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我的中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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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家故事(1)

多少年来,朋友或同事都以为我是贵州人,因为我张口闭口都离不开贵州。偶尔对别人说我是东北人时,会有人问:你不是贵州人吗?怎么变成东北人了?

实际上,东北是生我的地方,贵州是养我的地方。1955年我出生在东北辽宁本溪硫铁矿,两岁时就随父母离开了。在我六岁第一次回东北老家之前,对那里一点印象都没有。在童年的记忆中,东北老家来信是一件大事,一张八分邮票维系着父母与老家亲人的血脉之情。

老家的故事都是从父母那里断断续续听来的,那些不完整的故事让我充满遐想和好奇。看到上一辈人一天天地老去,我的心开始焦急起来,担心有一天他们将老家的故事都带走了……

奶奶在世的时候,我曾经专程回东北老家听她讲老家的事。我一个外乡的游子,不能在奶奶膝下停留太久,便央求在奶奶身边生活的堂妹将老家的故事写下来,并承诺将来我要写本书。终于有一天,收到堂妹一封厚厚的家书,老家的故事跃然纸上,生动而鲜活地展现在我的面前。浸泡着堂妹泪水的家史也让我潸然泪下,拉近了我和家乡的距离,我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

随着岁月的流逝,老家的人越来越少了,我这一辈除了一个堂弟和一个表弟还留在家乡的小山村外,其他人都离开了。

我庆幸自己及时拦截了部分家族历史,让我们的后代有根可寻……

老刘家

老刘家从我太爷那辈起,就生活在辽宁省一个叫刘家河的地方。

小时候,经常收到老家的来信,信封上的地址是:辽宁省凤城县刘家河公社双泉大队。

我家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太爷之前的六代,我的祖先按辈分依次为刘朝富、刘尚仁、刘英、刘德凤、刘万金、刘庆太,第七代是我太爷刘凤阁。

太爷刘凤阁生了三个儿子,分别叫刘景一、刘景阳和刘景贺。老二刘景阳就是我的爷爷。

按老家的规矩,我称呼刘景一为大爷爷,刘景贺为三爷爷。

1923年,我奶奶曾文珍嫁给我爷爷刘景阳时,奶奶十七岁,爷爷二十一岁。

老刘家曾经很富有。祖太爷刘庆太是中医,刘家药铺在十里八村很有名气,家有良田几十亩,还雇佣了两名长工。兄弟几家老少几辈人在一起生活,日子过得很殷实,奶奶和几个妯娌还能分到不少私房钱。

大爷爷刘景一年轻时才貌双全,能说会道,前村后村谁家有个大事小情都请他去帮忙,兄弟三个当中大爷爷是最勤劳的。大爷爷的妻子我称为大奶奶,是个识文断字的女人。结婚后大奶奶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大爷爷很不高兴,想生儿子继承家业,一心想续弦。大奶奶自己不能生儿子,很是内疚,为讨大爷爷的欢心,主动帮大爷爷找二房。大爷爷看中了邻村的一个姑娘,大奶奶亲自去提亲,姑娘不愿意,可经不起大奶奶三寸不烂之舌的劝说,姑娘终于答应了。很快二房就娶进了门。

大爷爷的二房我称之为小大奶。小大奶进门后不久,大奶奶和小大奶同时怀孕,都生了男孩儿,两个孩子都聪明伶俐,可惜都在五六岁的时候夭折了。小大奶后来又生了一个男孩儿,起名叫刘世勋,是个弱智。大爷爷感到抬不起头来。

大奶奶的大女儿冬梅偷着与家里的长工好上了,怀了孕,被大奶奶发现,对女儿又打又骂,语言极其污秽,冬梅当着母亲的面喝卤水自杀了。大奶奶在旁边冷眼相看,没有一丝悔意和怜悯。冬梅死后,大爷爷从外地赶回来看女儿,说:我女儿有志气,死得值。

大爷爷五十岁时生病去世,大奶奶跟着二女儿过,小大奶带着弱智的儿子刘世勋与我奶奶住一个院子里。奶奶一直照顾小大奶母子俩,小大奶活到九十多岁寿终正寝,刘世勋活到七十多岁患糖尿病死亡。

1925年,奶奶生了第一个孩子,就是我的大爷。后来又生了我的父亲、三叔、老叔、大姑、二姑和老姑一共七个孩子,分别叫刘世俊、刘世杰、刘世振、刘世良、刘翠娥、刘玉娥和刘世娥。按东北的习惯,最小的孩子叫“老儿子”或“老闺女”,因此我们称呼父亲最小的弟弟和妹妹为“老叔”和“老姑”。

大爷四岁时,爷爷染上了抽鸦片和赌博的恶习,基本上干不了活儿。爷爷的哥哥和弟弟,也就是我的大爷爷和三爷爷都贩卖鸦片,爷爷背着奶奶到他们那去赊鸦片抽。年底算总账的时候,爷爷就向奶奶要私房钱还赌债和鸦片款,奶奶的私房钱很快就用光了,最后负债累累,家里的日子越过越艰难。

爷爷虽然抽鸦片和赌钱,但心地善良,不偷不抢,不犯烟瘾时对奶奶很好,奶奶也从来不骂爷爷,只是好言相劝。爷爷烟瘾太大了,怎么也戒不掉。只有一次奶奶忍无可忍,以死要挟爷爷戒烟,喝了卤水,想吓唬爷爷。爷爷被吓得够呛,但仍然戒不掉毒瘾。

看到自己家越来越穷,孩子也多,为了不连累两个兄弟,奶奶要求分家。分家后,爷爷分到一间破屋子,一头是磨房,另一头是炕,还分了一块土质不好的山坡地、一匹马和两头牛。

三兄弟分家后太爷刘凤阁和三儿子即我的三爷爷刘景贺一家过。三爷爷的媳妇三奶奶的娘家是地主,很有钱。三爷爷家生活好,不缺吃,不缺穿,看到奶奶一家孩子多生活艰难,怕受连累,要把家搬到邻村。太爷不愿意走,三爷爷带着老婆孩子半夜悄悄搬走了,太爷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被抛弃了。

奶奶将太爷接到家中,说只要太爷不嫌弃家里孩子多,伙食不好,她愿意给太爷养老送终。太爷在奶奶家住了下来。晚上睡觉时,奶奶帮太爷脱衣服,太爷的棉袄里长满了虱子,奶奶抓虱子扔进火盆烧掉。全家人对太爷很照顾,只要有一口好吃的都紧着太爷,太爷在奶奶家生活几个月后过世了,终年七十五岁。

三奶奶虽然家境富裕,但红颜薄命,年纪轻轻就病死了,留下三个幼小的孩子。三奶奶死后,家里缺女人,日子没法过了,三爷爷就和三个孩子搬到奶奶家住了两年。奶奶给他们缝缝补补,洗洗刷刷,做饭伺候他们。

分家后,爷爷还是整日整夜地赌钱抽鸦片,夜不归宿。债主牵走家里的马和牛去抵债,眼瞅着日子一年比一年穷,爷爷犯了烟瘾什么活儿也不能干,奶奶整日以泪洗面,为了孩子还得咬牙活下去。

奶奶是一个贤妻良母,她一生所经历了无数的苦难和坎坷,爷爷赌博、吸鸦片,奶奶从来没有真正恨过爷爷。有一次,奶奶在菜园拔草,一位路过的同村长辈问了一句:“二媳妇,景阳还没回来?”爷爷外出赌钱已经多日未归。奶奶心里生气,随口答道:“死了,回不来了。”为了这句话奶奶后悔了一辈子。奶奶始终认为爷爷是个好人,旧社会不干正事,是社会造成的。新中国成立后在共产党的帮助下,爷爷悔过自新,戒掉了抽鸦片和赌钱的陋习,好像换了个人。奶奶因此对共产党感激不尽,对爷爷也更加好了。一次爷爷外出办事,赶上入冬时节,没有棉裤,第二天早上就要起程,奶奶一宿没睡,在油灯下用两条旧裤子给爷爷拼了一条棉裤。棉裤做好了,天也亮了,奶奶又接着做早饭。爷爷起床穿上暖和的棉裤,吃着热气腾腾的早饭,感激地对奶奶说:“以后我一定好好报答你,等日子好了,先给你做一件小皮袄。”那时有一件小皮袄是非常时髦的事情。

爷爷没等兑现他的承诺就在1951年去世了,享年四十九岁。常年抽鸦片摧毁了爷爷的身体,他的肺部经常疼痛,又没有钱看病,按现象推测可能是肺癌。临终前爷爷拉着我爸爸和老叔的手说:“你妈的恩我是报答不上了,你俩要替我报答你妈的恩。”那年奶奶四十五岁。

奶奶的身世

我的奶奶一生吃了很多苦,年轻的时候家庭极其贫寒,中年时丧夫又丧子,大儿子遭遇十三年的牢狱之灾,二儿子远离家乡三千多公里,几年也见不上一次面。这些都是一般人无法承受的痛,而奶奶坚强地活了下来,养育了儿女,又带大了孙辈,健康地活到九十八岁而寿终正寝。

奶奶叫曾文珍,生于1906年。奶奶刚生下来就被同一家族姓曾的夫妇抱养了。

曾姓夫妇曾经有过三个孩子,都是没活几天就死了,第三个小孩出生刚三天就死了,曾家媳妇悲痛欲绝。奶奶家与曾家同住一个村子,曾家的老三死后十来天,奶奶就出生了。家族的长辈看到曾家媳妇如此痛苦,在奶奶还没有出生之前就与奶奶的父母商量,如果生下的孩子是女儿就送给曾家。奶奶家已有几个子女,看到曾家夫妇可怜,就同意了。

奶奶出生的那一天,曾家的丈夫就坐在那里等,听到接生婆喊:“生了个女孩儿!”就立刻跑进屋,等接生婆把孩子包好后立刻给抱走了,怕亲妈看到孩子后反悔。曾家的媳妇在家里担心,如果生的是儿子自己就没有希望了,看到丈夫抱着孩子回来,一下高兴起来,接过孩子就给奶吃。曾姓夫妇成了奶奶的养父母,视奶奶为掌上明珠。

奶奶五岁那年,养母生下一个男孩儿,并且健康地活了下来。养父母认为是奶奶给带来的福气,对奶奶更加宠爱。

奶奶十四岁那年养母因病去世,从此奶奶承担起照顾弟弟和养父的重任。养母去世后,养父对两个孩子倍加疼爱,姐弟俩也情同手足。后来奶奶嫁到了我家,弟弟经常走几十里山路来看望姐姐,一直坚持到晚年走不动了为止。

养母死后,奶奶的亲生父母很想亲近她,奶奶不理,在她心里,养父母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想到刚出生就被亲生父母送人了,奶奶心存怨恨。后来奶奶自己成了母亲,开始理解亲生父母的心情,非常后悔,觉得自己疏远亲生父母是大逆不道。从此每逢过生日,奶奶都要吃一天素来纪念生母生养的辛苦。

我的大爷

我的大爷叫刘世俊,今年八十五岁。大爷一生经历坎坷,命途多舛,受了很多苦,一直到现在只要想起大爷,我的心就会痛。

大爷小的时候,我的爷爷抽大烟赌钱,曾经殷实的家底被挥霍殆尽,家里的日子很艰难。

大爷五岁时,有一天奶奶在炕上做针线活儿,大爷坐在旁边,奶奶边做活儿边流泪。大爷问:“妈,你哭什么?”

“你爸抽大烟,耍钱,把家里的钱都输出去了,剩下咱们娘儿们孩儿吃不上饭,这日子没法过了。”

“等我长大了挣钱给你花。”

“你什么时候能长大,想想不如死了算了。”

“那你死了给你放哪儿?”

“装棺材里送苞米地沟埋上。”

苞米地沟是我家祖坟地。

“那我也上苞米地沟,就坐在你棺材边给你做伴。”

奶奶抬头看大爷满脸都是眼泪,将大爷搂到怀里说:“不要哭了,妈妈不死,要好好活着,等你长大挣钱给妈花。”

大爷十五岁就开始干苦力养家糊口,盖房子、种地、喂猪、放牛,什么苦活儿累活儿都干过。家里穷,没有鞋穿,冬天还打赤脚,冻得不行了,将脚伸进牛粪中取暖。他十七岁时到本溪桥头火车站装卸煤炭,奶奶去看他,根本认不出自己的儿子,大爷满脸满头都是煤灰,只有说话时看到白色的牙齿,奶奶伤心极了。

大爷劳累过度病倒了,三十多天不起炕,最严重的几天,自己都不能翻身,生命垂危。家里没有钱上医院,爷爷请了一个大仙来跳大神。大仙来家里跳了三天,说大爷的魂是被猴精勾上山了,没跑太远,她能给招回来,还说再晚两天这孩子就没救了。大仙用马鞭子在空中甩来甩去,嘴里念念有词,累得满身是汗才停下来说:“好了!好不容易才把这上山的猴给抓回来,幸好它没过岗,过岗就没救了。”

大仙走后第三天奶奶在院里推磨,大爷竟然自己起来下地扶着墙走到屋外。奶奶看到大爷自己走出来了,扔掉手里的活儿,抱住大爷,说:“我儿真的好了!真是谢天谢地!”

大爷挣的钱大部分都还了爷爷的赌债和抽大烟欠下的钱。

大爷二十岁时,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外乡的姑娘,相互都看上了,订了亲。第二年春天,爷爷带大爷到女方家正式求婚,女方家嫌刘家穷没有答应。后来奶奶带着大爷又去女方家说情,好话说尽,那边终于答应秋天结婚。刘家为了筹办大爷的婚事借了高利贷,而这位苦命的姑娘等不到秋天就得疟疾死了。

1945年3月大爷被日本人抓了壮丁,日本投降后加入了国民党的军队,1948年11月随国民党大部队投诚起义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1951年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52年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1953年朝鲜战争结束后继续留守两年,直到1955年5月胸配英雄奖章凯旋。那是大爷一生中最荣耀的时刻。当时父亲带着怀孕的母亲到部队看望一身戎装、刚从朝鲜归来的大爷,大爷说:“现在和平了,孩子生下来就叫和平吧!”和平就是我,我是父亲这一辈第一个孩子。

不久大爷就退役了,分配到丹东水泥厂工作。大爷吃苦耐劳,无论干什么工作,都是领导喜欢、群众尊重的人,年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和劳动模范。

大爷退役时已经三十多岁了,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位带有两个孩子的寡妇,成了亲,并生了我的堂妹刘馥。

五十年代的“大跃进”,不仅工业、农业要“大跃进”,公安战线也要“大跃进”,要多抓“坏人”,多快好省地完成任务,于是开始挖地三尺地找“坏人”。

1958年的一天,几个警察突然出现在大爷的车间将他逮捕,因为大爷在国民党队伍服役期间杀过人,被定罪为“现行反革命”。

顷刻之间大爷失去了一切,被开除党籍和公职。当时刘馥才两岁,大爷的媳妇受不了这个打击,与大爷离婚,抛弃幼小的女儿离开了刘家,从此后刘馥与奶奶相依为命。

大爷以“现行反革命”的罪名被判刑十五年。

监狱里的生活极其艰苦,几十个人睡在一个工棚里,木板大通铺,铺的和枕的都是稻草,长年累月和衣而卧,伙食很差,还吃不饱。三年困难时期(1959~1961),每日限量吃两餐高粱子粥,所有人都饿倒了,三天两头有人死去。大爷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心想就这样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自己死了倒是解脱了,可是家人怎么办?老母亲还在为自己抚养女儿,弟弟妹妹还在为自己承受着反革命家属的罪名,想到家人,大爷心如刀绞。

正在大爷生命垂危的时候,我的老叔刘世良去探监,从家里带了些玉米炒面救了大爷的命。老叔看到大爷躺在那只见出气不见吸气,觉得大爷挺不到出狱的那一天,一路哭着回了家,与我父亲和三叔合计:如果大爷死了,要想尽一切办法把尸体运回来。

我家有一个亲戚在公社商店卖货,大爷在狱中饿得起不了床的时候,给亲戚写过一封信,求他从商店里弄点饼干渣给他寄去,心想这点事亲戚肯定能做到,不需要他花钱,长年卖饼干总会积累一些饼干渣子的。信发出去后,大爷望眼欲穿地等待,杳无音信。

1971年,大爷由于在狱中表现良好,积极改造,提前两年被释放出狱,回到刘家河公社双泉大队当了农民,与女儿和老母亲生活在一起。

大爷虽然出狱了,但仍然受尽歧视,并且殃及到全家人。大爷心地善良,干活儿任劳任怨,在监狱里干活儿,练就了一手瓦工技术,却要夹着尾巴做人。家里的鸡跑到别人家菜园里,就会有人骂:“反革命家的鸡也反革命!”生产队工分最低最脏最累的活儿就让大爷做,大爷忍气吞声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