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庭时间还有十分钟,马湘云坐在对面,阴冷的盯着他,这令他很不自在。打进入法庭,她就一言不发,眼神足以把他挫骨扬灰,她的律师却不在身边,不知到哪里去了。看不到她的律师,林清有些不安,他站起来,似乎要去洗手间,出了法庭,感觉暗自透了口气。
“林律师。”
林清抬头望去,马湘云的律师从洗手间的方向蹓蹓跶跶走过来,一副轻松的样子。他向林清伸出手,用很随便的口气自我介绍道:“我是马湘云的律师,纪佳程。”
林清有些厌恶,想到马湘云一伙对自己的攻击,对王琳的诉讼,不知眼前这人在里面起了什么作用?是不是居中策划?他在肚子里骂着“败类”,出于礼貌还是和他握了握手。
握手的时候,他仔细打量了对方一下,纪佳程看起来应该是三十多岁,风衣和西服都没系扣子,显得很随意。林清看他的脸时愣了愣:他发现纪佳程的左眼圈是乌青的,就像被人狠揍了一拳似的。
“纪律师,你的脸?”
“哦?哈哈,有点狼狈是吧?都是拜这个案子所赐啊!……”纪佳程看着林清,眉头微微皱起来,“林律师,你的脸?”
“哈哈哈,也是拜这个案子所赐啊!”
“拜这个案子所赐”,这也算比较客气的说法,总不能说“被你们打的”。可是对方律师的脸上居然会有这样的淤青,完全出乎林清的意料。他是被谁打的?想到华芳菲说过的马湘云与“黑势力的联系”,林清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他不会是被自己的委托人打了吧?
林清想象着一个场景:马湘云狞笑着:“这个案子如果打不赢,老娘就把你……”然后一个黑帮一拳打到律师的脸上……他心里霎时涌起一股怜悯的感觉,想要向面前这个“可怜的人”表现出自己的“善意” 。
然而纪佳程的脸上完全看不出任何的“悲伤”、“恐惧”、“无奈”或者“忧郁”,他看林清的眼光似乎富有深意,语气却很活络,林清一时又有些迷惑。两个人都打着哈哈,换了名片,彼此寒暄着一些废话,谁也不谈与案子有关的事情。
直到临近开庭,他们才分别走进法庭。林清走进去时,发现马湘云和华芳菲彼此扭开脸,似乎刻意互相回避着。他走到被告席上坐下,华芳菲坐在旁听席上,向他点了点头,在她身边,穿便装的保安紧紧抱着那个密封的纸箱。
书记员核对了双方当事人的身份、授权手续,核对了旁听人员的身份证后,一个法官穿着法袍匆匆走进来,坐到审判席上。他介绍自己名叫兰海,是本案合议庭成员,主持本次的证据交换。履行完各项告知和询问程序,证据交换正式开始。
“由于第三人何华王纪集团经合法传唤不到庭,并且明确表示不参加诉讼,我们今天在原被告之间进行证据交换。首先由原告说一下诉讼请求、事实和理由。”
纪佳程咳嗽一声,拿起诉状,准备宣读。
“等一下,为了节约时间,你就别念了。”兰法官说,“你的诉讼请求、事实和理由与诉状一致吗?有没有变更?”
“没有变更。”
“那你别念了。被告代理人,是否收到诉状?”
“收到了。”
“答辩。”
林清咽了口唾沫,从庭前的交谈,他发现纪佳程不是个好对付的家伙,这种笑眯眯的家伙一般都很难对付。此刻,他又看出这个法官不好对付了。这个法官对法庭的驾控相当娴熟,而且办事干脆,绝不拖泥带水。
他有些紧张,以致前几句答辩磕磕巴巴,有些颠三倒四。纪佳程在对面露出淡淡的笑容,这笑容令他更加慌乱。他逃避似的把脸扭开,目光与华芳菲碰到了一起:她向他微微点点头。
她的笑容如同一针安抚剂,让他心情安稳了许多,整个人慢慢变得冷静,语速逐渐放缓。这个案子是他准备了很久的,只要消除了紧张,他的思路立刻清晰起来。他没有大讲什么理由,就是简单地说:不同意原告所有的诉请,请求法庭依法全部驳回,原告的诉请于法无据,也没有事实基础,实属恶意诉讼。
他看到纪佳程脸色的笑容减少了些,若有所思的盯着自己,便也露出一丝微笑。他故意不进行详细说明,就是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下面由原告举证。”法官看着电脑,等书记员记录完毕,向纪佳程说道。
纪佳程调整了证据的顺序,他首先向法院提交了《出资协议》,证明王明道在生前与马湘云有约定,约定实际上他是在代马湘云持股,股份的实际所有人是马湘云。
“被告质证。”法官转向林清。
“被告要求看原件。”林清要求道。
纪佳程从文件里抽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交给书记员,书记员转交给林清。
纸张有些脏,似乎很残旧,上面马湘云的签字和王明道的盖章却很清楚。林清与自己手里的复印件核对一遍,双手把它还给书记员。
“被告对该份证据之真实、合法、关联性全部有异议。”林清强调道,“首先,该份文件并无王明道本人签名,仅有一个所谓的名章,而该名章现在是由原告持有的,所以这份文件是便于伪造的;其次,王明道在公司参加股东会一向是签字的;其三,股东身份的认定应当以工商登记机关的登记备案为准;第四,请注意这份文件本身。”
法官愣了一下,探询的望着他。
“这份文件如果是真实的,就是一份重要文件,原告理应妥善保存,可是这份文件却明显是折皱过的,可以看出这是一张新的纸张,故意以这种方式做旧。而且下面的签字和盖章相当新鲜。”
法官从书记员手中拿过原件,仔细端详着。
“所以,我们现在当庭申请法庭对该份文件上签字和盖章的生成时间进行鉴定!”
法官皱着眉头转向原告方,问道:“原告,你方是否同意鉴定?”
“同意。”纪佳程笑眯眯地答道。
看到他的笑容,林清的心里又有些不安稳了,他为什么如此镇定,似乎毫不在意?难道他胸有成竹?法官没有发表意见,只是让书记员记录在案,接着要求原告继续举证。
纪佳程举出的第二套证据是汇单,这些汇单证明了马湘云汇款给王明道、何华王纪集团的事实,金额总额为人民币叁佰叁拾万,纪佳程表示,这些汇单明确了王明道的出资款的来源,结合证据一《出资协议》证明了马湘云是实际股东的事实。
核对完证据原件,林清发表了质证意见。他首先对汇单的真实性、合法性予以确认,但对于其所要说明的事实提出了异议。
“请法庭注意以下几点:第一,公司的出资人是王明道,至于王明道的款项来源,那是王明道与别人的借贷关系或者其他债权债务关系,不能直接就认为王明道的股份归别人所有。”林清向法官方向身子前倾,“第二,请注意这几张汇单上的用途一栏都写着‘普通’,没有写什么‘出资款’,因此不能认定这些款项就是出资款,只能认定为马湘云在汇单记载的时间曾经向王明道和何华王纪集团汇过款。那么这款项的性质是什么呢?只能认定为普通的债权债务关系,比如说借款。特别是汇给何华王纪集团的款项,不能证明是给王明道的,因此与本案无关!”
“你胡说!”坐在对面的马湘云指着林清叫道:“你这个律师,你不知道情况……胡说!”
她脾气真差,林清想。看到她涨红着脸,一副似乎要吃了自己的样子,林清居然一哆嗦。没等他抗议,法官先说话了。
“原告!法庭没让你说话,你听到没有?”法官喝道,“呆会儿会给你时间让你说,现在是被告发言,你不许说话!”
纪佳程轻轻拍着马湘云的手臂,马湘云眼睛都红了,似乎在尽力抑制着,呼呼喘着粗气。林清有些快意地看着她挨训,等法官转向自己,他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似乎说,对方怎么这么没规矩——说道:“对本证据的质证意见发表完毕。”
法官点点头,转向马湘云:“原告现在说说吧,对这份证据有什么补充?注意,就证据本身发表意见,如果是发表对案件的观点,就留到正式开庭时再说。”
马湘云挺起身子,想要说什么,纪佳程却抢先拉过话筒,一只手拍拍她的手臂阻止她,一边说道:“请法庭注意一下各张汇单的时间,与何华王纪集团增资扩股的时间相吻合。此外,鉴于被告否认证据的关联性,我们请求法庭前往何华王纪集团调取相应的出资记录,以证实马湘云向何华王纪集团汇款的性质。”
法官点点头,让他继续举证。林清垂下头,知道这些汇单最终可能会被认可了,对面这个律师看来对证据规则和证据链组织相当娴熟,——到底是前辈啊。
事务所同事聊天时曾经有共识,开庭时,如果对方是新律师或者是年纪比较大的律师,比较好对付,因为新律师一般临场经验不足,老律师由于历史原因,一般都不是专业法律出身,更多的是凭经验办案。最麻烦的是做过几年以上的中青年律师:这些人一般都是科班出身,法律基本功扎实,经验也有,而且精力充沛,对新法规的掌握相当快,也善于玩证据规则,临场反应也快——碰上他们,基本就是硬仗。
现在坐在他对面的就是这样的人,这提醒他必须打足精神,防止自己出现什么错漏。尤其令他心神不定的是,纪佳程总是一副轻松的样子,林清发表意见时,纪佳程会突然露出笑容,林清一看到他笑,就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说错,被他抓住了。
纪佳程最后举出的证据,是十几份股东会决议,上面的签字人都是马湘云,他表示,这证明了马湘云的股东身份。
林清没有看原件,迅速对证据的真实性、合法性予以确认,但表示这不是完整的证据,因为实际上每份股东会决议后面都附有王明道授权马湘云代为出席股东会,代为参与表决,代为签署决议的授权书。他指称马湘云是故意不提供完整证据,被告一会儿即将举证完整文本。
原告举证就此完毕,被告开始举证。
林清在开庭前已经把厚厚的两摞文件交给了书记员,此刻书记员把一套递给了纪佳程。纪佳程拿到证据,连看都没看,就向法庭提出了异议。
“这个,我无法质证。”纪佳程掂着那摞证据的分量,满脸无辜,“证据是当庭给我们的,我们事先没有见过,也没有充分的时间对相关证据进行核实,所以我们不能质证。”
“当事人也在这里,”法官提示道,“她对于相关材料的真实性……”
“涉案事实发生在很多年之前,而且我相信其中部分材料我们是没见过的。”纪佳程说,“如果不经过核实,我们的质证意见可能会与实际不符,这会损害我们的诉讼利益。”
他的话无懈可击,法官思考了一下,决定今天先由林清举证,原告可以在下次开庭时再质证。林清有些怨恨的盯着纪佳程,他本想利用“举证期限截止到证据交换日”,对原告搞突袭,让他们在没有充分时间核实证据的情况下匆忙质证,没想到对方根本不上当。
他收回心思,开始举证。首先向法庭提交了何华王纪集团的公司章程和股东名册,以证明王明道才是公司的股东。
他瞥了一眼纪佳程,发现他翻着自己的证据,脸上仍然淡淡的笑着,似乎胸有成竹。林清有些不安,深吸一口气,继续举出第二组证据。第二组证据是十七份股东会决议、股东会会议记录,目的是证明:1、王明道是以股东身份参与公司事务;2、在该部分文件上,王明道均是手写签名,没有盖章,这说明王明道没有用私章的习惯。
他又瞥了一眼纪佳程,发现他仍然没什么反应。这与他的预计大相径庭,他原以为,这时对方律师应该“脸色凝重”,没想到对方律师却没什么反应。
他有什么后手吗?林清暗自揣测着,心里感觉很不安稳。他举出的第三组证据是六份马湘云签字的股东会决议以及股东会会议记录,后面还附着王明道授权马湘云代为参加股东会的授权书,其中,在股东会的会议记录里均明确记载马湘云是是“王明道的代理人”。
他发现纪佳程的脸上虽然还是在微笑,但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自如的神情。
“被告还有证据吗?”法官问。
林清犯了踌躇,纪佳程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搞得他心神不宁,唯恐自己遗漏了什么,然而法庭不会给他太多时间犹豫,他不得不有些迟疑的说:“没有了。”
“好,今天的证据交换到此结束,本案举证期限到此终结。逾期提交的证据,除非对本案有实质性的影响,法庭会酌情考虑,否则法庭不再接受。”法官往后一靠,“至于正式开庭时间……你查一下咱们的排期。”他对书记员说。
“下周五下午可以。”
“下周五下午一点半,本院第四法庭开庭,”法官决定,“今天当庭通知,传票会稍后寄给你们。双方当事人阅看笔录无误后签字——退庭!”
他砰地一声砸下法槌,站了起来。
书记员从打印机里取打印好的庭审笔录时,兰海法官斜靠在审判桌上,问道:“怎么样?原被告双方愿不愿意在法庭主持下调解?”
“没什么调的!”马湘云立刻拒绝了,她望向林清的眼神令后者相信,如果有条件,她绝对会把他私刑处死。
她答得太干脆了,丝毫不给法官面子,纪佳程有些无奈。林清心里暗暗高兴,脸上却表现出一副遗憾的样子。果然,法官脸色有些不好看,说道:“你们回去好好看看证据,……嗯,原告代理人,你是律师,回去给她讲讲你会怎么觉得这个案子?话不要说得太死,过分强硬不一定是维护自己利益的最好途径。”
这话已经很明显了,林清立刻感觉浑身来劲——这些法官都是老手,看了这些证据,基本上就已经对这个案子有了大致判断。这话已经明确显示出了他的倾向,大概是为了搞平衡,他马上又兜了回来,转向林清:“被告,诉讼总是有风险的,你回去也和当事人谈谈,嗯?”
林清认真地点点头,表示一定回去做工作——做才叫见鬼呢!他签了笔录,望向华芳菲。华芳菲点点头,虽然都很严肃,但从彼此眼神里,两个人都看出对方在笑。
“被告,你们签完就先走吧,”法官看着林清签完笔录,说道,“原告留下,我和你们谈谈。”
林清欠了下身,开始收拾自己的案卷。他走的时候,纪佳程还是笑眯眯的和他告别——一看到他的笑,林清又不安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