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爷到几十里以外干活儿,没有钱在工地食堂吃饭,下班后徒步三四个小时,晚上九十点钟到家吃晚饭,下半夜两点起床再走回工地,走时奶奶给带上当天的中午和晚上两顿饭。
最让大爷感到揪心的,就是他的牢狱之灾给亲人带来的影响。我父亲是全家唯一一个脱离了农村参加工作的,由于大爷的影响,凡是有政治运动,父亲一定是被调查和批判的对象,甚至还殃及从未与大爷谋过面的我。为了与大爷“划清界限”,父亲十几年没有给大爷写信,也没有见过面。虽然父亲从来没有表示过,但我感到他一直很内疚。其实我们大家都很内疚,都很心疼大爷。
堂妹刘馥的婚事也受到大爷案子的牵连。刘馥的男朋友何武是一位解放军军官,那时军人找对象都要经过组织审查,根红苗正的女孩儿才配当军人的妻子。何武的部队对刘馥的家庭背景提出质疑,让何武慎重考虑,不要因为娶了反革命分子的女儿而影响了自己的前途。何武动摇过,但最后还是战胜了自己,娶了刘馥,两人一直很幸福。
1978年,大爷的案子得到平反。大爷虽然在伪满部队当过兵,但那是让日本人抓了壮丁,被迫的;在国民党队伍中杀过人,那只是士兵服从命令而已。况且大爷还是抗美援朝战争的战斗英雄,即便有罪,也完全可以将功补罪。
大爷恢复了复员军人的身份、党籍和工作,女儿刘馥也参加了工作。大爷获得新生后,拼命地工作,年年都被评为劳动模范。
大爷已经退休多年,开始每月有1800多元、后来涨到3000元人民币的退休工资,与母亲、女儿和女婿生活在一起,晚年生活很幸福。
刘馥的母亲离开刘家后,大爷终生未再娶。
大爷于2011年11月5日与世长辞,终年八十六岁。
老叔英年早逝
老叔刘世良是老刘家最有文化的孩子,家里穷,大哥和三哥都没有上过学,老叔的二哥就是我的父亲,也只上到小学毕业。老叔是家中最小的儿子,全家努力供他上学直到高中毕业,在当时是相当了不起的。
老叔上高中时,与同班的一个女孩儿谈恋爱,两人非常要好,学习成绩在全校数一数二,两人共同憧憬着比翼双飞的未来。高考时,女孩儿如愿考上了大学,老叔发挥失常落榜了。老叔自尊心强,提出与女孩儿分手,女孩儿痛哭流涕,老叔态度坚决。其实老叔内心非常痛苦,他十分舍不得这个女孩儿,想到将来两人的差距会越来越大,狠心与女孩儿了结了这段感情。
老叔高中毕业后回到刘家河小学当教师,当时教师的收入相对高,老叔成了家里的顶梁柱。老叔有文化,能拉胡琴,对家里的孩子特别疼爱,孩子生病都是老叔张罗着看医生,孩子们也都特别喜欢他。
一次三叔刘世振的儿子刘栓生病了,三叔大大咧咧的,没有在意生病的儿子。老叔从学校赶十几里山路回来,到家天都黑了,见刘栓发高烧,就冲着三叔发火:“孩子都烧成这样了你还不找医生,有你这么当爹的吗?”说着,抱起孩子就翻山越岭往邻屯的医院跑,回来时已经半夜了。老叔那时还是单身,视所有的孩子如己出。
我父亲和母亲在新中国成立的时候参加了工作,后来调到祖国的大西南支援大三线建设,因此我与老叔在一起的时间很短。1960年我五岁的时候,母亲带我和两个弟弟回了一次老家。在我记忆中,老叔总是在院子里拉胡琴,神情抑郁。我和弟弟在老家水土不服,总是生病,请医生到家中打针,我总是大哭大叫地向老叔求救。
与高中的恋人分手后,老叔在感情上一直高不成低不就,一直到二十九岁时才勉强与松树村的一名小学教师结婚了——那时候农村人十八九岁就结婚了。
因为是年纪大了经人撮合才勉强结合的,婚后两人感情一直不好,经常闹矛盾。老叔有文化,长相英俊,却不得不在自己的婚姻生活里委曲求全。新婚之夜,新媳妇不肯上床,老叔就陪她坐到天亮。老叔的媳妇我称之为老婶。全家人都不知道老叔与老婶过得不舒心,直到老叔去世后,老叔学校的同事才告诉奶奶,奶奶心疼不已。
老叔结婚刚半年就去世了,按迷信讲,老叔的死是有预兆的。
事情要从老叔结婚这天说起。结亲的早晨,有人传信说女方生产队的牲口有传染病,咱这边赶车的是个戴帽的四类分子(地主分子、富农分子、反革命分子、坏分子),不敢去接新娘,怕马被传染上疾病,他承担不起。那时候,牲口都是公社的财产。大家很着急,因为结婚找人看了时辰,必须按看好的时辰走,否则不吉利。邻居老孙头是贫农,与老刘家关系甚好,主动向队长请缨出车去接新娘,并表示如果出事他承担全部责任。到了新娘家,按照娘家的风俗举行过仪式后,新郎总算把新娘抱上了车。每个村有每个村的讲究,按老刘家这边的讲究,新娘必须盘腿、面朝前,坐在车的前头。可新娘非要伸直腿、面向后,坐在车后面。老孙头告诉新媳妇说这样坐是蹬新郎,不吉利。新娘说:我蹬死他!
老叔是溺水死的。我们家门前有一条大河,出事的那天正赶上涨大水,老婶的妹妹和一个朋友来老刘家玩了几天后要回家,让老叔送他们过河。奶奶制止他们说:“不行,下了好几场雨,河水这么大,太危险了,不能走。”两个年轻人非要走,老叔只好答应了。老叔将他俩安全地送过河,返回来时,被大水冲走了。
奶奶正在做午饭,忽然听到房后有人喊:“大嫂,刘世良送小姨子过河没有了,媳妇在河沿不敢回来了。”这声喊犹如晴天霹雳,所有人都往河沿跑去,只见老婶抱着老叔的衣服傻站在那里。老婶告诉奶奶:“刘世良把他俩送过去往回走时,走到河中间,被水冲倒了,再也没有起来!”我那苦命善良的奶奶,听了后还说:“这要是去时把人家的孩子给淹了,那可怎么说呢。”对儿媳妇一句埋怨的话也没说。
全家和村里的父老乡亲顺着河沿奔跑,大河两岸回荡着凄凉的喊声:“儿子、世良、哥哥、弟弟、老叔……”
寻找尸体的日子里,二姑和老姑陪着奶奶一起跑上跑下,七岁的刘馥跟在后面。三叔每天带着人沿着河沿往下找,找到下边的村子也没有找到。奶奶劝三叔不要找了,怕去找的人再发生意外,三叔不听,说什么都要找到,否则他不会放弃。
一星期之后,河水退了,尸体在两里地以外的水面浮了上来。尸体抬回家,奶奶守着尸体哭过了,就坐在院墙上笑,有人说奶奶中邪了。奶奶后来说:“说这话的人不理解母亲失去儿子的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啊,我哪是笑,是气的,不会哭了,只觉得笑好受。”
三叔那段日子什么活儿也不干了,失去了生活的信心,每天拿酒瓶到苞米地沟刘家坟茔地上。他抽烟,给老叔坟前也点支烟;他喝酒,在老叔坟前也倒上一杯酒,一边跟老叔说话一边哭。奶奶看三叔这样,自己再不坚强点这个家就真的过不下去了,就劝三叔不要想了,人死了不能哭活,活着的还得活,顾活的要紧。奶奶开始下地干活儿,收获土豆和种菜,三叔看奶奶都能这样,他也就开始干活儿了。
老叔去世时刚结婚半年,老婶当时已经怀孕。老叔死后,老婶偷偷做了流产,不久离开了刘家。
老刘家全家老小每逢忌日都要到老叔的坟上去痛哭一场。
老叔死时,我们全家远在三千公里之外的大西南。一天父亲拿着一封家信回来对母亲说:“世良死了。”幼小的我第一次为亲人去世大哭不止。
老叔死时,大爷在狱中服刑,平时都是老叔与大爷通信,父亲给三叔写信说:“如果大哥知道世良去世的消息,他肯定也活不成了。我们就告诉他说世良为了政治上的进步与他断绝关系,以后不给他写信了。”
老陈家
老陈家居住在一个叫小河沿的村庄,距离刘家河有三十里路。
我的太姥爷叫陈庆林,太姥姓顾,没有人记得她的名字了。旧社会的人结婚早,按二十年为一代人,太姥爷和太姥应该出生在1870年左右。
太姥爷和太姥生了七个孩子,六男一女,在重男轻女的中国社会,一家人有六个男孩儿是一件很光宗耀祖的事情。我找到了六个男孩儿的名字:陈德恩、陈德慧、陈德忠、陈德志、陈德元、陈德全,却没有人知道那个女孩儿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她嫁了姓车的人家。
老五陈德元是我的姥爷,姥爷娶了草河口镇上一位名叫姜振敏的女子,就是我姥姥。姥姥和姥爷共生育了五个儿女,四女一男,陈富芝、陈富胜、陈秀珍、陈秀芬和陈秀华,只有老二陈富胜是个男孩儿。
陈富芝是我的母亲。母亲前面还有一个女孩儿,活到一岁多生病死了,于是母亲就成了家中的老大。姥姥、姥爷给母亲起了个小名“领小子”,希望母亲能给家中带来一个男孩儿。两年后,姥姥生了个男孩儿,姥姥的妈妈送来了一只鸭子,当地的风俗,生儿子送鸭子,儿子好养活。因此舅舅的小名叫“鸭得子”。
舅舅出生后,姥姥姥爷还想多要男孩儿,二姨出生后,姥姥一看是女孩儿就哭了,二姨的小名叫“会兄子”,意思是以后能见到一个兄弟。后来姥姥又生了两个女孩儿。母亲比最小的妹妹大十八岁,老姨出生时,母亲已经参加了工作。看到姥姥、姥爷这样盼望男孩儿,母亲祈祷老天一定再给陈家送一个男孩儿。母亲下班回家,看到“炕”上躺着一个孩子,母亲没有问就知道又是一个女孩儿。老家农村有一个风俗,如果生男孩儿,就在当屋地上刨个坑,将胎盘深埋在地下;如果是女孩儿,就将胎盘扔到荒地里去。母亲看到地上没有坑,就知道姥姥又生了个女孩儿。女孩儿多男孩儿少成了姥姥、姥爷一辈子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