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刚蒙蒙亮,仁济堂的伙计沈灵早早地起来,今日是他值店。一开门,一股凉气直冲脑门,他不由得一阵哆嗦。瞧瞧屋外雾气蒙蒙,河边影影绰绰,一个黑影子在河面上飘忽不定,哪来的秽物?他素来不信邪,但此刻,由于四周看不甚分明,那黑影似乎在左右游动,且径直向自己飘来,他全身的汗毛都直竖起来了。
然而,他看着四周,天已经微微亮,他想,一个大男人,阳刚十足的,那些不洁之类,都属于阴极,阳岂能怕阴?所以他不由得心一横,站在门口,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待那黑影走近,他才看清,原来是数月前去世的老秀才连云开的女儿连玉。虚惊一场,他忍不住抹了一下额上的细细泌出的汗珠子。只见连玉一身浅绿色的短袄,下身穿着条黑色棉裤,肩上挎着个洗得泛白的蓝布包袱,正向自己走过来。原来是自己吓自己,他不由得哑然失笑。
“您这是?……”看着连玉肩上挎着的包袱,像是走亲戚,她来找谁呢?找少东家沈济?沈灵儿是个机警的人,话到嘴边给生生给咽下去了,他不忍心看她尴尬的样子,怕伤着她的自尊心。关于连秀才这位女儿,他也略有所闻,只知道她自幼失母,但聪明机警,虽年纪不过十五,却是治家好手。
几十年来,连秀才醉心功名,一念成痴,除了闭门读书,其他一概不管不顾,连家里里外外全靠她一人张罗。这些年来,靠变卖田产、老宅挨过这些年,有个孪生弟弟,却顽劣不堪。对于这位姑娘,沈老板一直赞不绝口,并将她树为儿子沈济的榜样,或许是这,引起了少东家的逆反心理,直接导致了沈济对连玉的不满,并且经常纠结一帮小跟屁虫来纠缠,捉弄连玉,连他这个店里的伙计都看不过眼了。
“我……”连玉咬咬牙,面露尴尬之色,犹豫了一瞬,坚定地吐出四个字:“找沈公子”。
“噢……那,姑娘,有事进屋说,外面怪冷的。”沈灵一愣,他看着连玉,连玉也平静地看着她。很快地,沈灵似乎明白了些什么,见连玉衣衫单薄,在瑟瑟的冷风中,沈灵有几分不忍。
“女孝才脱,不敢给贵堂号添晦气,劳烦小哥将沈公子请出来,我有话对他说!”连玉面带微笑,摇摇头。
“沈公子让你进屋说话……这大冷天的,你这是要把我的伙计冻死呀?”沈济闻讯,从里屋走出来,还是那副不阴不阳的嘴脸,斜瞥了连玉一眼:“你就是不穿孝,也没见得给我带来多少福报。”
“你!……”连玉被他呛了一口,心中的火,有“嗖”的一下,腾上来了。
“我,我怎么了……你这女孝要是算是晦气,那我们这仁济堂满屋子都是给病人吃的药,我岂不是走到哪里都是晦气?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满身晦气?”沈济眉毛一挑,睁大眼睛,正色地看着连玉。
连玉又被他生生地呛了一口,想回嘴,却想不出什么好词,觉得他说的也对,的确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沈济,我不想跟你计较。我只想问个明白,我究竟什么地方招惹你了?为什么你每次都要针对我呢?”连玉忽然一股无名之火,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眼前这个男子,总喜欢这样,出语如针,针针见血地扎向自己。
沈济心想,你是没有直接招惹我,可是,你他妈的,你的存在就是“招惹”了我,爹爹每日拿你做我的榜样,言必称“连玉”,我还一肚子火没处发泄呢。
你干嘛非得逞能?干嘛非得处处胜人一等?你就不能乖乖地做个需要大家疼、需要大家怜的小女孩吗?你为什么就要表现得坚韧无比,非把自己逼成座不坏金刚。你把自己逼成了金刚,然后,你就成了云州城的“楷模”了,然后,让大家不得把自己往“佛”里“赶”?
可我就是不想活得那么累,不行吗?可因为你的存在,我就“不行!”
我不想温书,可爹爹说,你每夜点灯看书到深夜,还是趁你弟弟睡着了不用书的时候?
我不想起早,可爹爹说,这个时刻,连玉早已去河边洗衣服了。
我不想生计,可爹爹说,连玉小小年纪就知道帮爹爹卖田地,卖宅院,计算得毫厘不爽!这爹当得可自在了。
可这些话,沈济只能在心中腹诽,不能当连玉的面说出来,说出来,得多丢脸?多伤自尊?所以他始终硬撑着,于是内心的这些怨愤,让他一开口,那话语就变成了一根根毒针,向连玉射来,唯恐不正中要害。
但连玉可不懂他那些没说出口的话。
经过父亲之死这一番生煎活烤,又听了孙大娘转述的明慧大师的话,几度死地后生,她已然脱胎换骨,她觉得,自己应该可以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了。既然命运给了自己这样一副“见僧杀僧,见佛灭佛”的护甲,那么,从此,世间,再无物,可成她连玉的软肋,所以此刻,她的内心如同一泓静水,波澜不惊,笃静,安然。
“有什么事,进屋说吧,连姑娘您是有一副金刚不坏之身,可我沈济,呵呵,生来娇贵得很,见风就会着凉。这是命!”沈济不知道是讥讽连玉,还是自嘲自身。
“进就进,莫非你以为我怕你不成?”连玉心一横,挎着包袱就大咧咧地跨过门槛,走进去,找了一张太师椅——沈济父亲沈三立的专座,一屁股坐下来。
“哈哈,这回……你倒是不把自己当外人了?我爹爹的宝座,我平时都不敢随意坐上去!”沈济见连玉气鼓鼓的样子,又忍不住地嘲讽她起来,但连玉看得出来,他的态度似乎变和善了些许。
沈济下意识地扭头看沈灵,沈灵似乎全然无感,一心一意地在抹柜台,显然,这个敏感的年轻人,已经从他们似乎剑拔弩张的对峙中,读出了点别的东西。沈济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沈灵,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不就是两个冤家在斗气吗?所以,他一边摸柜台,一边似笑非笑地,把自己当个“透明之物”。
沈济似乎从他的神情里,明白了点什么,吩咐道:“来者是客,你去给烧壶开水,给连姑娘沏口茶!”
那沈灵乐得如此,免得在这里,走也不是,躲也不是,听着他们冤家斗气,将自己视作“无物”。
连玉鼻子“哼”了一声,得意地望着沈济,那神情,仿佛在说:“坐便坐了,又怎样?”
沈济将连玉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仿佛看着个怪物。他的眼睛目光落在连玉的包袱上,半晌,忽然怪笑了一声,道:“连姑娘,您这是,这是……投奔我沈济来了?”
连玉心想,你这张毒嘴,还是没变。但她自己已经变了,招架他这张损嘴,早已经绰绰有余了。所以丝毫不奇怪他的嘲笑,而是继续微笑着问:“沈公子误会了,沈老板可在里头?”
听得此话,沈济的笑容突然僵住了,仿佛信不过自己的耳朵:“你……找他?找我父亲?何事?”
连玉嘴角上扬,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自然……是好事。不知令尊在否?”
沈济的神情慢慢由先前的热切变得淡漠:“父亲云游去了……他老人家,行踪不定。或三日可回,或五日可回,或数月方回。姑娘,请回吧!”
连玉想到家中连璋还在等她去孙大力家借盘缠。心想,不能再等了,无论如何,今天也得把弟弟的盘缠凑齐。
于是她把包袱从肩上取下来,解开,露出一本线装书,封面上“千金要方”四个颜体大字赫然在目:
“沈老板曾多次上门苦苦求索,奈何爹爹这辈子,视书如命。如今,爹爹不在了,这书,于我,于连家,不过是死气沉沉的骨董一堆,还得心惊胆战地提防贼人偷盗。于沈老板,却是钻研药理的绝好借鉴,悬壶济世,救死扶伤,善莫大焉!”
“呵呵,什么时候嘴尖牙利连姑娘成了救苦救难慈航普渡的活菩萨了?”沈济一愣,大笑起来。
“你先别得意,我不会白白地送给你们。我也没时间跟你磨牙,300两银子,一口价!”连玉伸出三个指头,在沈济面前晃了晃。
“三百两?……对不起,此地无银!”沈济露出几分鄙夷之色:“你当我们仁济堂是当铺?”
“和氏藏玉璧,宝马配英雄!所以,我才要找沈老板!你……又岂能懂得它的价值?”连玉并未象从前一样,轻易就被他激怒,她只是淡淡地扫了沈济一眼,上前几步,将包袱递到沈济面前:“你看好了!这可是北宋校正医书局编校,北宋治平三年的官雕本。”
沈济将信将疑:“既然是绝世珍品,你又如何能到它?”
连玉冷笑一声说:“你真当连家祖祖辈辈落魄如这云州城人人可唾弃的秀才连云开么?岂不闻‘家徒四壁无人睬’的前半句可是‘满腹经纶书万卷’,你以为后半句是真的,前半句却是信口胡邹?起当年,我曾祖父花重金购得。你摸摸这纸,这是以竹为原料的玉扣纸。你再看这字,雕印讲究,纸墨精良,这可是30卷的最初原版。”
沈济仍将信将疑地将包袱一股脑接过来,他摸了摸,却并没有摸出连玉口中的所谓“玉扣纸”和一般的纸有什么区别,倒是300两银子,叫他有些肉疼。
“姑娘,老实告诉你吧,爹爹确实有事不在。且300两银子,也不是小数目,恕我不能擅自做主。明日,爹爹便从孟州回来,待我将此事禀告父亲,再作计议,如何?请姑娘在家静候一日。”沈济收起他的玩世不恭,正色地对连玉说。
“沈公子,您是个聪明人,倘若我不曾有急用,我岂能卖掉祖传宝书?这么着吧,我再给你减去20两,280两,痛快的,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连玉有些着急了,但是,她错了。所谓奇货可居,你越坚决,别人倒是越信任,你一松口,则信任大打折扣。
沈济越发不信了:“姑娘,不差这一天半宿的吧?我真不识货,姑娘请回去吧,我们还得做生意。回家等着吧!”
连玉这下真的绝望了,她望着沈济那张怀疑的脸,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她默默地收起包袱,慢慢系成个死扣。
离开仁济堂,连玉心灰意懒。她坐在状元桥的大柳树底下,这些大柳树,不知何人何年栽种,均有合抱之粗,沿着清凉河一字排开,柳枝轻扬,像条条绿色的丝带,倒映在一碧水之上。柳枝轻轻地蹭着她的脸,她轻轻折下一段柳枝,用两指夹紧,另一只手轻轻一拉,嫩芽儿像翠色灯虫一般,纷纷坠地。她丝毫没有兴致看风景。人若倒霉,靠山山倒,坐船船翻,过桥桥塌,甚而至于,连喝口水都塞牙缝。
她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它混沌而虚空,无聊而又无际,象极了此刻她的心境。又仿佛一张巨大的嘴,随时都可能将她吞噬。一轮毛茸茸的太阳,懒懒地躺在天边。十五岁的她,内心中有说不出了空寂和烦闷,她变得恍惚起来,只觉得天地之间,万物顿灭,荡荡的,剩下她一人,茕茕孑立。接下来,该做什么?该去哪里?她头颅一片空白。唯觉得天地茫茫,莫可奔走。
云州城,这个有着千年建城史的古城,早已古风不存。一些人,渐渐地迁移出这里,一些人,慢慢回填进来,保持着这个城市的活力平衡。但如今,这里的人们,大多数除了埋头做生存,一心一意赚钱,似乎再也没有别的东西能引起他们的兴趣。虽然,她不至于像爹爹一样,固执地认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但连玉模模糊糊地感觉,这里,也许没有她真正想要的东西。
虽然,对孙大力,她依然难断眷恋,这些刻进生命龟背的人们,融进血液的人们,这些年,是一点一点地,针一样,一毫一厘地扎进生命的,拔出来,连着血肉和筋骨,疼痛难忍。但是,经过几宿的彻夜无眠,尤其是,当她站在父亲无数次跪拜的先祖的画前,端详着她那些未曾谋面的亲人的时候,她的内心涌上一种神圣的感觉,一刹那,他们仿佛在她的血液里复活了。那身着蟒袍的曾祖父,那一身戎装英武逼人的祖父,他们仿佛率领千军万马,呼喊着,向奔她来,拥抱她,淹没她。离开这里,寻找别样的人们。一个大胆的念头突然在连玉脑中突然闪现,连她自己也吓一跳。
一刹那,她像突然读懂了父亲。那么多人,在奔跑在血脉里,催促,呼喊,扬鞭跃马,他如何让自己,能安于阳光下的沉寂?她曾悲悯父亲,他把自己,钉子一样,一寸一寸地敲进了那厚厚的典籍,跌进去了,再也拔不出来,于是把自己活活憋死在自己建立的囚牢中。
然而如今,检视自己,又如何能说服自己,也如这云州城里的万千少女一样,安静地蜷缩于一隅,如一朵默默吐芳的野菊,娴静如一只蜷在阳光下看云的猫,一头闲吃草的驴。只盼嫁得良人,生儿育女,慢慢在岁月里老颓,死去,默默走完自己生命的四季轮回,然后,归尘,归土,画满一个小小的圆,然后,任由他人培一个小小的坟茔?不,那不是她连玉想要的人生,不是。
她就是拼尽一生的力气,也要把这个圆,纵不圆满,也要着力画大一点,撑开,阔大,像她那些死去的先祖们一样。他们人生的马蹄。掠过黄沙漫天的塞北,绕过杏花春雨的江南,越过山高海深,走向过天高地阔,有庙堂之高的指点江山,纷争厮杀,有江湖之远的踌躇满志,云开日出。
然而,该从那里起步呢?命运……她忽然想起明慧大师对她命运的预言。就算他是胡编乱造,也要他给个详细地说法,若果然是真,就求他指点迷津。对,就去找他,立即立就去。连玉仿佛浑身打了鸡血,满血复活,扔下手中的柳枝,蹭地站起来。掉转头,向伏牛山走去,山阳庙就在伏牛山山腰。
传说云州城的祖先是外来移民。他们原先住在伏牛山的阴面,伏牛山山势陡峭,岩如刀劈,素日,唯有几个采药人才能爬得上。但那一年夏天,一场大旱持续了整整两个月,人们饿得奄奄一息,小孩饿得皮包骨,饿死的老人更不计其数。
有一天,突然来了一头山羊,疯狂的人们满眼绿光,齐齐来追赶这难得的食物。那山羊,走走停停,人们也不肯却步,谁知这一追就是几十里,最后,山羊沿着一条杂草丛生的秘径,径直向前跑,人们跟着追,它一跑到山中的背面去了,在那山腰之上,突然撒了一泡尿,那泡尿立即化作一股山间清泉,从那清泉的出口,源源不断地流出金黄色的小米来。
人们突然明白了,这头山羊是神仙,是神祗引他们上山,给他们一条活路。于是,这些饥肠辘辘的人们顿时齐齐跪下来,感激山羊给他们一条活路。于是在那泉水边建了一座庙,叫山羊庙。后来,或者是觉得不雅,或者是以讹传讹,慢慢地,就成了山阳庙,也许,因它在伏牛山之阳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