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百恼汇
3510100000017

第17章

1

父亲依然躺在他的轮椅里一动不动,可是他现在觉得他很忙,三个儿子,无论想到哪一个,他都能琢磨上大半天。有时,一整个上午,他都在为一个简单的细节而回忆半天,因为这个细节至关重要,决定他对某个儿子的猜测与推理……这么些天来,他的头脑一直很紧张,父亲像个正在寻找素材的画家似的,整天盘恒着几个儿子不放,观察、分析、研究,越是这么深入下去,他越是感到:他们都有很大的问题,可这些问题又全都朦朦胧胧的,影影绰绰的。他没有结论,只有疑惑。这些疑惑,他没有跟母亲提起,或许,他一直都不会向母亲提起。

母亲呀,在这里的生活也相当的不易,主要的,是她在跟她的洁癖作斗争。当然,左春绝对不能算是个邋遢的主妇,但离母亲的标准,实在是差之千里。尤其令母亲不安的是:左春在长途汽车站检票,整天跟那些拖着行李的人混在一块儿!再加上个整天在大街上乱逛的儿子、一个爬上爬下的五岁孩子!母亲简直一睁眼就能感觉到铺天盖地的各种“脏”!怎料她的体力实在有限,又要照料父亲,不得不取独善其身之道,只在她与父亲的卧室基本维持了她眼中的清洁程度,而客厅、厨房、卫生间、阳台这些公用的地盘就鞭长莫及了。为了避免过分频繁的洗涤,母亲不得不整天戴着手套出现在公共活动区,同时她还带时刻备着一块宽大的毛巾,坐到沙发上、坐到餐桌边,她都要垫在自己的身下……

对母亲的种种乖张之举,左春与姜墨总装着视而不见,甚至背地里教训丫丫不要乱问乱说,像人们对精神病患者通常采取的态度一样--的确,母亲这是一种心理上的问题,但父亲倒觉得,母亲这样做,或许在潜意识里,她就是想引起子女们对她的注意,注意她的存在、喜好、哀乐--根本没有人真正关注到母亲,就是对父亲,他们的关注也只是一些象征性的、点缀性的看望与交谈而已,这些孩子们,都一头跌在自己的生活黑洞里啦……

比如姜宣,父母亲搬到老二家来的这三个月,他总共才来过两趟,而且还心神不定的,问他元元的成绩、问他单位里的情况、问他晓琴的去处,他竟什么也答不出,一双眼睛左瞧右瞧的没个定处,看到丫丫扔在地上的饮料罐儿,却忽然认真起来:别乱扔,两个一毛五,可以卖给收垃圾的!

父亲痛心疾首地跟姜宣谈起老二的辞职,姜宣还是木木的,只没精打彩地劝了几句。看到姜墨回来,只是丢根烟过去,两个人在父亲的轮椅前对坐着抽烟发呆。父亲偶然咳嗽一声,或是电话突然响了,姜宣倒像是给吓住了似的,一下子跳起来,文不对题地凑到父亲跟前:怎么了您怎么了?

因为难得来,姜宣便一直在这里痴坐着,像要把以前的时间补回来似的,坐到夜很深了,叫他走也不动窝,直到晓琴打电话过来催。隔着电话,父亲听到晓琴倾盆而下的责骂声,连他都替儿子感到难为情,姜宣却唯唯诺诺地应着,脸色反而好了许多,获得新生与平静,好像他一直在等的就是这通责难似的。最终,他哈着腰挂了电话,跟父母亲打个招呼,轻手轻脚地走了。

老二姜墨,现在倒算是陪父亲最多的了,可是这陪,算什么呢,简直是“有接近于无”。辞职后的这段时间,姜墨很快养得好起来了,开始有条不紊地发胖,却仍是不爱说话不爱动,就像是另一个中风者似的一言不发地坐在父亲身边。他很少跟母亲说话,连左春也不爱答理。他那曾经天天摸弄方向盘的手,现在只是静静地卧在膝上,像两只昏迷过去的小动物。

而姜印呢,更是奇怪,老二辞职之后,他竟然都不来看看,整天缩在自己的家中。父亲问过左春,左春支吾了一下,却又特别地活泼起来:人家胜美回来了么,他当然要在家里陪了……一直默不作声的姜墨听了,倒突然嘿嘿地笑着开了口:老三不来呢,我知道原因,一定是怕我盯着他要工作吧……其实呢,他太多虑啦,老子已经太累了,老子不中用了,老子啥也不想干了……

父亲闭上眼睛想了想,又睁开眼睛想了想:孩子们都病了。

老大是心里有了事了,最起码,是犯下什么错了,这孩子,从小就循矩蹈规,从不越雷池一步,而今他只要稍稍偏出去一毫,他就失神了,外人或许只当他心不正焉,可是父亲可以看出:他心里容不下他自己了。

老二在外面碰上什么了父亲猜不出,但他身体上的毛病父亲却一清二楚。晚上,父亲的耳朵仍然可以听见,隔壁房里的那两只麻袋,还是跟以前一样,一只一上床就一动不动,另一只,一上床就左右打滚。父亲想:真的,他们要尽早搬出去才好……

老三呢,父亲没有听到过什么动静,但有一些小事串在一起,引起了父亲的推理。比如,说胜美身体不好回娘家了,到底是什么病呢?她那个年纪能有哪里不舒服呢?母亲背地里跟父亲嘀咕:会不会是有喜了?回娘家养身子去了?两个老人掐指一算,对呀,两人结婚三年多了,是该有情况了。既然有情况了,为什么不公诸于众,让大家高兴高兴?而且,那胜美,又突然悄没声息地从娘家回来,算怎么回事?对了,她好像打过一个电话,说要来谈个什么事的,莫非,她跟姜印之间,也不对了……

父亲想:是不是又得开一个家庭会议了。

2、姜印很少在姜墨家露面,其实倒不是为了躲避什么--后来,姜印跟左春已在大家庭中碰过面,在一种令人不齿的默契下,双方都表现得非常自然--他并不害怕碰到任何人,他只是在酝酿一个计划。他想,他得帮助左春做点什么事。

在他与左春交好的那七八个夜晚,他们也有过少量的交谈,内容很简单。主要是关于床事。说话的主要是左春。她的率直和大方一方面让姜印感到很不习惯,同时又让他感到很刺激。左春对于身体似乎十分敏感,她会用明白的语言说出来:这样很好,那样不太好。先这样,再那样。等等。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她身体放松、神态自若,像在讨论怎么做菜似的;她甚至比姜印还抗拒套套,她说她宁可吃药也要保留毫无阻隔的过程……左春的态度给了姜印非常好的正面影响,他觉得他们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左春在用身体做一道菜,而他,是在品尝这道菜。他们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他们只是在用身体作一些交流。就像人们握手、谈话、下棋一样,这是他们两人的爱好和娱乐。

那么,当这一隐秘的娱乐彻底结束之后。他应当做些什么来回报左春连同身体一起献给他的那些美味佳肴?

左春这个乐天的、容易满足的女人,她最需要什么?她最缺少什么?

姜印这样想着,突然要笑了。左春,她能缺什么,不就缺姜墨的身体么?对呀,还是从姜墨这儿入手吧……姜印想起来,左春曾经向他提到,姜墨的毛病一开始跟生意好坏有关的,后来才慢慢完全没了指望……姜印翻了翻书,又到网上看了看,姜墨这种情况是完全可逆的阳痿,他现在,只是需要一个契机,像明亮的刀子一样,一下子帮他挑破阴霾的心理屏障……这阳痿,由工作起,还应当工作生,姜印这个做弟弟的,这次得动真格的了,他要替哥哥找份像样的工作来,有了份像模像样的工作,姜墨的“下面”就会慢慢地好起来,而左春,也就能得到她最想得到的了……这就将是他回报二嫂的曲折方式。

3、开公车这样的美差的确不可能说有就有,但姜印的运气真的不算太坏。机关下面的三产,最近刚刚挂靠过来一个新开的驾驶学校,姜印去打听了一下,像姜墨这样的老司机,去做教练是绰绰有余的,加之看了姜印的面子,工资也是按最高的开,反正,一个月两千块是保证的,而学员平常孝敬些香烟、业余时间做做陪驾、学员考试时跟主考官联手做戏捞些好处什么的那里面名堂多了,全看各人的造化和能力了……

姜印得了允诺,想着这也算是个不错的位子了,兴致一下子高昂起来,决定中午就溜回去向姜墨报喜,同时也想在父母那里表表功。

姜印兴冲冲地去了,却很扫兴。家里面,父母的态度虽算肯定,其实却还是不满,父亲含着一嘴的口水嘟嘟囔囔地说他:你在机关这么些日子,早就该替姜墨想想办法了?你二哥是有技术的人,又不是去白吃饭!

姜印正欲分辩,姜墨却黑着脸毫不领情:不去不去,谁跟你说我要工作了?还教练呢?我凭什么教别人?我还指望哪个来教我呢,我还摸什么方向盘,我的方向盘早没方向了……

姜印四处看看,左春中午没有回家,应当还是在车站闹哄哄的人群中站着检票吧。要是她在,该多好呀,她一定会热情地大声笑起来,一串一串感谢的话像泉水似的往外咕咕直冒,然后忙不迭地就要给姜印张罗吃的……姜印其实就是想听听她的赞美和肯定呀,她一定会知道:这工作,他根本不是为了姜墨,其实是为了她左春找的……

姜印也赌起气来:我能力也就这么大,你们再商量着看吧,这份工,要还是不要,明天给我个信儿……

4、不知最终是谁说服了姜墨。第三天,姜墨竟揣着驾照焉焉儿地来了。姜印不看姜墨,只管带着他往那驾校的办公室去。办了手续,第二天才正式上班。因为到了午饭时分,两人便往他们常去的小饭馆去了。

自从姜印知道姜墨下面不行之后,他们兄弟俩还没有单独呆过呢,更不要说吃饭了。姜印一直记得那天晚上,他跟左春第一次“有事”的那个晚上,下了楼来,他所看到的姜墨,那失魂落魄的模样。

叫了菜。姜墨还是没精打彩。姜印有心跟他聊得深一些,但想想自己跟左春之间的那事,他这个弟弟可真是下作到家了,哪里配跟他说话?这样一想,姜印也不作声了。

吃了一会儿东西,姜墨倒开了口:那天晚上,对,就是我回家很迟的那个晚上,你猜我干了件什么事?

姜印停下正在咀嚼的嘴,他看看姜墨的神情,后者的眼睛里,分明是有一点点挑衅的意思。

你打死也猜不到。我嫖了。姜墨仍是在吃,好像他刚才只是说:我饿了。

……呃……这样呀……姜印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句。他在等姜墨的下一句话。姜墨决不会平白无故跟他说这个。

左春是不是跟你说我不行了?可是,我嫖的时候能行!行得很呢!姜墨继续在吃,姜印刚才点了个宫爆鸡丁,姜墨就忙着一筷子一筷子地挟花生米,一次挟一个,不厌其烦,特别津津有味似的。

没有,左春哪里会……跟我说这个东西?姜印现在开始很不舒服了。看起来,姜墨今天是要跟自己算账了。

没说?没说我现在告诉你。我呀,在家里不行,出门一嫖,倒行了。但回到家,又不行了,不仅不行了,现在呀,一想到那事我就想吐,就恶心得要命,看到双人床都恶心,看到左春白花花的胳膊大腿都恶心……你说我这人怪有意思的吧,上山当和尚都没问题……

姜印低下头听着,他不敢看二哥。真没想到,二哥已经到这一步了。怎么一下子就伤成这样的呢?可怜的左春。

也怪,他刚想到左春,那里姜墨就说到左春了。

……左春跟了我,相当于守活寡呀……不过,姜印,有件事挺怪,左春呀,在梦里喊过你名字呢,一边喊,一边用两条腿夹被子呢。姜墨短促地说完,然后停下正在挟花生米的筷子,也不看姜印,只是停在那里。

呃,不可能吧……你搞错了吧……姜印疑疑惑惑,他知道姜墨没有搞错,这很像左春的风格。但是,姜墨真的知道些什么吗?也不太像!

是呀,说起来怪难听的哈,也怪荒唐的哈……我估计呀,嗨,左春在梦里还惦记着要请你帮我找工作呢,这工作,她就认定你了,就挂到你名下呢,你说,她梦里不喊你喊谁呀……

姜墨倒扑哧笑起来,把话题轻飘飘地引走了,但他有意识无意识的潜台词已经放到了桌面上,像是误打误撞,又像是昭然若揭,如面明晃晃的镜子那样照着姜印。

行了,你也别愣了,吃东西呀……哈哈哈,咱兄弟俩谁跟谁呀,托你的福呀,明天我就去上班啦,不过,我告诉你,我并不领情,照我本来的意思,是就想这么混混算了,忙着是一辈子,闲着也是一辈子……倒是左春,你没看她前晚那个高兴劲儿,高兴得都开始发愁了,是啊,她愁着不知道要怎么谢你呢……

姜墨似是十分旷达地说着,一边又喝了两口汤,然后打个饱嗝,笑眯眯地站起来,转身就想要走了。

姜印热泪盈眶地看着姜墨站起来一步步离去的背影,他冲动极了,想上去拉住二哥,向他坦白他所做过的一切,向他忏悔,请他裁决……他相信,只要他开口说了,姜墨一定会抱住他放声大哭,姜墨说不定会因此获得新的生机,他会原谅所有的人,会忘掉那些让他恶心的原因和结果,重新对生活充满了热气腾腾的欲望……他和他,都会被巨大的亲情牢牢抱住,像婴儿那样感到子宫的妥贴和安全。

可是不行,他理智里某根下意识的神经却在那里紧绷着,固执地拉扯住他快要跨出的脚步,他迟钝而紧张地站立着,站在杯盘狼藉的桌边,像站在一座废墟边,像站在一道悬崖前,他晃了晃,最终站住一动不动。他知道,他将永远失去二哥的宽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