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华总你找我,又是为了什么呢?”
华芳菲听到“华总”二字,抬头看看他,她应该明白他这么叫的含义,似乎有些无奈。
“小林……我知道有些事,你一时半会想不通,换了我也是一样。可是如果你一开始就站在公司的立场考虑,你可能就不会这么生气了,公司不是慈善机构,首先要保护自己才能帮助别人。再说,我说过我会帮你,就一定会帮你,截至目前,我一直在帮你。很多事情我没告诉过别人,也不该告诉别人,可是我告诉了你,包括今天这些事,就是为了让你了解整体状况。”
她似乎斟酌着,继续说道:“你要的哪些材料,我已经尽可能的让各部门在周一回复你,我帮你不能帮得太明显,我上次说过,集团内部关系错综复杂,我们做什么事情,很快马湘云那边也能知道。就是我们这一方也不是铁板一块,各有各的利益,各有各的盘算,我和你走得太近,对你来讲不是好事。”
“那你为什么帮我?”林清反问道。
华芳菲皱起眉头,陷入思考,看起来有些心神不定。
“我有我的理由,私人理由。”她终于说道,“这个理由一点也不阴暗,我也会找机会告诉你,不过不是现在。你只要知道我是真的想帮你,你好好考虑一下我的话吧。”
她的确没有必要告诉自己这些,知道这些东西,对何华王纪集团没有任何好处,对她自己也没有任何好处。难道她是真的想帮自己?然而经历了这一切,他已经有些疑神疑鬼,林清突然想,也许她是利用自己会这么想,让自己更加信任她,从而为她所用,可是他想不出自己在这里面能起到什么作用,会为她带来多少利益。
帮助自己的理由是私人理由,会“找机会”告诉自己,林清对这感觉疑虑重重。什么私人理由?
也许她真的想帮我,也许她真的有什么私人理由。
“你这样的小白脸,华芳菲最喜欢了,你小心点,她会把你吞了的,连骨头渣都剩不下。”
想到这里,他更加有些心神不宁,转念又想,如果她真想这么做,上次就完全可以。就在这犹豫中,华芳菲递给他一叠纸。
“这是什么?”
“这是马湘云的律师的资料。”华芳菲说,“这个人做了十几年律师,经验很丰富,办过几个经典案子。这是我从法律数据库里找到的几份他代理的案子的判决书,基本上都是胜诉。虽然这个案子事实比较清楚,可是没有集团的公开协助,你还是要谨慎行事啊。”
“法律数据库里有好几个他办的案子?”林清吃惊地说。他赶紧接过这叠资料,首先看到了对方律师的名字:“纪佳程”。
这名字很陌生,上面有一张照片,看起来也不见得比自己大多少,这个人居然已经做了十几年律师,从外表还真是看不出来。这个人和袭击事件有没有关联呢?林清相信一定有,马湘云绝不会背着自己的律师做事情,因为任何动作都有可能对律师的诉讼活动造成影响,作为马湘云的律师,如果说对马湘云的行径不清楚,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想到这里,他对这位律师生出了一丝憎恶的感觉。
华芳菲能想到去调查对方的律师,这表明她确实是在帮助自己,想到这里,他对华芳菲再度萌生了一丝亲近之意。也是,请自己吃西班牙小吃,和自己跳跳舞,能对自己有什么恶意呢?
“好了,我要说的基本都说了,你有什么问题,现在可以问我了。”
林清的脑子快速思索着。
“华姐,……嗯,你有没有给我发过电子邮件?”
“电子邮件?”华芳菲疑惑地说,“没有。什么电子邮件?”
她的表情不像是在作伪,虽然早就猜到不是她,林清仍有些失望。他把自己接到的几封来自BH2000的电子邮件及其内容对华芳菲说了,听到对方让林清趁早抽身,华芳菲的眉头皱了起来。
“难说……”
“什么?”
“很难说发信人对你是好意还是恶意。”华芳菲沉思着说,“也许是好意,也许是在暗暗警告你,希望通过这种方式逼你退出……这个人那么快就知道你做了王琳的律师,还能拿到你的电子邮件——谁有这么大的本事?”
透过镜片,林清能看到她的眼睛紧盯着咖啡杯,眉头紧锁。
“谁能那么快知道集团找你做这个案子?……这件事必须查一下,也许可以借此查出里面是谁在给马湘云通风报信……小林,”她严肃地说,“如果你还信得过我,你就听我一句话。”
“华姐,您说。”
“从现在起,你对这个案子要有一个清晰的判断,如果有人针对这个案子给你任何指示,你都要自己掂量一下,包括我给的指示,一切以你对案子的判断为准。”华芳菲脸色凝重,“从现在起,你尽量不要和别人单独会面,尽量呆在人多的地方,保证自己的安全。即便是公司里的人和你联系,除非你信得过他,否则也尽量不要透露案子情况,你明白吗?”
林清慢慢点点头。
“关于怎么会有人这么快知道消息,给你发邮件这事,我会回去调查,至少要确定这人对你有没有恶意。从现在起,有什么事情我会在每天晚上9点通过电子邮件通知你。”
林清点点头。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暂时没有了。”
“好了,公事谈完了。”华芳菲往后一靠,整个人放松下来,“坐一会儿吧,然后去我家。看你的样子,这段时间没顾得上练习吧?”
林清有些难为情的点点头。
“希望你基本步法没忘记吧。怎么样,上次的Tapas觉得味道怎么样?”
“味道很好吃,”说到吃,林清的脸上多了几丝活力,“挺新奇的,今天你还要做吗?”
“当然。跳探戈就要有那样的气氛,天天吃你可能不习惯,每周吃一次肯定能提起你的胃口。”
他们在咖啡店里又呆了大约半个多小时,时而谈谈林清的案件思路,时而谈谈西班牙风光。天色渐暗,华芳菲看了看表,示意林清该走了。
再度坐在华芳菲家的沙发上时,林清已经没有了第一次的拘谨,可以坦然的坐在那里调换电视频道。华芳菲在厨房里忙碌着,餐具的叮当声不时的传入他的耳朵。在此期间,他还曾跑到餐厅,隔着吧台看华芳菲做Tapas,当时她正从煮蛋器里拿出六个水煮蛋来,剥去鸡蛋壳,对半切开,然后很小心的把蛋黄取出来,留下白色的蛋清,然后把已经调好的馅料填进去。她把一枚橄榄插在馅里,把两个填满馅的蛋清合上。
“里面填的什么?”
“奶酪、牛奶,混合碎橄榄肉,盐,黑胡椒粉。”华芳菲一边说,一边把这些鸡蛋放进烤箱里,“这是烤鸡蛋。你还是回去等吧,等能吃了我就叫你。”
这叫什么味道?林清闷闷地想。他回到沙发上坐下,莫名的有些伤感,如果这是在自己的家里,自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个女人在厨房忙碌,那该有多幸福、多温馨。
在他的脑海里,这个在厨房忙碌的女人一会儿幻化成王琳,一会儿幻化成李金子,变来变去,搅得他头疼不已。大约过了十分钟左右,华芳菲招呼他到餐厅,那里已经摆好了餐盘,倒好了雪利酒。林清知道她又要去换衣服了,果然,十分钟后,她再度穿着晚礼服出现在餐桌的另一端。
这次她穿的是一套白色的礼服,半边肩膀微露,头发扎在背后,既随意,又别致。当她向他举起杯子时,他也举起杯,跟着她一起说道:“Salud(西班牙语:干杯)!”
“Salud!”
这次喝起来他更适应了雪利酒的味道,看着餐盘里的几样Tapas,他猜测着是用什么原料制成的,华芳菲似乎猜出他在想什么,解答道:“烤鸡蛋、鸡肉卷、小土豆炖蔬菜,还有奶酪沙拉。”
西班牙还有炖菜。林清一边想一边用叉子叉起一点尝了尝,味道还不错。
“芳菲姐,你的手艺还真棒啊,你会做多少种Tapas?”
“如果原料齐全的话,十几种总会有的。……”华芳菲一边想一边说,“也许还可以自创出几种来吧,不过就不知算不算西班牙风味了。”
“那么,‘好吃’怎么说?”
“Delicioso。”华芳菲笑着说,“多谢。”
“这不是跟英语差不多吗?”林清问,“发音差不了多少嘛。”
当他说出这句话时,他发现华芳菲哆嗦了一下,刀叉悬在半空,似乎呆住了,脸色变得苍白。她认真地看着自己,目光里的信息完全无法读懂,但她的表情却令林清感到害怕。
“芳菲姐?……我说错话了吗?”
似乎惊醒了一般,华芳菲低下头,有些刻意的用刀子切着烤鸡蛋。
“没什么,想起点事。”她一边说,一边遮掩般的大大喝了一口酒,脸上很快浮现出红晕,然而吃了两口,她又陷入沉思。
“我上学的地方是塞维利亚,是安达鲁西亚自治区和塞维利亚省的首府,离海很近,离葡萄牙和直布罗陀海峡也很近,隔着直布罗陀海峡,对面就是摩洛哥。”她开口说道。
林清竖起耳朵,她明显是要讲什么事情了。
“我们学校就在塞维利亚城里,”华芳菲一只手托着腮,另一只手用叉子拨弄着盘子里的东西,“当时我去的时候,家里好不容易才凑足学费,我的生活费只能靠打工赚取。安达鲁西亚像我这样的中国留学生有很多,当然有的人根本不是去学习的,到了当地连课也不上,天天打工,很多中国学生甚至西班牙语都说不好。
“为了生活,除了在餐馆打工,我经常帮一些外国学生补习西班牙语,赚取一些零用钱,我收的费用不多,时间也比较灵活,所以经常会有人找我补习。第二年的时候,经人介绍,有一个中国学生找我补习,他到西班牙学习舞蹈,却不会西班牙语,鬼知道他怎么出来的。不过他很穷,没钱付给我,但他很诚恳,恳求说可以教我跳舞作为补偿。那时候我哪有闲心跳舞?可是看他说得那么可怜,再加上都是同胞,我心一软也就答应了。在西班牙我们都用西班牙名字称呼对方,我给他起了个名字叫Ruben……”
“你的西班牙名字叫什么?”
“Benita。和Bonita的发音是近似的,意思是漂亮的女孩。”
华芳菲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红晕。
“Ruben这个人是个很能吃得起苦的人,他虽然语言能力差,但补习的态度很认真,除了上课和补习,他也打工赚取生活费。他……很痴迷舞蹈,有时我去他那里,看到他在努力的练习,那种全神贯注的模样看起来……很帅气。”
林清笑了,他大致猜到会发生什么了。
“我们走到一起了,……”华芳菲坦率地说,脸上带着微笑,“我们一起吃饭,一起补习,当我教他Delicioso这个词时,他和你说了同一句话。刚才我真是吃了一惊,还以为他又出现了啊。”
话里带着一点感伤。
“哦,是吗?”
“这不是第一次。”华芳菲苦笑着摇摇头,“我还记得在西班牙一起过的第一个圣诞节,我们在租的小公寓里做了几个小菜,那天晚上,他为我唱了一首歌,一首西班牙语歌。那时候他的西班牙语连发音都没掌握好,可是他却用心学唱了一首歌,唱给我。”
林清笑不出来了,他完全理解这个男人的心情,他想起了自己当年学唱日本歌的情景:反复听着录音,用汉字一个字一个字的标出读音,然后把这些拗口的句子背下来,还要跟着原唱练习。这一切很费劲,也需要很大的耐心和精力,但这都是为了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开心。当年王琳听了自己唱的《恋人》,热泪盈眶,华芳菲听了Ruben的歌,相信也会十分感动。
“Por una Cabeza,一步之遥。”华芳菲沉浸在回忆中,“他的发音很怪,但唱得很认真,很用心,那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歌,因为他是用心唱给我。所以,那天你在年会上唱这首歌时,我真的震惊了,……太像了,而且,你竟然也会跳探戈,——那天是我在带动你跳舞,很多年前,是Ruben在带我。那天晚上他为我唱完后,我们在小房间里共舞,他当时很愧疚,说没钱给我买一套好的礼服,还说,总有一天他会和我有一个美好的未来,我们会有一所大房子,里面会有一间专门的舞蹈房,他会和我在晚餐后穿着礼服共舞……”
华芳菲潸然泪下,她把杯里的酒喝光了,又倒了一杯,这次她不是浅浅倒半杯,而是像倒啤酒一样,倒得满满的。她盯着酒杯看了一会儿,又喝了很大一口。
“他现在在哪儿?”林清轻声问。他其实隐约猜到了什么。
“在天上。”华芳菲指指天空。
“啊……”
“否则,我还会至今单身一人吗?……我现在有了大房子,也有了舞蹈,如果我愿意,我甚至可以买下一间舞蹈学校,可是那个应该与我共舞的人,……已经去了天堂。”
林清咽了一口口水,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是为了多赚点钱……我们在西班牙活得很艰苦,每天上课、打工,只能睡四五个小时,生活还很拮据。他为了让我不用这么辛苦,就拼命想办法赚钱,后来,有一个当地的华人介绍他一份工作,每次工作时间短,报酬却很高,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林清摇摇头。
“发信号。”
“发什么?”
“发信号。他一直不告诉我,我是在事后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塞维利亚和摩洛哥就隔着个海,离直布罗陀海峡又近,所以当地的北非移民特别多,每年偷渡来的北非人也特别多。当地的犯罪团伙协助他们偷渡,一般每隔一段时间,就在深夜接应偷渡客从海上偷渡过来,Ruben就负责在看到海上的信号后,按照别人的指示,向海上发信号。海上的人看到信号,就会登陆。”
华芳菲抽泣起来。
“我只知道他隔段时间就会在深夜出去,每次回来都能拿回10000到20000比塞塔来,有时还能拿回美元,我们都很高兴。可是有一天他出去了,直到第二天晚上都没回来……后来另一个和他一起的中国学生告诉我,那天晚上警察早就埋伏在了附近,偷渡的人刚踏上海滩,警察就冲了出来……他们告诉我,Ruben吓坏了,他沿着海滩拼命跑,拼命跑,警察叫他站住,可是他不知是太害怕了还是听不懂,还是拼命跑,拼命跑……他手里还拿着用来发信号的灯,拼命跑……后来警察开枪了……”
啊!林清在心里暗叫一声。最坏的结果真的发生了!
“Ruben就这样死了。”华芳菲看着天花板,泪眼朦胧,“这是我内心永远的痛。从那以后,我一直形单影只,多少个夜里我从梦中惊醒,发现枕巾湿湿的……那个人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再也没有跳过探戈,再也没有听过这首Por una Cabeza。虽然我买了这首歌的唱片,买了有这首曲子的电影,什么《闻香识女人》、《真实的谎言》,可是从来不看……直到——那次年会你唱了那首歌。”
华芳菲含泪的脸上露出笑容:“那一刻,我真怀疑Ruben的灵魂附在了你的身上,回来找我了。”
林清咬住嘴唇,抑制住自己的心情。原来如此,所以她会邀请自己共舞,会来帮助自己,一切的一切,原来是因为自己学唱了那首歌,也许还因为那曲探戈触动了她灵魂深处的记忆。
“你现在明白了吧……我对你不会有任何恶意,我决不会害你。你的一些举止太像他了,我知道所谓灵魂附体是不可能的,但我仍然宁愿相信你是他安排的,来告诉我,他其实一直与我同在……林清,我并不是个善良的人,我帮助你也是出于自己的私心,但是为了Ruben,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帮你,保护你。”
华芳菲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我所要求的回报,只是每周一次晚餐,一次共舞,帮我重温那种感觉。”她喃喃地说,“塞维利亚,……Me echas de menos?”
林清的大脑被一股强烈的情感充斥着。他咽了一口唾沫,为她唱道:
“Por una cabeza metejon de un dia
de aquella coqueta y risuena mujer……”
华芳菲静静地听着。整个房间如此安静,只有林清的声音在低声吟唱,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他的嗓子圆润,毫无干涩,当他唱到高潮部分,华芳菲低低地合唱起来。
“Por una cabeza, todas las locuras,
su boca que besa,borra la tristeza,calma la amargura.
Por una cabeza,si ella me olvida,
que importa perderme,mil veces la vida,para que vivir……”
“谢谢。”华芳菲含泪笑着说。
“不用谢。”
女人,有时就是为了那么一丝捕风捉影的感情就能做到极致的动物。
这可能是自己尽最大能力为她能做到的了,一首歌,一支舞蹈。林清明白,自己也不会怀疑华芳菲了,这个女人已经向自己吐露了心底最柔软的部分,露出了灵魂深处的伤痕,她信任自己,自己唯一能回报的也只有信任。林清为这种信任感动,这种被需要的感觉,在他以往的生活中从未经历过。
也许真正吸引男人的,恰恰是这种被需要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