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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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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墨的学员以女的居多。好像整个驾校都以女的居多,或许是因为她们的智力与动手能力之故,男学员们晃两个月就拿到驾照走人了,可她们,没完没了似的,特别有耐心似的,特别爱打持久战似的,最长的能拖个一年半载的,像绚丽的云彩长期占据着驾校的天空。驾校规定不得穿裙子穿高跟鞋,可是她们却总是像参加什么重要活动似的,化着妆,支着太阳镜,塞着耳机,洒了香水,穿得花枝招展、挂得叮叮当当的来了。

姜教练。姜教练--她们远远地就跟他打招呼,用最甜蜜的声音招呼他,有的带了饮料,有的带了香烟,一个女学员甚至坚持要帮他把火点上。

从前,姜墨总是坐在主驾驶室,上来什么客人他基本上是看不看一眼,听清了地方,打开计价表,到地头了收钱,便结束一桩生意。现在不同,他得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半边身子几乎完全侧过去,一只脚戒备地放在副刹车上,另一只手半搭在方向盘上,左三遍右三遍地跟她们讲驾驶诀窍。驾校规定必须微笑服务,姜墨不得不堆出一些笑来,听她们大惊小怪地乱喊:太难了!我一点搞不懂!唉呀完了!天哪!这怎么办!教练快救救我!教练快帮我挂档!

特别是考前集训期间,他一辆车上会一下子坐四名学员,她们像小鸟一样在他的后方和左边叽叽喳喳地相互讨论,谈论即将开始的考试,用幼稚的热烈的语气,偶尔相互作弄,发出欢愉、惊恐的尖叫……

在姜墨的经验里,这么长时间、这么高密度地跟各种各样的女人打交道是很罕见的。他感到有些啼笑皆非,想不到在驾校上班,倒一下子跌进了脂粉丛中。这些女人,年龄基本上都要比他小上一轮,生活境况显然跟他是完全是两回事,显然她们生活得要优越得多,可她们的笨拙以及对他的恭敬却又令他产生良好的自我感觉。他耐心的教她们,偶尔假装训斥两句,在倒桩时故意用很快的速度做准确无误的演示以换取她们夸张了百倍的啧啧惊叹……

在工作之余,他还能接到一些私下里的陪练活儿,两小时九十元,不算太多但也不少,每天晚上出去溜溜,不太累,甚至可以说是愉悦的,他可以像司令那样坐在副驾驶位上,女学员用听话的、活泼的眼神看着他,听他发号施令,安排路线,指点失误……

姜墨承认:他有点喜欢上这份工作了,他每天只需这么妥妥当当地上班,收入就稳稳当当地来了,他不必发愁,无需焦虑,他可以这样一天天高枕无忧地过下去……

特别有趣的是这些完全陌生的女人,让他感到了一丝久违的生活的乐趣。他知道,她们离他很远,她们过的是另一种人生,他在她们滋润且多变的生活里只占到一点点一点点,可在驾驶学校,在这个小小的车里,她们又离他很近,他几乎就是她们的全部,这使他产生某种错觉,似乎,他仍然是有能力的,甚或,是有魅力的……

2、东方不亮西方亮,此处失意彼处得。真没想到,姜印在仕途上的转机忽然来了。压在他头上的两座大山--部门的两个头儿,当中突然有一个人出事儿了,事情毫无新意,无非是以权谋私、索贿收贿之类,这种事儿有些像萝卜,机关领导,但凡手上有些权的,哪个不是大号的萝卜,要是没人拔呢,可能一辈子也就埋在地里安安心心化作肥料了,一旦被揪出来,瞧瞧,好大的个儿呀,人人喊打,个个称奇,好像他们从来不知道地下有萝卜这回事儿似的。

姜印倒没有跟在后面喊打,不用盘算都知道,机会第二次开始敲他的门了。这次出事的是正主任,副主任临危不惧、火线上阵,组织处一纸令下,先充当代理主任,一把交椅坐得稳稳当当,但毕竟年轻,副手是少不得也省不得的,副主任那位子要找个精力充沛的熟手来跟正职搭班子,谁能这么合适呢--眼力灵光些的人都能看出,这下姜印的祖坟上是要冒烟了。

姜印开始了稳操胜券的期待,不过相当平静,说实话,这官位来得迟了些,都有些影响他的成就感了。

真正让他不能平静的倒是另一件事--跟左春的事。当初,之所以会在混乱中作出那样的事情,有一半原因倒是因为在单位里的失意,好像不发泄一下就过不去了似的。可是现在回头看看,那都是些什么事呀,哪里像一个堂堂的副主任所为?他真后悔,为什么当初那一瞬间没有能够把持住,作为一个未来的副处长,他为什么没有做到洁身自好?他怎么能够那样不爱惜自己的羽毛?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幸好上次没有跟姜墨吐露真相,只要他没有亲口说出,一切都还可以当作是误会,是姜墨的多疑和错觉……但,左春那里会怎么样?姜印现在开始有了强烈地疑心:以左春那种热情却又蠢气的性格,难保的呀,她就会在某种粗鄙的冲动下,跟姜墨交待出来!是啊,她准以为那是一种坦诚的美德……天哪,要真是这样,只要左春说开了口,只要有第三个人知道,那么,这丑闻迟早会传到第四个人耳朵里,比如,胜美。那样的话,以胜美的风格--她可以容忍私下里的妥协与交换,却肯定无法接受直接投到脸上的阴影--那么,事态可能就会进一步的扩大化,一直扩大到单位……他好不容易等来的仕途之春将会在一转眼间进入冰冷的冬季……

姜印左想右想,越想越害怕,疑心病越发的水涨船高,觉得左春简直会拿个大喇叭站到大街上……事不宜迟,他必须赶紧找左春谈一谈,推翻他们曾经有过的任何亲密交往,天哪,真希望左春能够准确地领悟他的意思,好好配合,全部否定、删除,对那八天进行彻底的硬盘格式化……

3、利用一个中午,姜印赶到了车站。在一群狼狈的旅客的背后,他看到了神闲气定的左春。他的到来太令人吃惊了,他看到左春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左春高高兴兴地跟同事们打个招呼,又找人要到一把钥匙,把他带到一间洁净的小办公室。

左春含笑看着他,那眼神里有着姜印所熟悉的热情与自然。从前,这眼神曾令他心动的呢,他甚至认为她是真正的性情中人……可今天,这眼神让姜印很难受,他简直要生起气来,这个左春,真大胆,真不要脸,她凭什么这样看着她的小叔子?

左春给姜印拿来一杯水,一边往他手里送一边碰碰他的手--男女之间,其实就是这样,只要曾经亲密过,他们就不再存有禁忌。

姜印厌恶地闪开去,动作幅度太大了,把水都弄洒了。左春还是混然不觉,亲切地嗔怪道:这里又没别的人!嗳,怎么好好的上班跑出来了?

她大概以为姜印是有些惦挂她吧,语气更加亲昵了。她知道她现在跟姜印不可能再怎么样了,可只要看到姜印,她还是浑身软乎乎的,姜印是她准备深藏着留着在长夜慢慢咀嚼的小药丸。

行了行了。姜印忽然失去了耐心,本来他还想装出点温情的样子、找出些像样的理由来说服左春。可他现在不想废话了。快刀斩乱麻,早点叫醒这个满脑子浆糊的左春吧!

左春,我今天找你,有重要的事要说,理由、背景我就不多交待了,千言万语归为一条,从今往后,我们就是正经的二嫂和三弟。从前那一切,只当是场荒唐的糊涂的噩梦,现在醒了,忘得一干二净。不要跟任何人说。明白了吗?

什么?左春的嘴张成标准的“O”型。姜印这话太出乎她的意料了,就像一个人张嘴品尝某样点心,她满有把握地指望着吃到嘴里是甜蜜蜜的呢,谁知道,啊呸!是苦的!是发臭的!

这突然的变化让左春措手不及,怎么?听他的话,从前那都是不正经的恶心的!她看看姜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有这样翻脸就不认人的吗?好合好散,想结束可以,何苦用这种态度这种措词?

你后悔了?憋了半天,左春憋出一句话,都有些文艺腔了,女人就是这样,到这种时候就失去利落劲儿了。她接受不了姜印把他像脏衣服一样突然脱了扔到一边。

什么后悔不后悔的!现在别说这个,我马上得走了,总之,你记好,一切都没有发生。咱们之间,什么也没有。你是你,我是我。

左春现在缓过劲儿了,这个三弟,真够意思的!工厂区长大的孩子,有这么好捉弄的吗?他指望我是那种花痴女人吗?左春恼怒了,她要发作了,行,比比到底谁狠。

唉哟,姜印,你这是怎么说的!别的我不懂,敢做敢当这一条,是最起码的吧。本来,我还准备把那事儿藏在自己心里慢慢受用的呢,只要不说,这事儿就一直在我心里像小树苗那样水嫩嫩的呢……现在看看,得,根本不值,别的人我不管,姜墨那里我就得跟他把话说清楚了,只有告诉他了,才等于是把这事给结了,才等于是把我心里的小树苗给连根拔了,这样我才会真正心安,像你所期望的那样,你是你,我是我,各不管各……

左春这话其实也是吓唬姜印的,她真看不上姜印那又要做淫汉又要装正经的样子!睡一觉或者睡几觉又怎么了呢?他怎么就不能承认他们曾经好过呢?那样的亲切贴心过呢?

为了加强戏剧效果,左春拉开门,做出就要去找姜墨的样子。

姜印却当真了,不管不顾地把姜墨的事抖出来:告诉他?你以为他对有多好?你去交待了会讨到他的欢心?哼,别傻了,他亲口告诉我的,他在你那里不行,出门一嫖,嗳,行了!

走到门口的左春愣了一下,站了半分钟,终于,头也不回地走了。看来,她是真的要去找姜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