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你怎么去了那么久?爹爹醒来,几次喊饿呢!难道你不知道,爹爹中午没吃午饭吗?”弟弟连璋开门,显然是等得焦心了,开门时,见连玉,面露几分不满。
“啊?爹……终于醒过来啦?他……怎样?他……想吃饭?”连玉听说几天滴水不沾的爹爹突然要吃饭,一阵欣喜,压根没顾得上计较连璋的埋怨。
连玉将小竹篮放在地上,赶紧去爹爹的卧室。连璋凑近看到小竹篮,看到里面除了一块一寸厚的巴掌大肥油和几截才手指长的香肠,有点信不过自己的眼,跑到房里去质问连玉:“怎么?你让爹爹……吃这个?”
“咱家那点家底,你难道不知道么?咱们家还欠何半仙的药钱呢!我今天去集市,刚好路过他家,便求爷爷告奶奶似的,让他宽限几个月,到明年二正月,再还给他,别大过年的上门来讨债,不吉利,他也答应了。”
面对连璋的质问,连玉似乎并不生气,她将汗津津的手掌往桌上一扣,20个铜板在桌上立成两摞:“嗨,去晚了,菜市收摊了,就买了这些,明日再去!”
连玉说完,又将连璋拉到客厅里,偷偷地告诉他:“我今儿把几家的衣服在孙大娘家偷偷地浆洗了,托孙大娘给人家送过去,晚些时候,孙大娘拿回钱就会给咱送回来。今儿是二十九,明日才是除夕呢。我琢磨着,要是拿回来了工钱,明日是除夕,咱们也好好打个牙祭,称点肉,买条鱼,蒸些年糕,买些豆腐,咱们一家子,也能欢欢喜喜过个年。所以,今晚,咱们,就将就一下吧!”
连玉不敢说出方才之事,她怕脾气火爆的弟弟一怒之下,会去找沈济算账,弟弟看不惯沈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因为这家伙,特别喜欢捉弄自己的姐姐,从小就领着一帮孩子,嘲笑姐姐,捉弄姐姐。听姐姐这么一解释,连璋沉默了,不再发话。
“玉儿,璋儿……”大约听见他们的谈话,爹爹在床上用沙哑而柔弱的声音喊他们。
两人赶紧停止了谈话快步走向爹爹。
“玉儿,你怎么又去给别人浆洗衣服?我都说你几回了,以后,绝不许再去!你,虽然不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可是,你也是我连云开的女儿,若不是你祖父……那岂是你干的活?我连云开的女儿,怎么能去干那种低贱的活?我这是……前世做了哪门子孽哇……”爹爹躺在床上,喘着粗气,训斥着,叹息着。连玉听出那叱责之声里,有自责,也有疼爱。
“爹,没事的,我就是去帮孙大娘干干活。孙大伯他们家,一到年关就忙起来。打菜刀的,打银器,铜器的,就特别多了。平时,他们顾不上整理院子,积下了好多脏衣服。可不管怎样,他们总得,干干净净地过个年吧?都是街坊,孙家平时也没少帮衬咱家。我就是去搭把手。”连玉见爹爹责问,顺口扯了谎
“爹……您今日感觉可曾好些了?我去给爹爹做吃的,爹您先好生躺着,外面下大雪了,您老可千万别再着了凉,今儿,爹爹好容易才气色好了一些。”连玉看见爹爹醒来,很是高兴,于是赶紧转移不愉快的话题。
“晤,好多了!……爹爹就是想吃个芋头!都三十多年了!唉,我还是很小的时候吃的。我六岁那年,住在京城,那一年乳娘周妈从乡下探亲回来,背回来一大袋子芋头,自己蒸熟,瞒着太夫人——也就是你祖母,塞到我嘴里,又软又滑,清香绵甜,那香味,我至今记得,可真香啊!”
连云开陷入了回忆,那时候,父亲连阔如,世袭定远候,任礼部尚书,在那可并排走十匹马的直通皇宫的御道边,有他们连氏的府邸,七进大宅院,高高挑起的飞檐,火红的灯笼挂在门口。那是,他日日锦衣玉食,有两个乳母,四个小丫鬟伺候着。那时,他难得吃一口乡野小吃,所以至今记得。连云开的脸露出一丝憧憬之色,这显然躲不过连玉的眼睛。
“对不起……爹,女儿去晚了,菜市关门了。不过,爹也别着急,我明儿一早就去早市,他们晌午才关门歇业!”连玉为难地看着父亲,听得爹爹这番话,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就是一口芋头,自己都没法满足爹爹。
连云开默默地躺着,深深地叹了口气,慢慢地闭上眼睛,两行温热的老泪从他的眼角缓缓地流出,沿着脸颊,滴在枕头上,多懂事的女儿啊,可惜,打一出生,就没了娘,自己这些年,醉心科举,也没有认认真真地照顾她的衣食住行,从小就是穿邻居送来的旧袄子,旧绣鞋,可她,即使在外面受委屈了,也咬着牙,回来半个字都不说,宁可偷偷在房里抹眼泪,这孩子,从小就倔强,好强,从不轻易让人看瘪,也绝不轻易让别人同情自己,包括自己的爹爹!
想着想着,连云开慢慢陷入了恍惚,突然,他看见父亲就在面前,向他招手,接着,他的祖父骑着高头大马从身边经过,向他伸出手来,再接着,那一身绯色二品袍服的曾祖父,也踱着方步,向他慢慢走来……连云开竭力睁开眼睛,突然,他们都消失得无影无踪,黑白无常拿着铁链从远方走来,连云开意识到,他已经不久于人世了。
“快,快,快扶我下床!”连云开突然用几乎不容置喙的口吻,急促地对面前的一双儿女下命令。
看到躺了数月的爹爹突然要下床,连玉很诧异,她紧盯着父亲的脸,那张黄里泛着灰白的脸,如同老树逢春,突然恢复了勃勃生机,熠熠闪光,她突然想起,这景象,会不会是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莫非,父亲的生命大限,终于来了。难怪,他忽然想吃孩提时期的芋头,与其说,这已经是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点念想,不如说,这是他对从前生命的一次回顾和检阅,检阅完了,他便要走了?
父亲已经几个月没下床了,终日喝点稀粥,人已经有些轻飘飘,单薄的身躯,如同皮影戏上的驴皮假人,轻轻一架,就被被连璋和连玉提起来了。
连云开猛然甩开二人的手,扑通一声,对着东面的墙直直地跪下去,连磕三个响头,涕泪四流,趴在地上,长号不已:
“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孙儿就要来见你们了!……”他这一跪,这一哭喊,把连玉彻底惊醒了,是的,爹爹的生命大限,终于是来了!她的眼泪奔涌了出来,爹,爹!她在心里哭喊着!
“孙儿自十四岁考中秀才,以为可以效法先祖,光耀门楣,遂兢兢业业,悬梁刺股,三十年如一日,不敢丝毫懈怠,奈何半辈子用心功名,至于老朽仍然是腐酸秀才;更有不孝子连璋,冥顽不灵,年过十五,连生员资格都不曾有,万般罪过,皆归我一人,我罪孽深重,请列祖列宗惩罚我吧!”
说完,连云开又磕头如捣蒜,血珠子从他的额头慢慢渗出来,凝注成细流,沿着鼻子两侧,慢慢地流下。
连玉早已泪流满面,拉着爹爹的手,直哭:“爹,您不要磕了,不要磕了,爹!我求求您,不要再磕了!”
连璋在一旁,冷眼看着父亲磕头,不耐烦地道:“爹,您就别拐弯抹角的了,您呐,直接让列祖列宗降罪于孩儿,不就得了吗?”
“你!你……”连云开气得发抖,怒其不争的眼神几乎要喷出火来:“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这么个孽障!孽障……”
“爹!都这么多年了,您还不明白,您儿子我,压根儿就不是那块读书的料!我就不明白了,爹,您为什么非要逼好好的鱼儿去爬树呢?”
见爹爹痛苦地捶着胸膛,连璋带着几分痛苦和哀求的神情,扑通一下子,跪在连云开身边:“爹,
我求求您了,别再自欺欺人了。这么些年,您不好过,孩子也万分痛苦,求求您,不要再折磨孩儿了。事到如今,孩子也不想再瞒您老人家了。孩子几年前就没跟先生学习了,课,是姐姐替我去上的,为的是不让您伤心。孩儿一直跟孙铁匠当学徒,再过一年,孩儿就可以出师了,就可以养活您老人家和姐姐了!”
“混账东西!”连云开啐了连璋一口:“铁匠,一辈子围着火炉,锤锤打打只为糊口,能成什么大气候?大丈夫志在四海,居庙堂之高能为君父分忧,处江湖之远能为黎民造福。我……我连家怎么会出你这样没志气的东西!我连云开但凡有第二个儿子,我还指望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你姐姐若非女流,我何须日日如此这般的敲打你?”
连玉和连璋双双跪在他身旁,不敢言语。
“等等……你刚才说什么……姐姐替你上学?”连云开突然醒悟过来了:“你是说,这些年,你都没在念书,而是在……学打铁?”连云开圆睁着眼睛,转过头来看着连玉。
连玉吓得小脸煞白,赶紧“扑通”一声跪下,把头埋得低低的:“爹,您别生气,千错万错,皆是女儿的错,不干弟弟的事。弟弟原本是要告知爹爹,他不想上学,铁了心,想跟孙大叔学打铁,女儿是怕爹爹伤心,所以,才想出这个法子。”
“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连云开怒不可遏,一双儿女吓得颤抖如筛糠:“你一个女孩子,怎么会替你弟弟上学?我怎么从来没听到宋先生提及?”
“皆.......因女儿换上男装后,与弟弟几乎一模一样,非但宋先生不曾发觉,连一起学习的仁济堂家的沈济都不曾觉察。宋先生还夸奖女儿呢!”连玉开始战战兢兢,但说着说着,便不免有几分得意。
“你们……你们……胡闹!胡闹……我养的是都是什么儿女哇……分明是一对仇敌……你们,你们都是来向我连云开讨债的……”连云开痛心疾首,仰天长叹。
“爹,您皓首穷经,可得到是什么?功名不成,生计无望,您知道这云州城的人,是怎么嘲笑您的吗?‘宁学孙铁匠,莫效连秀才,满腹经纶书万卷,家徒四壁无人睬……”连璋的话还未说完,连玉只听到“噗”的一声,一口鲜血从连云开嘴里喷出来。
但见连云开老泪纵横:“我们连家五代单传,你高祖玉林公大人,左边这位,曾官居二品,乃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宰辅;你曾祖父连跃,官居三品,封疆大吏,保疆卫土,世人传颂……可叹你祖父其怀公连阔如不寿,壮年身亡,临终前,他老人家抓着为父的手,千般叮铃万般嘱咐:不求大富大贵,但子孙务必读书进学,斯文一脉永存,决不可堕入下九流!否则,他日九泉相见,列祖列宗绝不饶你!”
连玉看父亲气息慢慢弱下去,感觉几分不对劲,赶紧示意连璋不要再跟爹爹犟下去了,弯腰连搀带拽地将爹爹扶上床。
“爹,女儿知错了,您老千万别生气,等开春,我让弟弟去上学,我念了书,也不是一无是处,我……我可以帮弟弟的,帮弟弟温书,助他明年秋参加院试,相信弟弟,明年一定可以考中秀才的。您看,仁济堂家的沈济,都快十七岁了,不都没考中吗?也不全是弟弟的不是!”连玉赶紧安慰爹爹。
“你……你身为姐姐,弟弟不肖,你……怎敢帮他说话?而……不督促他?”连云开指着连玉,说话越来越艰难了。
“爹……我……”连玉十分羞愧,看着爹爹的气息慢慢地弱下去,心也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玉儿,快,快……快给爹爹拿……衣服!”突然,连云开仿佛预感到气数将尽,用手指着墙边的衣柜。连玉赶紧按照他的要求打开柜子,见柜子上折叠整齐地放着一件月白长衫。这是一年前就做好的寿衣,跟他14岁那年考中秀才去拜见学政周大人时穿的长衫同一个色调和款式。
那时候,他少年得志,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以为此生一定会顺风顺水,孰知三十年艰辛付水流,此生的风光,被十四岁那年用尽了。
父亲去的时候,眼睛仍旧是睁着的。此生愿望未了,他如何能闭眼而去?
连玉和连璋两个泪眼婆娑,一人伸出一只手,将父亲圆睁着的眼睛轻轻覆闭。
“爹……”连玉突然伏在爹爹身上,突然仿佛受伤的小狼一般,嚎啕大哭,那哭声撕心裂肺,在静谧的雪夜,分外的凄绝,仿佛要把这十几年来的委屈,全部都哭出来,嗓子,心脏都哭疼了。
爹爹在的时候,爹爹就是天,爹爹不再了,她的天突然一下就垮塌下来了,她不是没有想到,会有这一天的,可是,她没想到,那一天,竟然来得这样快,这样的猝不及防。
一大早醒来,爹爹就喊着,想吃芋头,因为要过年了,河西几家大户人家送来桨洗的衣服特别多,这活儿,还是孙大娘帮她找的,所以,她着急着将这些衣服早些洗完,赶在除夕陪爹爹过个自在年。到晌午的时候,把衣服送到孙大娘家,求孙大娘帮她送回去,她自己则去菜市场帮爹爹买芋头,顺便买点菜回来,没想到,竟然遇到沈济这个乌心黑肝的坏蛋捉弄。
小时候,家境尚好,爹爹经常放下书,摸摸连玉的头,拿出一张宣纸来,慈爱地喊:“玉儿,来,爹爹教你写字,你说,先写什么字好?”
小小连玉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坚定地说:“写‘爹’,爹爹快教我写‘爹’字!”
记得当时,爹爹听了,先是一愣,接着开心地大笑,把连玉拉进自己的怀里,亲亲连玉的脸:“我家玉儿是天下第一聪明的!要是个儿子,一准会能考个状元郎!”那时,连玉才二岁,是后来爹爹亲口告诉她的。后来,爹爹果然一有空就教她认字,写字,念书。反而,弟弟,是送到私塾给名儒宋先生教。
可是,爹爹,爹爹再也回不来了。此生,她再也听不到那声慈爱的“玉儿”了。
四野茫茫,薄薄的雾气笼罩在原野上。
凄凉的唢呐声,铁丝一般,声声戳入天际,那天空,格外的莽远,冷漠而高寒,如同鬼域。漫天的纸钱飘飘洒洒,如同一场鹅毛大雪,落在寥寥的数十个送葬人的身上,肩上,脚边,和棺材盖板上,惨白惨白的。
连油漆都没漆上、树疖都未曾刨光的薄皮棺材,慢慢沉入孙大力挖好的墓穴中。
“爹!……爹!”连玉突然发出黑夜中狼一般的嚎叫,突然挣脱孙大娘的手,发疯一般向棺材扑去,幸而一旁的被孙大力早已察觉她一路死寂一般的静默,紧紧地抱住她,不肯放手。拳头雨点一般落在孙大力的胸口,肩膀上,孙大力都呆了,他从来没见过连玉这般疯狂的模样,她已经彻底崩溃了,她的目光呆滞而空洞,神情凄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