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天使知道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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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让我抱抱你

文/凌霜降

A 1999年

1999年,我在一家医院做护士。在药房配药。

我并不讨厌这个工作。因为,我不必对病人们虚情假意装作温暖地微笑。

我不习惯。事实上,我很少笑。

护士长生了个女儿。每天我从宿舍下楼,都能看到她抱着她的女儿在晒太阳。看到我,护士长就会对那个或者根本还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的婴儿说:宝宝宝宝,快看,小冰阿姨下楼来啰。看呀,多漂亮的阿姨呀。以后我们宝宝也要长那么漂亮好不好?

婴儿的脸像白瓷般完美漂亮,她的笑容也很完美。我不得已,敷衍地扯了一下嘴角,算是个微笑:护士长你好。

然后,我匆匆离开。

我还是冷漠而不想与人交流,特别是在看到别人能得到那么多爱的时候。

是的,我在忌妒那个漂亮的婴孩。

周末,早上起来,天气不好。我想了想,还是拎起单位发的水果,回家去。

到巷口的时候,看到她正在和邻居吵架。她很瘦,但高,接近一米七,我255,比她大概要矮上十公分左右。

围观的邻居看到我,拉了拉正扯着嗓子喊的她:别吵了。小冰回来看你了。她一把甩开那人的手:她爱回不回。我吵架关她什么事?

我把水果放在玄关处,也没踏进门口,转身走了。邻居四婶叫我:小冰,今天中秋,吃了晚饭再走嘛。

我想了想,说:不了,今天我值班。

她还在与人吵,声音很尖。

从小到大,她就一直在与人吵架。她没有男人。一个人养我。但却不去工作。每天都在与邻居打麻将。输钱的时候也打我。每次给我钱去交学费的时候,总是把脸拉得很长。更多的时候是与邻居吵架。记忆中,放学回家总是看到她与邻居在吵架。不是这一家,就是那一家,为了水管漏水她吵半天,人家掉一件衣服她也吵半天,她似乎总在表现她的凶悍。

我医专一毕业,马上就搬出了那里,终于可以不再听到她尖厉的声音。

搬到医院宿舍的第一晚,我整整失眠了一晚,夜很安静。我看了看书,听了点音乐。然后,睁开眼睛享受这样一个人的宁静。

是的,我可以没有爸爸。也可以没有妈妈。但我现在,我终于有了自己的自由。哪怕仅仅只是这一间不到十平方米的小宿舍B 1996年

我十六岁。中考前三天,我的肚子忽然间很痛。我的同桌,一个斯文清爽、眼神纯净的男生,他与我坐了一年,没正式与我讲过一句话。因为我总是不理人。他在这一天忽然对我说了一年来的第一句话:给你我的外套。围在腰上回家吧。

我站起来,看到裤子和凳子上的血红,不知为什么就哭了。

他站在阳光里束手无策,结结巴巴要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他最后说:我送你回家吧。

她那天大概是输了钱,回到巷口看到有个男生跟在我身后,又看到我腰间围着男生的外套。她随手抄起旁边的棍子,先是一棍子打向我:你这个死丫头!再一棍子打向那个男生:滚!再不滚我连你一起打死!

男生被她的阵势吓坏了,转身跑了。棍子落在我身上,细密而有力道。但仍比不上我肚子里的绞痛。我看着她,她干瘦的手拿着棍子很有力,她的骂声尖厉而刺耳:我让你早恋!我让你小小年纪就和男人去鬼混!我打断你的腿!

很快引来了围观的邻居。我忍耐着,站得很直。没有说话。也没有反击。

任棍子打在我站得直直的腿上,腰上。有的邻居开始去拉她。有人让我快认错。我抿着嘴,就是不出声。她于是更气愤,挣脱拉她的邻居,抓住我细瘦的胳膊狠命地打。

然后,我晕倒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床上,并且,换上了新的干净的衣裤。她端了碗红糖水放在桌上:喝了它。你就是死性子。打死你都不开口!像那个死丫头一样!

我喝着红糖水,听她絮絮叨叨地骂那个“死丫头”。她骂着骂着,就哭了。她说她怎么这么命苦。年纪轻轻就死了老公,也没留下什么钱。再然后三十六岁就死了女儿,还要帮她养一个不知道是谁的种的外孙女。老天真没眼!

再然后,她就说:你呀,现在也大了。再过两年你搬出去吧。我也不想见你。我一见你就想起我的女儿。她虽然不听话,至少还是我女儿。还会笑。你连笑都不会。

我还是没有说话。我喝完那碗红糖水,就去厨房洗碗。厨房里还有昨晚的碗没有洗。她有时候也做饭,煲很好喝的汤。但自从我长到与洗碗池一样高后,她就再也没有洗过碗。我洗着碗的时候,眼睛里不知怎么的就有很多水流了出来,滴在洗碗池的水泡里,很快淹没不见。从窗口看下去,看到她又在和几个邻居打麻将。她五十二岁了,但看起来像四十多岁,瘦,衣服也穿得很年轻。谁都看得出来,她年轻的时候很好看。邻居们都说,我只不过像了她三分之一。可在学校里,已经有很多男生偷偷地叫我冰美人。

我从小只有邻居抱我而没有她抱我的记忆。如同我不喜欢她一样,她也不喜欢我。我们是这世上唯一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我们一起生活,却相互排斥。

16岁生日的时候,我站在洗碗池边落泪,看着她的剪影,我想,我以后若能搬出这里,我一定不会回头看她。

我交了第一个男友。他年纪有点儿大。他开很好的车。给我买很多东西。

我一一收下,放进我的小宿舍里,它们挤了宿舍一屋。

有一天,我和男友在吃西餐的时候,四婶给我打电话:小冰,你有空吗?

回来看看她吧。她生病了。

吃了饭,男友送我去看她。他很懂事。又买了很多东西给她。他说:要谢谢她帮我照顾你这么多年。不知为什么,我很傻地为这一句话而感动。拉了他的手去见她。

她坐在门口和人打麻将,谈笑风生,看不出来生病的样子。她看见我,瞟了一眼我拉着男友的手:怎么?从小没有爸爸就要找一个像爷爷那么老的人结婚吗?所有的人都看向我们,男友放开我的手。他苍老的脸充满了尴尬。风吹起他花白的头发,我才恍惚记起,他76岁了,他比我大五十三年,拥抱他的时候,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类似死亡的并不好闻的气味。我不知道我是爱他的这个人呢还是爱他给我的关爱。

她站起来,一把把我拉到她身后,她把那些名贵的东西扔到那个老男人身上:带着你的东西滚!我不管你是什么样的用心!你这个老不修!有钱就可以随便糟蹋无知女孩了么?老成这样还学人家小伙子泡漂亮女孩,你羞不羞?还有脸到我这儿来?再不走我找扫把赶你!

时隔六年后,她再用类似的方式,骂走了走近我身边的第二个男人。这个花白着头发、一脸皱纹的老男人,像当年那个夺路而逃的小男生一样,很快消失在巷口尽头。

她一把甩开我,坐回她的麻将桌上。

我坐在地上,抱着肩膀哭了。我23岁,第一次在那么多人面前哭得这样不管不顾。她回过头来吼我:哭什么哭?这种男人能要吗?再过几年他死了你哭都找不到眼泪!别怪我没告诉你!你再敢去找他我打断你的腿!

四婶过来扶我:小冰,那老男人经常玩弄女孩子,名声臭着呢。你乖,听她一次吧。

可我从小到大,有哪一次不是听她的呢?

我抹干眼泪,一个人回了医院宿舍。我再也没有去找过那个男人。他自然也没有来找过我。他似乎很怕很怕见到她,也很害怕再见到我。

他当然害怕见到她。我偷偷地拿了他的DNA去化验,他的DNA和我的DNA相似度是98%。所以,怪不得我第一次见到他就想要与他亲近。也怪不得,他把车开到巷口时,会那么紧张,那么不情愿跟我去见她。她当然不知道我带回去的这个老男人是谁,所以她破口大骂。但这个老男人却知道她是谁,所以他无比害怕。

有什么呢?这世上或者就真的有一些亲缘,只是一颗种子而已,再无其他。

D 2004年

又是中秋节。她第一次亲自打电话给我,让我回去吃饭。

饭桌上有她,有四婶,还有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

我知道,这是不与我打招呼的相亲。我坐下,默默吃饭。她与四婶扯着一些很不着边际的问题。大多说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又说我性子冷,不喜欢说话,但人很善良。

年轻的男子说:我都知道。

我才抬眼看他,他戴了眼镜,我不喜欢,但他斯文清爽,眼神纯净如水,令我似曾相识。

他说:你还记得吗?初三那年,我们做过一年的同桌。

我放下饭碗,站起来往外面走。当年丢下我逃跑的人,现今怎么可能得到我的爱情?

他追了出来,在后面很大声地喊:对不起!

我没理他。我打电话给她,我说:以后再不要理我的事情!

她支吾着要说些什么,我不耐烦地挂断了电话。

这几年,她渐少强悍地骂人,渐多给我打电话。很明显在担心我的婚事。

但我总不习惯她的这种变化。我的冷漠,自然是由她培养而来。我是想与她亲近,亲密无间,像这世间别的相依为命的亲人一般。但我做不来。我只是匆匆拿了很多东西回去,拿了钱回去,然后再匆匆地回到我的宿舍。我习惯一个人的孤单。这样安静,淡定。偶尔想起她的骂声。

有一天,那个初三同桌在我下班的时候等到我,递给我一个保温瓶:你外259

婆给你炖的汤。他笑得很温暖。我接过,冷冷地说“谢谢”。

我转身上楼的时候,他说:我叫杨阳。我花了好多年才找到勇气来找你说“对不起”。我不会放弃的!

后来,他就天天都来给我送汤水。我有时候喝,有时候不喝。后来有好些天,汤水的味道变得很怪。她是广东人,很会煲汤水的。他再送汤水来的时候,我问他:这些汤是你自己煲的吧?她不可能每天都给我煲汤喝。他低头没有出声,我转身往楼上走。他从后面跑过来,抓住我的手就跑。他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冷漠?她病得很严重,还每天给你煲汤喝!

我站在门口,呆了。

才一个多月不见,她瘦成这样子!躺在藤椅上,像一副轻飘飘的骨架。她老了,很老。她的头发几乎没有黑色的了,还有点稀拉。我多年来没有见过她这样子。她总是很强悍。她骂人,她打麻将输钱一脸没什么了不起的表情,她手脚麻利地做饭,她穿好看的衣服不像个老太太。可她,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走过去,抓住她的手好一会,她才醒过来,她说:你回来了?我没事。

人总要生病的。也不能总不生病。

我说:我送你去医院!她自然不肯。我不由分说地叫了车来。我直觉她一定已经病得很重。而我,快要失去她。

她果然病得很重。胃癌晚期。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其实两年前就知道自己生病了,但却不肯住院治疗。

她躺在病床上,像个瘦弱的孩子。她一米七的骨架仿佛缩水掉只剩下了一半。醒着的时候,她很痛,却不哼一声,靠回忆挨过时间。她回忆她年轻的时光,回忆她年纪轻轻就死去的丈夫,回忆她不听话的生下孩子后就死去的女儿。她渐渐不能再说什么话。

有一天晚上,她说要去小解,非要到卫生间去。她已经没有力气起来。我于是要抱她去。她看了看我,没有出声。

我轻轻地抱起她,像抱一个孩子。她很轻。我凭着做护士的经验知道,病了这么久的人,不可能有多大的重量。但我仍然为她的轻触手惊心。

在卫生间放下她的时候,她忽然伸出瘦削的手臂圈住我:囡囡,让我也抱抱你吧。你一定在怪我一直没有抱过你。

我触电般站定,泪如雨下。

那个晚上,她如厕完后,要我细细地替她梳了头。半夜,在我终于困极睡着的时候,她静悄悄地去了。

这一天,是2004年12月24日,平安夜。她终于再不痛了。

E 2006年

我结婚了。新郎是初三一年的同桌杨阳。我终于记住了他的名字。因为她对我说:你想呀,有哪一个男生会体贴到把自己的外套给一个来了月事的女孩,还送她回家?当时打你,只是怕你像你妈妈一般,早早恋爱早早生孩子死于非命。

她给我留下不少钱。四婶说:她不肯去医院,是怕把这一笔钱花没了留不下什么给你呀。那是你外公死的时候留下给她的钱。她没上过什么学,哪里找得到什么工作做。只好打打麻将赚点小零花。

四婶又说:你也别怪她对你冷淡。你妈十六岁因为生你死了。她心里不好过。

我的孩子出生了。我喜欢抱着她,对她说话。像当年护士长对她的宝宝说话一般。杨阳说:她才出生两个月,能听得懂么?虽然这么说,但他也喜欢抱着女儿,对她说话。

我知道,她一定听得到的。只要你对她好,她一定听得到。

就像她一样,她多强悍地骂人,可她一直没有离开我。她要走的那天晚上,她用她细瘦的无力的胳膊抱住我,她说:让我抱抱你吧。

我知道她待我好,但那一个拥抱,我真的等了好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