这么信任我!这一瞬间,左春简直冲动得热血沸腾了,只要姜印开个口,只要能帮上他一点点忙,哪怕就是少条胳膊断条腿又怎么样?可是,他说的这是个能帮忙的事情么?问题出在他们自己身上,谁也替代不了……可是,到底是他呢?还是胜美?谁的身体有问题?左春想要问,又不敢胡乱开口,她知道姜印会自己说下去。
“胜美前天跟我谈了,她决定不要小孩。从昨天开始,她就回到她妈妈家住了。直到我想通了,她才回来。”
“那么……”唉呀,左春心中感叹,原来根本不是身体的缘故。这人哪,怎么想法差得那么大的?
“本来倒也没什么,我以为我会接受,毕竟现在也有好多人都那样,但没想到……昨天、今天,整整两天,走到哪儿,碰上什么人,哪怕是路边菜农的孩子、哪怕是广告画里不会动的孩子,我都会盯着他们看,没长牙的、刚会跑的、哇哇大哭的、满脸是泥跟人打架的,怎么每个小孩子都突然那么可爱了,一看到他们,我就会想:本来,我的儿子就会是这样的,就是他们当中的一个,就会远远地跑过来,喊我爸爸要我抱……
“其实,还不仅仅是孩子的问题,二嫂,你真不知道,我也从来没跟别人说过,胜美她实在是太没烟火气了,跟她在一起过日子,我像在跟一张漂亮的凳子过日子……这凳子看上去处处都是黄金分割点,哪里都完美极了,谁看了都羡慕我有艳福,可是我屁股下烙得慌呀我,我一天都没坐舒服过……”
姜印终于不摇铃铛了,他像个孩子似的,把嘴一撇,靠在墙上无声地哭起来。
左春看得实在心疼,也顾不得那许多了,她走上前去,轻轻地搂住姜印,拍拍他不太结实的背:“好了,好了,会过去的……没事儿……以后咱慢慢想办法,你们两人都是好好的,这事儿还会解决不了吗……哪会有女人不想要孩子哩,像我跟姜墨,从跟他好上的第一天起,我就没日没夜地想着要给他生个孩子出来……你放心,只要胜美想着你喜欢着你,她一准会替你生个小姜印出来……胜美不在家,这两天就到我这里吃饭好了……正好我还想跟你说呢,爸妈他们过来了,我就不往你那儿送了,没那么多时间跑,你就过来一块儿吃吧,人多了还热闹热闹……”
3
父亲躺在他的轮椅上,他让母亲把他推到阳台上。
现在,那株小银杏树是完全光秃秃的了,细细的杆子矮矮地站在那里,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婴儿士兵。
还有五分钟,搬家公司的车就要到楼下了。姜宣有些着急,家里还有些东西没有打包,比如,父亲书房墙上的那些字画儿,桌上的笔砚。但有些不该打包的东西却被母亲包扎起来:那张已经有了洞的老藤椅、旧棉花胎、时间不准的大座钟,这些玩意儿太占地方却基本没用,估计到了姜墨家,迟早还是得扔。
但总的来说,今天的这次搬家,到目前为止,他非常愉快,昨天,他甚至一度有些担忧,怕说服不了老人,但结果是令他欣慰和满意的,那些他想留下的东西还是留下了--主要包括:一套餐桌椅,一套一米三五的床具床头柜,小天鹅洗衣机和一个容升冰箱。
姜宣劝说的方法非常巧妙,他首先表示了惋惜,但很快提到了重要的障碍:空间问题,到了姜墨那儿,老俩口能够真正拥有的独立空间仅仅是一间客房,而客厅、厨房、阳台、卫生间等其它的地方,老二家里均已配备到位,他们带去的任何东西都必须放在客房里,那么,试想一下:有地方放吗?母亲看看那些东西,慢慢有些动摇了,她知道,父亲的轮椅本身就很占地方;接着,姜宣提到了卫生问题,特别是冰箱,这么些年用下来,绝对属于细菌超标范围;洗衣机也是,齿轮里的污垢永远无法清理,放进去的衣服其实不是洗干净,而是洗得更脏!母亲这时已经在点头了,只有父亲还在用他能动的那只左手摩挲着餐桌,这餐桌不是很大,油漆已经完全剥落,除了吃饭,父亲和母亲总是在它上面备课和批改作业,因为真正的书桌上已经一个挨着一个地趴着三个儿子。这张餐桌,有父亲关于年轻的记忆。他显然很舍不得。
摩挲了一会儿,父亲的手垂下了,这暗示了他的放弃。现在,即使是这只能活动的左手,也时常感到非常疲惫,没有力气。在这个世界上,他到底还能抓住什么东西?更何况是一张餐桌!
楼下传来了喇叭声,姜宣伸出头去,是一辆有些破旧的小卡车,搬家公司来了。
父亲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因为无所事事,或出于习惯,母亲擦起了窗户,事实上,这窗户,在母亲常年的清洁下,已经太干净了。母亲像在擦一片看不见的空气。这让姜宣感到了一种奇怪的疼痛和焦灼,时间像是在无限地被拉长似的。
“爸爸,我去把书房里你的书画卷起来吧,还有桌上的宣纸……”
父亲转过头,淡漠地看了看姜宣,看了一会儿,他突然呜呀呀地问:“这么说,我们家这儿,最后会变成一条大马路?”
“是的,双向六车道,然后上高架一直通到环城干道。”
“那也不错……这样,我那些字画,别收了,就留着吧,跟房子一起,变成废墟,埋到地下……”
4
搬家的这个中午,左春精心捧出了她的第一次家庭午宴,并拿出酒,算是正式欢迎父亲母亲入住。姜墨、姜印自不用说,连晓琴也带着下了课的元元也赶到。
看看一桌人,又跟上次开会的似的像是全家福了,独缺一个胜美,有人问起,姜印倒是显现出一个公务员的良好素质,非常自然地编了个谎:“哦,她最近身体不太好,到妈妈家调养去了。”左春在厨房中听到,心中对姜印简直更添了一份责任与慎重,她知道,姜印的秘密只为她一个人打开。
饭桌上,晓琴反客为主,全面施展她的外交功夫,絮絮叨叨地表白了她对父母搬家的复杂感想,解释今天不能去帮忙的原因,接着又跟在座的每个人都套了一圈近乎,并代表二老感谢左春、姜墨夫妇……当她找着姜印碰杯,后者却总是装着没看见,晓琴明白他是记恨上次关于姜墨工作的事,晓琴也并不强求,只管放下酒杯继续吃菜。
上次那事,她知道自己那主意是有些不大恰当,可她也不是故意使坏,你姜印怎么就不能帮哥哥一点忙了……但怎么说了,最终,晓琴她对这结果有些失望,她不明白,何以姜印与姜墨一家看上去倒更加亲热了些似的?就在刚才,左春还亲亲热热地对全家人宣布:最近呀,姜印要在她这里搭伙,直到胜美身体好了回家。
因为惦记着下午去单位、顺便给胡兰送家具的事,姜宣从一开始吃饭就有些心神不宁,频繁地给元元夹菜,又催她快些吃……听到晓琴在八面玲珑地左右寒暄,人为地拉长家宴时间,他简直要急坏了,个个都在夸左春的菜做得漂亮,姜宣一口口却味同嚼腊。
幸而父亲救了他一命。父亲的三餐一般都是简洁而明确的,那是母亲的风格,也是不得而已的风格:蔬菜或豆制品、肉类、主食,最多还有个汤,品种少但营养到位,以便于清洗、烹饪及随后的喂食。今天,左春的这顿饭显然并不适合一个中风病人及他的护理者。
拥挤的餐桌上,母亲显得有些手忙脚乱,蚂蚁上树、蒜焖茄子、油炸鸡翅、糖醋仔排、清蒸鳊鱼,这些或者太过油腻、或者太过滑溜、或者带有骨头的菜大大地为难了母亲的手中的勺子和父亲努力的嘴,它们尽力地配合着,却每每不得要领。
左春很快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今天的菜单,她兼顾到大人、孩子特别是姜印,却独独忘记了需要喂食的父亲,她有些尴尬,在晓琴一迭声的提醒下,她连忙到厨房赶做蒸鸡蛋,等她终于端出撒着虾皮的鸡蛋羹,父亲却在这漫长的午宴中睡着了,他的午睡时间已经到,他顾不上许多了,他已经开始流口涎了,晶莹的在嘴角闪亮,像是突然沁出的一滴泪,也许,他在梦中,又回到了刚刚分手的老屋。
父亲的睡姿令大家有些不自然起来,姜宣感到他终于等到一个绝好的机会,他突然站起来,像是不忍心再看到这样的父亲似的,低声说了句“我先走了,大家慢用”便逃之夭夭,有些拂袖而去的意思。晓琴看着姜宣匆匆而去的背影,为他的这个举动感到惊喜:对了,这就有些像个大哥的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