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据原件随保安回公司了,坐在华芳菲的车里,林清还在回味着整个庭审过程,琢磨着自己有没有出纰漏。越往后,他的身体越放松。
大局已定。
有经验的人都能够看出来,马湘云现在已经无法翻身了,这个案子就算开庭的话,以现有证据而言,王琳的赢面极大——如果不是基于律师固有的谨慎而不把话说满,林清甚至想说,王琳赢定了。
这样的话,何柏雄的收购就不会有任何意外发生了吧,他将开始一个崭新的生活。就算不再成为何华王纪集团的律师团成员,他也将过着幸福的生活。
想到这里,林清长舒了一口气,心满意足地听着车载CD的音乐,嘴巴不出声的哼唱着:
“乌黑的发围盘成一个圈,缠绕所有对你的眷恋,终于找到所有流浪的终点,你的微笑就输了疲倦……”
华芳菲开车一直把他送回到办公室。这一路,她的表情都很放松,虽然话不多,但对他的表现相当肯定,对案件目前的局面也相当乐观。
“我要回去和何总讲一下今天的情况,”她笑着说,“你也累了,今天回去早点休息。”
林清的心里充满着快意,目前的局面是对马湘云最好的羞辱:无论你如何使阴招,你都在眼睁睁看着局面向你期望的相反方向倾斜。当然这还不够,林清真是迫不及待想看到一切尘埃落地的一天:法院判决股份属于王琳、王琳拿到钱、何柏雄拿到股份,马湘云人财两失的那一天。
当着华芳菲的面他不好说什么,一回到办公室,他就迫不及待地给王琳打了电话,电话里她的声音有些紧张,听他说庭审比较顺利后,似乎松了一口气。她随即约他晚上一起吃饭,要犒劳他的辛苦,顺便听他介绍一下开庭的情况。
电话刚一放下,罗安山出现了。
他是专程来问上午的庭审状况的,明明看起来比较紧张,却装作很随意,有些过分地轻松,说:“小林,怎么样?”
“效果不错!”
罗安山眼睛一亮。林清介绍了上午的情况后,主任的脸明显松弛了很多。
“是吗?……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个案子可以说基本上差不多了。……”他沉吟道,“这样,我给何总打个电话,说一下上午的情况……”
“华总已经赶回去了,她应该会向何总报告的,”林清得意地说,“何总收购股权就更没问题了。”
罗安山的笑容一下子僵住,声音似乎都变了:“你——你和华总说过股权收购的事了?”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夸张,林清的心莫名一哆嗦,抬头看他,发现主任张着大嘴,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满脸惊骇。这一声和这幅表情如同一桶冰水,把林清刚才那点志得意满浇得干干净净,代之以“闯祸了”的心虚。
“没……没有啊!”
“到底有没有?”罗安山厉声说。他的手紧紧扶着林清的办公桌,那架势简直像要掀了桌子一般。林清期期艾艾地答道:“……没有!这事我谁也没说过。”
罗安山的表情在林清看来有些狰狞,他的眼神是林清以往从未见过的,他直直盯着林清看了好长时间,脸上才突然出现了笑容。瞬间,他仿佛换了个人,恢复了平时的和蔼,还用手在桌子边缘上扫了扫,似乎刚才他是看到林清的桌子有点脏,帮他擦一下一般。
“当然了,……其实,说了也没事。这事何总可能已经和华总沟通过了,不过有些事情,当事人自己说是一回事,我们律师说出去就是另一回事了,是吧?呵呵呵……”
林清结结巴巴地说:“真的——没说,华芳菲还——还不知道呢。”
“那就好,那就好。”罗安山用鼓励的口吻说,“你一向比较谨慎,这我是知道的……你好好休息一下,啊?可能还要去见见何总,当面汇报呢。”
他用奇怪的目光看了林清一眼,就很亲热地拍拍他的肩,出去了。
这是怎么了?
林清疑惑地望着办公室的门,那点兴奋早就无影无踪。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吗?自己刚才的话可能会造成歧义,可是即便华芳菲知道股权收购的事,又会怎样?何柏雄又不是低价收购,而是足额收购——这是在做好事啊,而且这是为了报恩,得不到什么利益,而且还有风险,他在担心什么?担心华芳菲会抢着和他做好事?当然,何柏雄会持有更多股份,可他本来就是大股东嘛,有45%的股份,加上王明道的11%,也到不了总资产的三分之二,对于公司的重要事项没有绝对控制权。
他回忆着刚才的对话,甚至有点不确定罗安山刹那间表现出来凶狠是否只是自己的错觉。罗安山的反应也实在太出格了,即便是“律师不能乱说”,也不至于这样吧?
真是败兴。
林清有些丧气地宽慰自己:别想了,想点高兴的事,比如晚上要见王琳了。想到晚餐,他心里涌起了一丝渴望:他想象着自己会如何向王琳汇报今天的战果,王琳会用多么爱慕、崇拜、信任的目光看着自己,他们会相拥,会共同规划美好的未来。
没错,未来。富足,甜蜜,充满爱情的未来。
王琳将身家亿万,这意味着他们将生活无忧。然而自己也要争气才行,吃软饭的男人终究会被看不起的。要努力办案,争取成为一个名律师,以这个案子为契机,大干一场!不久以后,他会有一个不一样的形象:开着名车,穿着高档西装,办着重大案子,穿着律师袍接受采访。
名车、大案子、高档西装目前还不可求,不过律师袍倒是可以先搞定。事务所的几个主要律师都有自己的律师袍,这玩意是律师协会有一年设计的,事先也没征求设计,事后也没听大家意见,就推出这么个相当难看、相当恶俗、半长的黑袍子,穿起来像个裙子,给人的感觉不男不女,披着这玩意直接就能参加XX女声总决赛,而且百分之百可以当冠军。虽说律师们恶评如潮,骂声一片,但某些重要场合(比如重要开庭、比如录制电视节目),还是会要求律师郑重其事地穿上律师袍出场。
而且这玩意在外面还买不到,必须在律师协会买。这也算自产自销搞垄断,只此一家,别无分店。就这么块破布,街边扯块料子花不了几毛,他们要卖好几百。林清此刻没想那么多,他找事务所的行政,让她给自己订一套律师袍,心里满怀着憧憬。
如果今晚就能拿到该有多好。
林清想象着这样一幕:他拎着袋子去见王琳,王琳问:“这里是什么?”林清回答:“我的律师袍。”王琳惊喜地说:“我还没见过呢,快穿上我看看!”林清就披上律师袍,王琳在身边用崇拜、爱慕的眼光望着自己……
在这样的遐想中,下午四点,他的电话响了,华芳菲打电话来告诉他,已经将开庭情况汇报给何总,何总对开庭情况非常满意。她特意嘱咐他,说他昨天和今天很累了,要早点回去休息。林清嗯嗯啊啊的放下电话,看看表,四点一刻了,再过一个多小时,他就要去和王琳约会了。
满怀期待中,电话又响了。他拿起电话,意外地听到了王琳的声音。
“林清?”
“小琳?”林清的心怦怦直跳,她还怕自己忘了晚上的约会吗?“啊……我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出门呢。我会准时到的。”
“哦,我是想和你说,”王琳的声音有些怪怪地说,“我今天下午不能去了,……嗯……有些事情,要不我们改天吧。”
林清感觉一盆冷水从头上浇下来,一直冷到了内心深处。那股兴奋之情瞬间无影无踪,代之以难以忍耐的失望。他期期艾艾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什么?我没听清。”王琳在电话里说。
“我是说——没事,嗯,没事。”林清言不由衷地说,“那——就改天。”
“Ok,那我们改天,拜拜!”
电话挂断了,林清拿着话筒,心情低落到极点,似乎从巅峰一下子降落到了谷底。他原来的计划,原来的憧憬统统化为了泡影,这种巨大反差尤其令人难受。他坐在那里,慢吞吞把东西收拾好,最后意识到,今晚自己要回住处吃饭了。
想到要见金子,他感觉很尴尬,没有了急于下班的急迫感,他在下班后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离开办公室,沿着街边慢慢走着。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街头的车灯汇成一条条壮观的长龙,风吹拂着他的脸,令他的心绪逐渐平静下来。他沿着街边慢慢走着,身边的橱窗透出各色的光芒,把他的脸照得七彩斑斓。当他穿过家门口的地下通道时,他看到了上面熟悉的身影。
金子站在台阶上面,她似乎也是刚下班,拎着挎包在那里等自己。林清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但是突然遭遇后,没得选择,他的心反而放下来,笑了。
“回来了?”金子伸手接过他的包,动作再自然不过了,“走吧,我回去做饭。”
林清想把包拿过来,金子把包换了手,放到了身体的另一侧,林清便讪讪地缩回了手。她望着他,他脸上的伤痕在灯光下毫无隐瞒。林清等着她盘问伤痕的来历,她却只是看了一会儿,就收回目光。
“晚上想吃点什么?”
“随便,我今天没什么食欲。”林清说,他偷看金子的脸,发现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异样,她似乎对他昨夜不归的事毫不在乎,他心里安稳了很多。
“那……我给你煮点拌面吧,清淡一点。”金子说,“你今天开庭,一定很疲劳了,不能吃油腻的东西。嗯,就这样吧。”
说完这句话,他们已经走进了小区。林清望了望熟悉的道路和楼房,向四周扫了一眼,昨天晚上,何华王纪集团的保安就在这楼下蹲点守候,惟恐有人会袭击这里,现在开庭完毕,再也不必担心有人来了。此刻这里是那么热闹祥和,充斥着生活气息,一楼的老伯伯们吃完了饭,坐在门口聊着天,小孩子在奔跑嬉戏。他跟在金子的后面上了楼,金子立刻进了厨房。
林清回到房间里,脱下外套,坐在电脑前面。金子越淡然,越若无其事,对他越好,他心里就越不是滋味。看着金子忙碌的背影,他禁不住想,和王琳在一起时,他要想方设法讨好她,和金子在一起时,反而是她来照顾自己。也许和金子在一起是个不错的选择,她绝对会是个好妻子,只是他却隐隐有些不情不愿。
晚饭在李春怨恨的目光中结束,他看着金子不断往林清的碗里夹小菜,林清都有些不好意思看他了。吃完晚饭,李春阴着脸在水槽边洗碗,金子用纱布裹了一个滚烫的鸡蛋,走到林清旁边。
“躺下吧。”
“什么?”
“躺下,我给你用鸡蛋滚一下。”金子指了指林清的眼睛,“让淤血散得快一点。”
“不用。”
“躺下。”金子用不容质疑的口吻说。
林清顺从地躺下,闭上眼睛咽了口口水。他不敢看李春,知道他的面孔肯定已经涨成了猪肝色,更不敢看金子的眼睛。他感觉滚烫的东西在自己眼眶四周滚动着,热气透过眼皮,热辣辣的烘着自己的眼球,突然想起了昨晚——在那张沙发上,自己也是这样躺着,华芳菲用两个鸡蛋也是这样在自己的伤口上滚着,当时她的神情专注而温柔,女性的温柔和细心尽显无遗。
金子一定也是这样吧。
他能感觉到金子呼出的气喷在他脸上,却不敢睁眼看金子,害怕面对她的关心。鸡蛋的温度慢慢凉了,随后眼睛上一轻,鸡蛋被拿走了。还带着热度的手指在轻轻搓揉着淤青的地方,很舒服,丝毫没有触痛他。
林清睁开眼睛,就在这一瞬间,金子的嘴唇紧紧地印在了他的唇上。
“唔……”林清哆嗦了一下,大脑一片空白。他的手举起来,也不知道想要做什么,金子抓住他的手,用力压到他的头部两边,嘴唇仍然紧贴着。林清感觉到她的舌头用力挤进了自己的嘴,他想摇头时,金子咬住了他的嘴唇。
该挣扎,还是就这样?难道就这样和她——在他方寸大乱的时候,金子已经放开了他的手,紧紧抱住他,把他压在沙发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间,她突然放开他,直起身来,她的头发凌乱,这一个亲吻竟搞得她满头大汗,林清和她对视了一会儿,她突然羞涩地笑了。
李春从厨房出来,说:“金子,碗洗好了。”
金子看了看林清,嫣然一笑,拿着冷掉的鸡蛋进了厨房。李春一看到林清躺在沙发上就一肚子不合时宜,嘴里嘟嘟囔囔的说着什么“就这点伤至于吗”之类的话,一边说要看电视,要坐沙发。这给了林清一个理由,他坐起来逃进了自己的房间。
一直到睡觉,金子都没有什么进一步的表示,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林清却翻来覆去无法入眠。这算什么?金子这是在直接进攻了吗?也许自己昨天的一夜不归刺激到她了?这个吻把他逼到了死胡同里,要么接受,要么就要明确的拒绝,否则自己就将陷入脚踏两只船的境地,如果让王琳知道了这件事,或者金子告诉她“我们接吻了”,王琳肯定会暴跳如雷,接下来就是天崩地裂。
和金子恋爱,这个念头从未进入过他的脑海里,每次金子的表示都会让他后退。他不讨厌金子,对她也有好感,做朋友没问题,可是要做恋人——他感觉自己真的处在了危机里,决不能再陷得更深了!必须尽快有个了结,再拖下去对各方都会造成更大的伤害。可是要如何开口呢?
明天就和她好好谈谈,告诉她,自己真正爱的是王琳。
他缩在被窝里,只盼着这一夜长一点,那摊牌的时刻晚一刻是一刻,因为摊牌的时刻一定会是金子和他决裂的时刻,他内心里不希望这样的事发生。然而天终究会亮的,等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天色已经大亮了。
厨房里飘着早饭的香气,金子却不在了,林清看了下表,已经八点多,她一定是已经去上班了。错过了和她说的机会,林清告诉自己:没办法,这样只好等到晚上了,心里却为这样的拖延感到松了一口气。
他来到办公室,无事可干,心里盘算着晚上怎么和李金子说,还有找个什么借口和王琳联系。
“小林?”罗安山从他旁边走过,“来了?到我办公室来。”
林清无精打采地站起来,跟在他后面,走近罗安山的办公室时,看到办公桌上一片凌乱,堆满了文件。罗安山一屁股坐在老板椅里,点起一根烟,一边收拾着桌上的文件,一边叼着烟说道:“你昨天的表现不错,昨天下午华芳菲对何总把讲了上午的庭审状况,何总非常满意。昨天晚上,何总和王琳谈这个案子时,还夸了你,说:‘你看,我给你找的律师怎么样’?”
“何总昨晚和王琳谈案子了?”
“是啊,”罗安山把文件堆在一起,“开庭了嘛,肯定要和她交流一下情况。毕竟何总为这件事出了这么多力,他去向她沟通案情也是顺理成章,顺便谈谈购买股份的事……”
办公桌被清理出了好大一片空间,他一边说,一边把最后的几本文件放到文件堆上,结果它们全滑到了地上。林清低头帮他捡起来,心里释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