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 炫
1
安逊一点不像老总的样子，从里屋探出头，对淑贞说：我真想出去玩啊。
二十二岁的淑贞刚参加工作就遇到这样不摆臭架子的上司，让许多同学羡慕不已。
安逊是台湾人，来北京也是他七十高龄父亲的命令。安逊更喜欢旅游，除此，他没多少爱好。还记得来面试那天，淑贞看到安逊后，就有一点喜欢他了，喜欢安逊拧得酷酷的八字眉。
后来安逊就有了个名字叫“8点20分”，安逊不解，淑贞告诉安逊说，中国人都知道，在生活中开玩笑的时候，形容一个长着“八字眉”的人的眉毛就像“8点20分”一样。然后安逊就乐呵呵地摸自己的“8点20分”，像个孩子。
淑贞知道安逊在台北有家室，只是，安逊不快乐。淑贞便说：哪天我带你玩啊。安逊又回到屋里，淑贞就用手支着脑袋，等她发现安逊在他门口拿着数码相机傻笑时，淑贞才知道，安逊偷拍了她。让她过来看，淑贞看到自己，双手把脸挤得变了形，眼神呆呆的。这时安逊说：你能带我去哪儿玩？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小脸挤得比长得还好看。
淑贞不依，追着要抢过相机，嘴里叫着：知道你国语说得不地道，不知道你说起国语来这么不人道，什么叫小脸挤得比长得还好看啊，这不是成心让人嫁不出去吗？
晚上回家，在镜子前淑贞反反复复地用手挤脸，挤一次笑一次。睡觉前，淑贞把闹钟定在8点20分。
2
一宗生意终于敲定，安逊兴奋得像个孩子，在街上欢舞起来，并执意要给淑贞买礼物，说他第一次感觉到做生意的乐趣，因为有淑贞陪着。这时正好经过一家钟表店，淑贞情不自禁地瞟了两眼，想起第一次看到安逊的八字眉时他酷酷的样子。
安逊已拉起淑贞的手，边走边说：猜得到你是个特别的女孩子，只是没想到你这么特别，喜欢钟。淑贞大呼小惊：不会吧，你要送钟给我？你不知道在中国送钟有“送终”一说吗？
店里的钟还真是漂亮，淑贞竟看花了眼。挑了一款，塑料的钟壳，下面坠了一个塑料镀铜水的小球，向右转五圈，再向左转五圈，如此循环往复，永不停止。安逊说：将来老了，我给你送终，省得我先死剩下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说完坏坏地笑：我够意思吧。淑贞嚷：我打死你。心里却是喜滋滋的。
安逊还给自己买了一个，说我将来老得走不动了可怎么办啊，所以，给自己送一个吧。那一刻，淑贞想问安逊，难道不爱自己的妻子吗？可是，她不敢。
淑贞有些心冷，安逊问怎么了？淑贞回过神，嗫嚅着说了一句没什么。安逊嬉笑着走过来，说：淑贞，你忧伤的样子真让人想疼。安逊离自己那样近，近到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在脸上抚过。淑贞心里想，安逊，你抱抱我啊。
安逊真的像听到淑贞的心里话一样，把她揽进怀里。安逊在淑贞耳边说：
知道吗，这钟的秒针是台北速度，分针是北京速度。在台北，为了利益，爱情快得一步就到婚姻了，我喜欢北京，喜欢这里的速度，慢慢地靠近。
3
安逊的妻子来北京了。一个很优雅的女人，没有想象中那样高傲，常眉飞色舞地跟淑贞谈论这几天她在北京的所见所闻，竟像个孩子。
那个周末，淑贞约了朋友去健身。在楼下，刚拐过一个路口，这时对面来了辆小车，与她擦肩而过之后，竟在路口与另一辆车撞在一起。
淑贞怎么也没想到，车里是安太太。安太太一边疼得龇牙咧嘴，一边说：
我闲着没事，想约你去嘉年华玩。刚看到你，回头喊你，却撞车了。淑贞哭笑不得，那一刻，她越发觉得安太太真的就是一个孩子。她优雅的外表下，是一颗贪玩的心，跟自己一样吧。
安太太的腿受了伤，打了石膏，医生交代要好好休养两到三个月。淑贞过意不去，便时常去看她。安太太一点架子也没有，甚至说喜欢淑贞。
最后干脆从安逊那儿要了淑贞来陪她，安逊起初不乐意，但淑贞点头应允了。安逊瞅机会对淑贞说：你傻吧，就爱逞能。说着，拉着淑贞的手，想要说什么，终没有说出口。淑贞看着安逊的脸，发现他的八字眉拧得更紧了，那里面有太多的担心，担心什么，淑贞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4
跟安太太在一起，淑贞每天也很开心。只是看到安逊回家后，她的心情反而很沉重。安逊会在上班时偶尔打淑贞的电话，问她想不想回来上班，他找机会跟太太说。
淑贞想了想，说，算了吧。我陪她好了。
两个月后的一天，淑贞做了家乡的小面饼。安太太吃得很香。她说这两个月的时间，是她长这么大最开心的时候，因为自小，她从来吃的饭都是佣人做的，没有吃过妈妈的饭，没有吃过自己老公的饭，当然她自己什么也不会。
说着，脸上一片愁云。安太太说，我和安逊是双方父母为了家族利益才在一起的，我知道安逊不爱我。淑贞不知道安太太想说什么，只是第一次发现，她忧伤起来也是这样惹人疼爱，不知道安逊会不会也这样想。
安太太一定很爱安总吧？淑贞唐突地问。没想到，安太太只是摇摇头：我们俩像孩子一样，各自有各自的生活，见了面，还要极力地维持一对夫妻应该的表情，也许我们这样都太累了。
淑贞不知道如何接安太太的话，安太太抓住淑贞的手：虽然我也不爱他，但我还是对他放心不下，他很脆弱，从小在那个家庭里长大，他从来没有做过一件自己喜欢做的事。包括娶了我。所以我真希望有个人可以是他喜欢的，也许将来我们会离婚。
淑贞愣在那里，安太太接着说：你爱安逊是吧？其实淑贞也不是很明白，只是她知道，她喜欢安逊，更知道，她不能对安太太说。于是，她搪塞：不会的，我有男朋友，很爱他。然后又补充说：安总人很随意，我们所有员工都喜欢他。
两个女人之间的较量，永远是这样的不动声色，其实原本是一个一句话就可能问到的答案，却转了一个大弯。淑贞是在随后发生的事情里，才彻头彻尾地明白。
安太太说：以后叫我姐姐吧，别一口一个安太太，我有名字，我叫唐灵。
第一次，安太太让淑贞叫她姐姐，在淑贞告诉她，自己不爱安逊之后。
是不是，安太太的孩子气，只是一种伪装，淑贞不敢想象她有着这样的城府，但接下来，她却不得不信。
因为安太太说：咱们炒两个小菜，让安逊早点回来热闹热闹。说着，看看钟，像是自言自语：安逊是不是该回来了。接着，她从轮椅上站起来，说：我的腿是不是也该好了？
5
淑贞很快回到公司。安逊再约淑贞，淑贞就推掉了。
只是夜里，淑贞会在床上把玩安逊送给她的钟。8点20分时，淑贞的心会疼一下，绵软的感觉，像线绕在胸口，还有些乱。片刻，再回过神，已经是九点了。淑贞就把钟再拨到8点20分，然后发呆。一会，又到了9点，淑贞再拨。第一次，她开始不喜欢那右五圈左五圈转动的小球，像永不停下来的样子。
白天，安逊像什么事都没有一样，偶尔会抱一下淑贞，他不说爱，只是抱着。淑贞想挣脱开来，却没有力气。那天，安逊出去办事，淑贞一个人对着墙上的钟发呆，想其实唐灵什么都知道，她心细到第一眼就发现安逊的办公室里多了一个时钟。
淑贞将钟摆到自己办公桌上，把时间调到8点20分。第一次，她发现，8点20分的时候，时针与分针的角度并不对称，所以8点20分不是标准的八字眉。正确的八字眉应该是8点17分，分针应该在3和4之间的位置上。淑贞想，如果对安逊还有一点点爱，那么，就应该让这爱停在8点17分的位置，比安逊知道的八字眉时间，慢3分钟。
淑贞写了辞职信，在安逊没回来之前，离开了。她不想有一天真陷进去，因为只要再往前跨一步，再快一步，就会伤了三个人。
安逊不停地打淑贞的电话，淑贞最后干脆关了手机，在心里说，安逊，我不能爱上你。突然就想起安逊曾说的话，秒针是台北速度，分针是北京速度。
淑贞想，那么时针，应该是我自己的速度，慢一点，没有什么不好，让我明白，唐灵很爱很爱安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