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湣王是以知说士⑤,而不知所谓士也,故尹文问其故而王无以应。此公玉丹之所以见信,而卓齿之所以见任也。任卓齿而信公玉丹,岂非以自仇邪?
尹文见齐王,齐王谓尹文日:“寡人甚好士。”
尹文日:“愿闻何谓士!”王未有以应。尹文日:“今有人于此,事亲则孝,事君则忠,交友则信,居乡则悌⑥,有此四行者,可谓士乎?”齐王日:“此真所士己。”尹文日:“王得若人,皆以为臣乎?”齐王日:“所愿而不能。得也!”尹文日:“使若人于庙朝中⑦,深见侮而不斗,王将以为臣乎?”王日:“否!大夫见侮而不斗,则是辱也,辱则寡人弗以为臣矣!”尹文日:“虽见侮而不斗,未失其四行也。末失其四行者,是未失其所以为士一矣。未失其所以为士一,而王以为臣;失其所以为士一,而王不以为臣,则向之所谓士者乃士乎?”王无以应。尹文日:“今有人于此,将治其国,民有非则非之,民无非则非之,民有罪则罚之,民无罪则罚之,而恶民之难治,可乎?”王日:“不可!”尹文日:“窃观下吏之治齐也,方若此也。”王日:“使寡人治信若是,****虽不治,寡人弗怨也。意者未至然乎!”尹文日:“言之不敢无说,请言其说。王之令日:‘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民有畏王之令,深见侮而不敢斗者,是全王之令也,而王日‘见侮而不敢斗,是辱也。’夫谓之辱者,非此之谓也,以为臣不以为臣者罪之也,此无罪而王罚之也。”齐王无以应。
论皆若此,故国残身危,走而之毂,如卫。
齐湣王,周室之孟侯也,太公之所老也;桓公尝以此霸矣,管仲之辩名实审也⑧。
<注释>
①名:中国古代逻辑中与“实”相对的范畴,指概念或者表达概念的名词,名称。是对实(客观事物)的反映。
②淫说:夸大失实的言辞。
③悖:通“勃”,盛貌。《左传·非相》:“其兴也悖焉。”
④刑:通“形”,形状,外貌。《荀子·非相》:“故相形不如论心。”
⑤说:通“悦”,高兴,愉快。《论语·学而》:“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⑥悌:顺从长上。《孟子·滕文公下》:“于此有人焉:入则孝,出则悌。”
⑦庙朝:庙:指王宫的前殿,朝堂。朝:官府的大堂。《后汉书·刘宠传》:“山谷鄙生,未尝识郡朝。”
⑧辩:治理。《左传·昭公元年》:“主齐盟者,谁能辩焉。”
<译文>
名实相符,国家就长治久安,名不符实,国家就动荡混乱。使名不符实的,是那些夸大不实的邪说。言论偏邪,就会认同那些不该认可的,肯定那些不该肯定的,就会赞成那些不该赞成的,诋毁那些不该诋毁的。所以君子的言论,足以说明贤德之人的好处,揭露不肖者的面目就行了,足以说明国家治理得兴盛和国家为何混乱的原因就行了,足以说明万物的本质以及人们获得它们便能生存下去的原因就行了。
国家混乱,其原因大都是名与实不相符。国君即使不贤明,他仍然可以用贤臣,听善言,仍然可以做合理的事,现在的隐患在于所谓用贤能的人,实际上任用的是不肖之人,所谓听取善言,实际上偏听邪僻之说,所谓做合理的事,实际上千出一些荒谬无道之事。这就是形与名在实质上不相符,称呼与内容不相同。以不肖者为贤人,以邪僻之说为善言,以荒谬之事为合理之事,国家不混乱,国君自身不受危害,这怎么可能呢?
齐滑王因此而喜欢士,却不知什么是真正的士。所以尹文问他喜欢士的原因,他却回答不上来。这就是公玉丹受宠信,卓齿被任用的原因。重用卓齿,宠信公玉丹,难道不是自寻仇人吗?
尹文拜见齐王,齐王对尹文说:“我很喜好士。”
尹文说:“我很想知道什么人才算真正的士?”齐王无以应答。尹文说:“现有人在此,侍奉父母很孝顺,事奉国君很忠心,交朋友很诚信,居处乡里很尊敬长者,这四种美好品行都具备的人,算不算是真正的士?”齐王回答说:“这当然算是真正的士。”尹文又问:“如果国君得到这个人,愿意任用他为大臣吗?”齐王说:“当然愿意,但是不可能得到啊!”尹文又问:“假使这人在朝堂之中,受到深深的侮辱而不争斗,你还会任用他为臣吗?”齐王说:“不会!大丈夫受到欺侮而不争斗,就是一种耻辱,他愿意忍受耻辱,我当然不会任用他为臣!”尹文说:“虽然受了侮辱而不争斗,但并没有丧失四种美德,没有丧失四种美德,就没有丧失为士的条件。虽然没有丧失为士的条件,但国君先要任用他为臣,后又不任用他为臣,那先前所说的士是真正的士吗?”齐王无以回答。
齐王的理论就如尹文所说,所以他弄得国家破亡,自身受到危害,最终逃到卫国。
齐滑王是周朝的大诸侯,齐国是周朝的一等诸侯国,太公为它奉献力量直到年岁己高,齐桓公曾以它称霸诸侯,是因为管仲治理国家时详细而又缜密。
<故事>
叶公好龙
从前,有位叶公,特别喜欢龙。他屋内的梁、柱、门、窗,都请巧匠雕刻上龙纹,雪白的墙上也请工匠画一条条巨龙,甚至他家穿的衣服、盖的被子、挂的蚊帐上也都绣上了活灵活现的金龙。
方圆几百里都知道叶公好龙。天上的真龙听说以后,很受感动,亲自下来探望叶公。巨龙把身子盘在叶公家客堂的柱子上,尾巴拖在方砖地上,头从窗户里伸进了叶公的书房。叶公一见真龙,登时吓得面色苍白,转身逃跑了。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识别一个人,不是看他的宣言,而要看他的行动。叶公平时总说他爱龙,甚至作出很多爱龙的表现,但是,一旦真龙出现,他那怕龙的本质便立即暴露无遗了。
十六,高义
<原文>
君子之自行也,动必缘义,行必诚义,俗虽谓之穷,通也;行不诚义,动不缘义,俗虽谓之通,穷也;然则君子之穷通,有异乎俗者也。故当功以受赏,当罪以受罚。赏不当,虽与之必辞;罚诚当,虽赦之不外①。度之于国,必利长久。长久之于主,必宜内反于心不惭然后动。
孔子见齐景公,景公致廪丘以为养②,孔子辞不受,入谓弟子日:“吾闻君子当功以受禄。今说景公,景公未之行而赐之廪丘,其不知丘亦甚矣。”令弟子趣驾③,辞而行。孔子布衣也,官在鲁司寇,万乘难与比行,三王之佐不显焉,取舍不苟也夫!
子墨子游公上过于越。公上过语墨子之义,越王说之,谓公上过日:“子之师苟肯至越,请以故吴之地,阴江之浦,书社三百,以封夫子。”公上过往复于子墨子。子墨子日:“子之观越王也,能听吾言、用吾道乎?”公上过日:“殆未能也。”墨子日:“不唯越王不知翟之意,虽子亦不知翟之意。若越王听吾言、用吾道,翟度身而衣,量腹而食,比于宾萌④,未敢求仕。越王不听吾言,不用吾道,呈以全越以我,吾无所用之。越王不听吾言,不用吾道,而受其国,是以义翟也,义翟何必越,虽于中国亦可。”凡人不可不熟论,秦之野人,以小利之故,弟兄相狱,亲戚相忍;今可得其国,恐亏其义而辞之,可谓能守行矣;其与秦之野人相去亦远矣。
荆人与吴人将战,荆师寡,吴师众,荆将军子囊日:“我与吴人战,必败。败王师,辱王名,亏壤土,忠臣不忍为也。”不复于王而遁⑤。至于郊,使人复于王日:“臣请死。”王日:“将军之遁也,以其为利也。今诚利,将军何死?”子囊日:“遁者无罪,则后世之为王将者,皆依不利之名而效臣遁。若是则荆国终为天下挠。”遂伏剑而死。王日:“请成将军之义。”乃为之桐棺三寸⑥,加斧锧其上⑦。人主之患,存而不知所以存,亡而不知所以亡,此存亡之所以数至也。郡、岐之广也,万国之顺也,从此生矣。荆之为四十二世矣,尝有干豁、白公之乱矣,尝有郑襄、州侯之避矣,而今犹为万乘之大国,其时有臣如子囊与?子囊之节,非独厉一世之人臣也。
荆昭王之时,有士焉,日石渚。其为人也,公直无私,王使为政。道有杀人者,石渚追之,则其父也。还车而返,立于廷日:“杀人者,仆之父也。以父行法,不忍;阿有罪,废国法,不可。失法伏罪,人臣之义也。”于是乎伏斧锧,请死于王。王日:“追而不及,岂必伏罪哉?子复事矣。”石渚辞日:“不私其亲,不可谓孝子。事君枉法,不可谓忠臣。君令赦之,上之惠也。不敢废法,臣之行也。”不去斧锧,殁头乎王廷⑧。正法枉必死,父犯法而不忍,王赦之而不肯,石渚之为人臣也,可谓忠且孝矣。
<注释>
①赦:免除或者减轻犯人的罪责或者刑罚。
②廪丘:古代邑名,春秋齐地,在今山东省境内。
⑧趣(cu):急促。《后汉书·光武纪上》:“于是光武趣驾南辕,层夜不敢入城邑,舍食道傍。”
④宾萌:战国时对外来客民的称谓。
⑤遁:逃。《后汉书·刘宠传》:“乃轻服遁归。”
⑥桐棺:桐木做的粗劣棺材。《墨子·节葬下》:“禹葬会稽之山,衣衾三领,桐棺三寸,葛以缄之。”
⑦领(zh):古代腰斩用的垫座。
⑧殁:死亡。《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伯乐既殁兮,骥将焉程兮?”
<译文>
君子在行动时,举动一定要遵循道义,言行一定要诚于道义,即使世俗认为这是行不通的,君子也会认为这是行得通的;言行不诚于道义,举动不遵循道义,即使世俗认为这是行得通的,君子也会认为这是行不通的;既然这样,那么君子认为通与不通的观念,与世俗的看法有所不同。所以,有功就受赏,有罪就受罚。无功而赏,即使赐与也会推辞不受;有罪应当受罚,即使赦免也不肯接受。用这种观点来考虑问题,则会对国家有利,对国君有利,于内心深处反省,直到感觉不会有丝毫惭愧然后才行动。
孔子拜见齐景公,齐景公把廪丘封给他作为他的食邑,孔子推辞不接受,出来后对弟子说:“我听说君子有功才接受俸禄。现在我劝景公,景公还未施行我的主张,便把廪丘封给我,说明他太不了解我。”叫他的弟子赶快驾车,辞别景公后就走了。孔子是平民百姓,在鲁国官任司寇,万乘之国的君主都不能与他相比,辅佐三王的大臣都赶不上他的显达,这是因为他在处理取与舍的问题上丝毫不会苟且!
子墨子让公上过到越国游说。公上过阐释了墨家的主张,越王听后很高兴,对公上过说:“你的老师如果愿意到越国来,请允许我用原来吴国的土地,即阴江沿岸三百社的人民和土地封给他。”公上过回去后把这些情况告诉了子墨子。子墨子说:“以你对越王的观察来判断,他会不会采纳我的言行,实施我的主张?”公上过说:“恐怕不能吧!”墨子说:“不只是越王不理解我,就连你也不理解我。如果越王肯采纳我的言辞,实施我的主张,我会量体裁衣,量肚吃饭,跟外来客民一样,不敢去谋求官职,越王不采纳我的言辞,不实施我的主张,即使把整个越国给我,又有什么用呢?越王不采纳我的言辞,不实施我的主张,而封地于我,是想用道义来交换我,用道义来交换我,又何必局限在越国,即使在整个中原地区的各国都可以。”作为人,做事不能不详细审察。秦国的老百姓为了争得一点小利,便出现弟兄间相互告上官府,亲戚间互相残杀的惨状。现在墨子能得到越国的大片土地,但他担心有损于道义而推辞不接受,可以算是能遵守操行了;秦国的老百姓与他比起来,相差很远了。
荆国与吴国即将交战,荆国军队人数少,吴国军队人数多,荆国将军子囊说:“我们与吴国交战,一定会打败仗。这样就使荆国军队溃散,使君主声名被玷污。使荆国领土丧失,忠臣不忍这样办。”他没有向荆王告白就撤兵了。子囊带军队到达都城外,派人向荆王转达他的请求,说:“请处我死刑。”荆王说:“将军撤兵,是因为这样做有利。现今确实对国家有利,将军为什么还请处死刑呢?”于囊说:“临阵撤兵的将军不受惩罚,那么今后为王率领军队的人,都会借不利于国家的名义来效法我而退缩。倘若这样,则荆国最终还是天下的弱者。”于是以剑自刎。荆王说:“允我成全将军的义节。”于是赐子囊一具桐木棺材,上面放置斧锧。一国之主忧虑的是,社稷存而不知为什么存,社稷亡而不知为什么亡,这就是存亡之危多次出现的原因。荆为国者已有四十二世,这期间有像子囊这样的人臣吗?子囊的节操,不只单单激勉一代人臣。
荆昭王时,有一个名叫石渚的士。这个人为人处世公正无私,昭王任命他为执法官。有个杀人的逃犯,石渚拼命地追赶,追赶上后才发现杀人者是自己的父亲。他驾车返回,站在朝堂上对君王说:“杀人的那个人,是我的父亲。如果对父亲执行刑法,我于心不忍;但我父亲有罪,如果不施刑,则废弃了国家法令,包庇了有罪的人,是不能这样做的。现在我执法时犯了过错,应当受到惩罚,这是为人臣应有的道义。”于是伏在斧、枷这些刑具上,请求国君处死他,国君说:“你追赶罪犯没追赶上,难道一定要受罚吗?你还是重新担任你的官职吧。”石渚推辞说:“对自己的父亲不偏私,不能算是孝子。事奉国君而歪曲法律,不能算是忠臣。国君赦免我,是国君赐给我的恩惠。但我不敢废弃法律,这是人臣的品行。”他不离开斧、枷这些刑具,在朝堂上刎颈而死。按照公正的法律办事,违法一定会被处死,但父亲犯了法而自己又不忍心执法,虽然国君赦免了,但他自己又不肯接受,石渚作为臣子,可以说是一个既忠君又孝亲的好臣子。
<故事>
申鸣忠孝不能两全
楚国有一个读书人叫申鸣,他是楚国人人皆知的孝子,楚惠王想请他做宰相,他都拒绝了,而一心在家侍奉父亲。他的父亲知道了这件事后,说:“楚王想请你做宰相.你为什么不去做呢?”申鸣答道:“为什么我不作父亲的孝子,而要做王的忠臣?”他的父亲说:“做宰相能够造福于国家,在朝廷里有地位,你能实现你的抱负,你做得开心我也会觉得愉快,所以你去做宰相吧。”申鸣说:“好的。”于是答应了楚王的要求,成为楚国的宰相。
过了三年,白公胜作乱,申鸣要为楚王征战,铲除他。他的父亲阻止他说:“你怎么能丢下父亲一人,自己去牺牲,这样做是不孝的啊。”申鸣说:“听说作官的人,身体归人主所有,而俸禄送给双亲,现在我既然已经抛开人子的身份去侍奉人主,不应该为他牺牲吗?”于是,申鸣辞别双亲到战场上去了,并用兵包围了白公胜。
白公胜对手下石乞说:“申鸣是天下的勇士,现在用兵包围我,我该怎样办?”石乞说:“申鸣也是天下的孝子,如果劫持他的父亲,申鸣一定会听服于我们了。”白公胜接受这个建议,立刻派兵劫持了申鸣的父亲,并告之中鸣:“归附于我,打败楚国后,我同你分享楚国;如果你不归附于我,你的父亲就要被杀。”申鸣流下眼泪说:“当初我是父亲的孝子,现在是人主的忠臣;我接受了俸禄,要尽自己的能力去为主人做事,现在我不可能做我父亲的孝子了,还能不做国君的忠臣吗?”他狠下心来,派兵杀掉了白公胜,申鸣的父亲也被白公胜杀害了。
战争取得胜利归来后,楚惠王非常高兴,赏给申鸣一百斤金,申鸣说:“我受了您的俸禄,就应该为您办事,这才是忠臣;为安定主人的政权,我杀了自己的父亲,这不是孝子的行为,忠孝不能两全啊。如果这样活着,还有什么颜面立于天下?”于是申鸣就自杀了。
孝子申鸣面对“父亲”与“国家”孰重孰轻的问题时,内心煎熬,最终他选择了为国家尽忠。等完成任务时,再结束自己的性命为父亲尽孝,这种大智大爱的精神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啊!
十七,达郁
<原文>
凡人三百六十节,九窍五藏六府。肌肤欲其比也,血脉欲其通也,筋骨欲其固也,心志欲其和也,精气欲其行也,若此则病无所居而恶无由生矣。病之留、恶之生也,精气郁也。故水郁则为污,树郁则为蠹,草郁则为蒉①。国亦有郁。主德不通,民欲不达,此国之郁也。国郁处久,则百恶并起,而万灾丛至矣。上下之相忍也,由此出矣。故圣王之贵豪士与忠臣也,为其敢直言而决郁塞也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