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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1

到“祖传秘方”处送钱、拿回营运证、卖车、到公司办理合同中止手续,姜墨悄没声息地办完了他计划中的事情。还了姜印的两万块,他手中还有六万。这钱,算多还是算少呢?如果要靠这六万块钱,一直省着用,不买衣服不打牌,能不能撑到百日归天?姜墨把钱揣在口袋里揣了两天,然后把它们放到银行里。他现在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但有六万块现钱的人。哈。哈。

姜墨白天仍然出门,他当然不能在家里呆着!

父亲对这件事的激烈反应超乎他的意料。在他的意识里,在那个晚上,他其实已经是跟父亲商量过的,连那些说不出口的个中原委都跟父亲说得一清二楚,尽管他是睡着的。父亲为什么还要如此生气呢?

父亲用他唯一能够活动的左手反复地拍打轮椅扶手,表达他的愤怒:一个人……怎么能……没有工作呢,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了呢!你以为……你是谁呀?

发怒的话其实要提高声量一气呵成了说才有气度,但因为嘴角漏风,又因为右腮咬合肌无力,父亲责骂声软绵绵的,断断续续的,简直像在跟姜墨软语着商量什么……唯一可以证明他情绪的是他越来越红的脸色,以及额角上一块跳得老高的青筋。

母亲也气坏了,她对姜墨挥挥手,把他赶出卧室,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盛怒中的父亲给抚慰得平静下来。但很快,母亲自己又冲出来,她同样对姜墨的决定感到不可理喻。她用一个退休教师残存的逻辑责问姜墨:做什么事都有理由对不对?你的理由呢?你说说你的理由!说出一个我能接受的理由我就支持你!说呀,大声说出来,老那么闷着头干什么?

母亲靠到姜墨边上,做出谛听的姿势,脸上却完全是失望的神色:唉,老二呀,从小到大,你看看,从学习,到工作,到婚姻,你说,你哪一样事情不让我们烦的?

姜墨只得转到卧室。反映应当最激烈的左春倒是平静的,平静得都不像她了。按她以往的风格,按照姜墨一向对她的了解,她是应该对姜墨的辞职不干瞠目结舌继而嚎啕大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发泄一个小时,一边抹眼泪一边摔着菜篮子说她今后再也不替他烧饭做菜了……

可是没有,她真的很奇怪,准确的说,左春最近不太像左春了,她开始往相反方向变了,那么大大咧咧的一个人,却突然细致起来,说话、走路少了很多动静。关于姜墨这件事,她简单问了几句,姜墨避重就轻地答了几句,她竟也就心平气和了:也好,不做就不做吧,把身体都做垮了,还不如早点下来歇歇么……然后,她竟还是挎着篮子到菜场去买新鲜牛肉去了,像赶一个不能错过的好戏似的。姜墨看看她平淡无奇的背影,想想她波澜不惊的样子,有些不可理喻,难道这事竟把她伤得这么深?以致都流不出一滴血?

算了,姜墨摇摇头,不想了,都活到这份儿上了,还想什么。到外面走走吧。

姜墨晃着两只手就到大街上。开了十几年车啦,他跟大街的接触方式总是车,这么些年,这倒是头一次胯下无车、手中无盘呢。

姜墨简直觉得有些新鲜了,他像个乡下孩子那样,慢慢地贴着街面走,东张西望,这些平常从他的驾驶室窗口一略而过的街景,忽然充满了生动活泼的气息。一个红红脸的老头儿坐在自家的店铺前掏耳朵,一个脸上有痣、痣上有毛的男人在逗弄一只小狗,火锅店里穿制服的打工妹正跟戴白帽子的厨师打情骂俏,两个西装笔挺的男人一边走一边用外地话严肃地争吵……姜墨慢慢地一一看过去,简直满意极了,从来他就没这么慢过呀,整天都在车上,在踩油门,在打方向盘,在三十码时骂娘,在六十码时得意,在一百二十码时紧张……他慢下来看过什么吗?

现在这样慢下来乃至完全停下来多好呀,什么都不要想,把心思放低,一直低到灰尘里,赚钱是什么?“不行了”又是什么?完全是不相干的事么!怎么活不是活哩!唉呀,早先为什么不知道呢!姜墨一路走着,一路心满意足的暗自感叹,他决定了:以后,没事就要到大街来,在这热气腾腾、尘土飞扬的马路上,他舒服极了。他赶前赶后地“快”了半辈子了,现在他要把人生完全地“慢”下来。

2

姜墨在他最空闲的时候,仍旧忽略了对左春的进一步关注。这是他的幸运,也是不幸。左春本来就有些懵懵,没有自知,没有心计,这时候,要是姜墨看上她一点,拉上她一把,她跟姜印之间,也许就会仅仅止于那一晚、那一瞬。可是现在,没人管她,她只能就由着自己,像由着石头缝里的一根顽强的小草,这小草要往哪儿长,要长多高,她毫无办法。

那天过后,姜印不到这儿来吃饭了,理由是最近处室里事情多,要加班,晚上赶不回来。父母亲总是图个热闹的,姜印在这儿搭伙都这么长时间了,突然地说撤就撤了,他们一时还有些不适应,虽说姜印在这里吃饭本身就不是天经地义地事儿,但胜美不还在娘家休养身子吗,那姜印的晚饭怎么办呢?两个老人互相看看,又看看左春,有些言下之意似的,好像那姜印竟像个甩不掉的孩子了……这些日子以来,父母亲对左春的为人有了新的认识,他们现在知道,三个媳妇里面,左春是最实用的,也是最能吃苦的,跟她说什么她都会一口应承。

果然,左春略微愣了一下,很快就善解人意的主动应下来,又翻出那个日式提篮来:没关系,他不是加班回来迟嘛,就当是散步好了,吃完晚饭我再跑一趟。

姜墨,不如你跑嘛,现在又没什么事。母亲有些不过意,觉得怪对不起二儿媳的,这姜墨不是整天在家白晃着嘛。

我想歇歇。这么多年了,我才开始歇,你们让我好好歇歇好吧。姜墨说话有些冲冲的,却又意味深长的,好像任何一件小事都会妨碍他的这次大休息。他歇下来后就是这样,最听不得别人暗示他在闲着,要找些事给他做做之类。

这样,晚饭过后,左春就会提上菜盒子又往姜印家去了。从前,也是送过一阵子的,那时候,还是为了求姜印帮姜墨换工作呢,唉,不过才三四个月下来,到底曾经发生过什么呢?姜墨都成无业人员了……而自己,不仅是送饭了,把人都送给姜印了……姜墨的工作好像就只是个引子的,现在引子早就没了根了,怎么反倒长出一片枝枝叉叉的野草来了……

左春有些茫然,挎着提篮走在大街上,又像走在一个春梦里,她都有些搞不清楚自己了,自己大概真是没有胆子也没有心肝了吧,怎么就真的应下来,又要给姜印送饭呢……左春觉得自己简直是个疯婆子了,一点都没有羞耻心的,现在姜墨破罐破摔成那样子了,她反倒麻木得很,好像跟她没什么关系似的……就一门心思的想着那事儿,一门心思地找机会想跟姜印见面,这不是疯了是什么?不知道,姜印也想着同样的事儿吗?左春有些瞧不起自己,又有些觉得好笑,怎么会做出那种事呢?她这辈子还从来没这么可笑过呢,这样想着,她真的就捂着嘴笑起来。

见到姜印了,她忍不住还在捂住嘴笑。她笑的时候,姜印正阴着脸埋着头吃饭呢。姜印本来是打定主意,上次的那件下作事,是偶然情况下的偶然事件,已经做了,没法再删除了,但人不能一错再错,从今往后,就不要再正眼看左春了,不把她当人,不把她当女人,不把她当有滋有味的女人看……左春刚才敲门进来,他是吓了一跳,又尴尬又紧张又生气,这个二嫂,怎么若无其事的又来送菜了呢!姜印几乎要堵在门口不让她进来,想想觉得那样又不妥,显得多心虚似的,真要不让她送饭送菜,父母那里恐怕又要费一番口舌解释一番。但是,吃归吃,别的什么都不要想,都不准想,都不能想。

可左春这一笑,姜印像堤坝一样抵挡着的脸马上就塌下来,有些失守的样子:“你……笑什么……”

“笑你简直像个乌龟似的,要是有个壳,你都要把头缩进去了!”左春又笑起来。她这人就是这点好,那种呼啦啦的亲切自然,像热乎乎的夏风似的,都有些烫人了。

姜印嘴里含着饭菜,也被左春逗得笑起来,听听,这左春刚才打的什么比方呀,乌龟……头……多色情呢!

这一笑,空气马上就松动下来。左春越发地活泼起来,开始跟姜印东扯西拉。说实话,她很高兴自己能给姜印带来点笑声:“还说你处里忙?这才几点钟?我看你也没加几分钟班嘛……”

“是真忙,真有些忙。”姜印支吾着,这下他却又笑不出来了。其实,忙什么呢,找个地方哭还差不多。让他寝食难安的那个副主任人选,现在结果出来了--不是他姜印,也不是传言的那位,而是从下面提拔上来的一个新人,这好事,不仅跟他没一点关系,而且他现在还得寻思着如何跟新上任的副主任搞好关系呢。思前想后,过往的那些努力现在看来全都付诸东流,姜印真是有些欲哭无泪,瞧瞧吧,就算正主任,年纪不过也才四十出头,还有大把大把的岁月可以峥嵘,这副主任,又如此年轻气盛,那他还有什么指望,即便调到别的科室,又要重新跟别的同事进行新一轮的排坐次、等果果,等排到他,就算有果果、有位置了,他也早过了35岁的黄金杠杠了,那等于是把美女送给老翁,一点用处没有了……

姜印叹口气,吃菜的速度也慢了下来,今天左春做的是香辣肉末豆腐、土豆红烧肉,都特别的下饭,可是,左春扯到他单位的事,他的食欲一下子消失了。

左春看出来了,后悔得差点打自己一个嘴巴,唉呀,她这话说错了!不能随便跟男人谈工作,就跟吃饭桌上不能跟小孩子谈学习一样,左春老早就明白“饭桌禁忌话题”这个道理,本来么,还以为,只要不跟他谈胜美、不谈孩子,就没什么事儿了呢,哪想到这姜印心里的地雷那么多呢!唉,三弟也真怪可怜见的,那么多事儿不如意,瞧这个家里,哪里还有些人气儿呀!

左春飞快地转起她的脑袋,劝说人并不是她的强项,但事到临头了,是她扯出来的线头,她得逼着自己再把它给接回去。

“吃饭吃饭。吃菜吃菜。我说,三弟,你那些单位里的事都太高级了,我肯定是弄不懂的,看你这么愁眉不展的,我也就跟你说说吧。我呀,做了这么些年的检票员,天天看着那些人啊来来往往的,就明白一个道理,上车得凭票,有了票,就算他是个呆子傻子疯子,就一定能上车。那没打到票却也想上车的怎么办呐?嗳,你别说,只要这人铁了心想上车呀,真没有办不到的事儿,四处扑腾啊,找人啊、闹啊、要补票呀、加座呀,当真车上就挤不下一个人么?果然,你瞧瞧,到最后,他就上车了,跟大家一块儿走了,回家了……所以说呢……”

左春说得很顺溜,但她到底想说什么呢?左春自己也说不圆了。想了想,她扬起下巴叫姜印继续吃,一边想又一边往下说:“……所以说呢,上车要凭票,但没有票也上得了车……也就是说呢,没有什么事情是定下来就再也翻不了身的……只要你别唉声叹气、愁眉苦脸的,而要一直想着,想办法、想心思,那行了,肯定就会有个办法儿有个位置,让你上去了……”

姜印慢慢儿的吃,一边慢慢儿的听。左春说得很细,很形象,用尽了她的力气和智慧,可,实际上却又没说出个什么了不得的道道儿来,姜印听得有些啼笑皆非,看看左春努力眨巴着的眼睛,他又有些心酸,唉,这个二嫂呀,对自己真是一盆火似的,可是她说的这些有什么用呢?这官场跟坐车是两回事嘛,错过了这班车就永远别指望再会有什么好运气,座位永远比乘客少,后面的人早就把你挤到一边去啦……唉,不要说自己了,就是那位正主任,又怎样?在官位里头,不过只是个起步而已,他上面,还不是层层叠叠的望都望不到头,他也得装孙子,一直装到老……每个人都装孙子、四处邀宠……他姜印只要身在这个体系,这一辈子就注定好了,永无出头之日……

一边颓废地想着,一边倒也不知不觉把饭菜吃得差不多了。看看一个个空出来的碗碟,左春满意地笑了,都有些自豪了,看来,自己不仅会烧菜,也蛮能说会道的呢!瞧,老三把饭菜全吃光了!

姜印看看欢天喜地的左春,现在他一点都不感到尴尬了,相反,倒是一种亲切,亲切极了也放松极了,有的人就是有这个本事,她不漂亮不会说话,但她就能让人觉得舒服……姜印下意识地回忆起他跟左春的那一次,那是他第一次不用套套做爱……天啦,想到哪里去了,姜印脸色有些涨紫起来,幸而左春已经到厨房去了。

不一会儿,左春又忙碌到客厅来。刚才她就注意到了,姜印的这个家,现在真真连旅店都不如了,地上一层灰,桌上横七竖八,被子堆在沙发上,水瓶却放在卧室里,茶几上又是书来又是碟,卫生间一堆脏衣服……左春眼里是见不得活儿的,索性就地施展开来,开洗衣机、拖地、整理房间,左右开弓,忙而不乱……姜印靠在沙发上,看着她手脚不停的麻利劲儿,在赏心悦若的同时又让他若有所感、若有所思。

--职位升迁的这次打击,对他而言,真是想不到的大,过了年,他就满35周岁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有可能这辈子都会在科员的队伍里营营无为了,就他的起点和理想而言,他感到自己是个失败者,工作上、生活上、婚姻上,莫不如此,随便什么事都让他觉得浑身没劲,可看看这个左春,她又好到哪里?丈夫阳痿、又辞了工作,家里有老人要照料,有小孩每天要接接送送,白天还得在吵吵嚷嚷的车站干八个小时,她的生活中有什么乐趣?有什么指望?可她怎么就总是那么有劲呢?姜印简直要崇敬她、羡慕她了……

左春正蹲在茶几跟前上抹下抹,嘴角抿着,脸色红扑扑的,腿上的肉紧绷绷的,把裤子都要撑得开了线似的……姜印忍不住伸出手去,碰碰左春裤腿上紧绷绷的裤缝,他不是是成心要去碰她的,他只是想碰碰那条裤缝……可是,却像遇到了什么吸力似的,好像他跟左春之间本来就是有根线是连着的似的,他们真的又粘在一起了……

在陷入的那一刹那,姜印用残存的意志诅咒自己:去堕落吧,去死吧,既然已经不能再差劲了,那就这样往下掉吧……可怜的左春,她帮不了我,可是我多么需要她,我需要有一个人陪着我……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她也需要我,瞧瞧,她的身体简直像棉花一样,她是个渴坏了的女人……共同的孤独、共同的坠落……而且,这是多么美妙的过程,她跟胜美完全是两种相反的女人,在他的身体下面,左春如此热情、投入、不顾一切……

3

左春与姜印的“事情”次数并不多。仅仅八天之后,胜美拎着她的两只包回来了,像是空降兵一样,毫无症兆地,她终于回来了。

站在客厅中间,平静地看着姜印:怎么样?想通了吗?胜美一边打量四周。家里太整洁了,一看就有人在帮姜印。胜美忽然觉得:也许她做了一件蠢事。

欢迎归来。胜美能够主动回来,像是一个让步的信号,这太出乎姜印的意料了,难道,是她感应到了什么?姜印张开臂膀,上前拥抱胜美。

这一抱,两人都感到不对了--除了头脑,身体本身其实是自有鉴别能力的,胜美发现,姜印的身体在说谎:他不欢迎她回来,或者说,她的回来不在他的期待之中。与此同时,姜印也感到了胜美的怀疑和抗拒。

姜印看看胜美,这段时间,她的保养之道好像有些失效了,她看上去不如从前那么鲜亮了,但这并未唤起姜印的任何怜惜--姜印不知道,自己对她的爱到底有多深或者到底有多浅,明明是自己违背了夫妻之道,却又为何如此平静与冷淡?他想事情的结果一定会很简单,像胜美这么追求完美的一个妻子,一旦她知道真相,一切就该结束了吧。不怕,该结束的就该结束。我姜印不怕。工作已经那样了,祸不单行,让该来的都来吧。

胜美,咱们该“沟通沟通”吧。姜印主动提出。

也好。我们来个真心话比赛。每人可以问两个问题,对方必须说真话。

胜美把包放到卧室。然后他们坐到餐桌上,像甲方乙方似的分坐在两边。从这个姿态上看,他们有着相互救赎的共同愿望。

女士优先。姜印对胜美伸伸手。他看出胜美有些紧张。这让他想起了他跟她的第一次约会,那时候,他们也是这样对坐着。胜美的两只手在桌子下面对绞着。而他,则分别碰掉一只筷子、碰翻一碟醋。真快呀,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那时候自己可真喜欢她的样子呀。那时候一心想着早结婚盟、白头到老的呢……

我不在家的这段时间,你跟谁在一块儿--胜美咬着嘴唇,看看四周,把这句快到嘴边的话压了下去。不行,不能这样问,先问个虚的吧。

不论我曾经做过什么,你都会原谅我吗?胜美问,但不带乞求的意思。胜美这次回来,是想摊牌的。

这段时间,她跟自己纠缠得很艰难。她知道,姜印决不会先低头。关于孩子,自己的理由本身就不够充分;母亲也不支持她,并且不愿意她一直这样在娘家住下去。她孤单而绝望。

她一直记得那个闷热无风的下午,母亲在阳台上拆一双打到一半的羊毛袜,这双紫红色的羊毛袜,从胜美回娘家来的第一天,母亲就开始织了,说等到冬天看电视穿,可不知为什么,她总也搞不对针脚数,织到一两寸长,发现不对,母亲便开始拆,再重头开始;再织,织到一半,又发现不对,再拆。好像永远也织不完似的,好像织了就是为了拆似的。胜美坐在她从前的房里,从窗户口正好可以看见母亲半低着头的姿势,那紫红色的毛线团在她手中渐渐地变得像一坨模糊的可疑的东西,她却好像毫不在意,仍是好脾气地安静地捧着,拆。织。拆。织。

胜美一动不动地看着,一股突如其来却又发自内心的懈怠把她控制住了,这团永远也织不成袜子的紫红色毛线让她彻底认输了。她承认她没法这样撑下去,她不想再捂着她的秘密了,一个拥有秘密的人像一个浑身散发古怪味道的人,走到哪里,她都注定是尴尬的。她要向秘密妥协,让它放到太阳下,放到姜印的眼皮下。只有释放出秘密,她才能最终获得自由。

不论我曾经做过什么,你都会原谅我吗?胜美于是这样问,为她下面即将登场的秘密做好铺垫。

姜印看看胜美。真巧,这也是他接下来想问胜美的一个问题。不论谁,一旦说出这个问题,那就是一种放低的姿态。姜印开始可怜起胜美,像可怜他自己一样。他和她,都是需要宽恕的人。

原谅。姜印干巴巴地说。其实,只有爱得太深的人,才会拒绝原谅,因为他们太在乎对方;反之,在不够相爱的人们之间,原谅并不那么困难,几乎可以说是稀松平常。我们会轻松地几乎愉快地去原谅一个陌生人,原谅一个弱者,原谅一个无知的人,因为我们从未爱过他(她)。

好吧,该我了,很抱歉,没什么创意,一样的问题--不论我曾经做过什么,你都会原谅我吗?姜印几乎要微笑了。这场始于真诚的谈话也许会陷入某种文字游戏。

胜美同样笑了,现在她愉快地知道,她跟他互相扯平了。姜印确实做过什么,就跟她一直隐瞒着他什么一样,他们各藏了一手,又各打了一拳,现在两不欠了。或许,他们根本都不必说出那个需要对方原谅的事件。这种事情,就像鸟儿一样,已在空中飘过,已留下了痕迹,他们甚至可以推断出那鸟儿的色彩、大小和身姿。他们心知肚明。

当然也原谅。不过,姜印,我没有第二个问题了。我不想再问了。你呢?

也一样。我也没什么问题了。

那我们下面?姜印很冷静地开始展望未来,就像刚刚签订了合同的甲方乙方,他们需要协商一下合作的模式。

继续吧。先继续吧。胜美反映很快。在关于忠诚的这件事情上,她应当放弃对纯度、浓度的追求。她给不了姜印的,姜印也给不了她。

不过,关于孩子……胜美,最近我想通一件事:孩子是真爱的结晶,而不是义务与权利的产物。而我们之间……因此,我们暂时……还不能要孩子,你说呢。

也好,我最近会去爸妈那里一趟,我会跟他们好好解释一下。他们曾经打过电话给我。他们还以为我在娘家保胎。我就说,我没有生育能力。好吗?胜美把真话当假话一样说了出来。她想,真话假话都没关系啦,姜印不会再追问的……

姜印看看胜美,他的冷美人真的是冷极了。爱之不存,孩将焉附?他悄悄掉下泪来。永别了,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