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多少年,浮生素如莲;
软烟且把罗衣染,
杜鹃啼红鹧鸪天
絮舞何团团。
何处识清欢,酹月白云边;
仰醉一任烟波远,
白浪腾蛟漫遮天,
客梦语颠颠。
……
浩渺烟波之中,一页扁舟在风波里出没。
那扁舟中,一妙龄女子头枕着青衣少年的胳膊,用柳叶吹着自己新填的一首曲子《烟波远》。
少年嬉笑着道:“昭阳公主,奴才给您请安了……”
少女啐了他一口:“呸……还惦记这晦气的公主名号,脑袋没搬家是吧?命里无时莫强求……”
岸边,皇撵一侧,身着团龙兖服的少年,望江而泣:“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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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还得从辛酉年冬天开始。
腊月二十九,才过晌午,天就黑了。铅色的云越压越低,到黄昏,竟簌簌地下起雪珠子来。盐粒状的雪珠子打在路旁颓败的芭蕉叶上,洒在自家的屋檐上,发出春蚕咀嚼桑叶般的沙沙响声。那雪越下越大,不一会儿,沙沙声竟听不见了,铅灰色的天空,扯絮似的,鹅毛大雪下个不止,不一会儿,天地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之中,万物皆寂,唯见那门口那清凉河如一条墨色的玉带,在风雪之中飘荡,竟衬出一种异样的安静祥和的气氛。
但,这仅仅是沈济的感觉,他斜倚仁济堂的在门框上,迟迟不让打烊,爹爹外出讨账了,这照看仁济堂的重任,就落在他身上。像是在焦虑地等着什么,却又似乎漫无目的,只是目不转睛地地看着不远处静静矗立的状元桥。突然,一个红色的熟悉身影闯入他的视线。沈济的心仿佛被针扎了一下,突然一阵悸动,那是家住河对岸崇华巷的连玉——云州城远近闻名的落魄秀才连云开的女儿。但见她一身旧梅红短袄,行走在薄薄的雪地里,仿佛白绢上绣着一朵怒放的梅。她快步向前走着,如同沉沉暮色跳动着一簇明亮的火焰,给这冰天雪地增添了几分暖意。
这么冷的天,一个十五岁的姑娘,在风雪之中走得瑟瑟,还是让人心生怜悯的。沈济想着自己的那个促狭的计划,不免有些退缩了,他迟疑了,看着这样一个无辜的姑娘,究竟还要不要实施它?但,紧接着,内心有一个声音,沈济,做你想做的,没错,想做立刻就去做!没有父亲天天盯着,这段时日,他也仿佛从囚笼里暂时也解放出来。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如今,他就是少东家,就是主人,做自己想做的。男人嘛,做事有男人的范儿,万不可作妇人之仁。
没错,那个雪地里的红衣姑娘就是连玉,她刚从集市上回来挎着小竹篮匆匆走向状元桥,霰雪迎面打着她冻得通红的脸,仿佛有谁用看不见的手拿砂纸在狠狠地磨着她的两颊。大约是因为冷,嗖嗖的风,往她脖子灌进去,她连忙将半新的梅红夹袄的领口往脖子上拉了拉,奈何领口太低,无论怎么拉,那低低的领口,总不能把脖子遮盖严实,冷风仿佛锥子般,飕飕地直戳着脖子,让她一阵阵的生疼,她匆匆往前赶,只想快快儿回到家中,避避这刺骨的寒风,先暖暖身子,用开水暖暖早已冻麻木了的双脚。想必,爹爹和弟弟在家早已望眼欲穿了。
刚走上状元桥,冷不防身后突然“砰”地一声巨响,她吓了一大跳,手无意识地一松,篮子重重地跌落在地上,巴掌大的一块雪白的肥油,一串手指粗的香肠,齐齐跌出篮外,而那几个褐毛芋头、麻皮土豆以及四五个紫皮洋葱,则仿佛顽劣的孩童,趁机从竹篮子逃出来,沿着弧形桥面飞快地滚下去。连玉赶紧转身去追,不料那桥面是光滑的,而雪又太薄,一脚下去,没踩稳,脚一滑,头朝下两腿朝上地扑到在桥面上,沿着弯曲的桥面一直滑到桥头,她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那土豆和芋头以及洋葱,在恶作剧的顽童的唿哨中快速地滚落进河里。
连玉不由得恶向胆边生,她愤怒地站起来,连身上的雪都来不及拍,四下张望,恼怒地寻找邪恶的肇事者,远远地看见河边的大柳树下站着几个八九岁模样的男孩。连玉认得他们,这帮家伙,就是仁济堂少主沈济的小跟班,跟屁虫,他们分别是河西绸缎庄的小儿子周吉祥,清凉堂李一甫的三子李玄,胭脂铺的小丁儿。
“是你们?……我记住你们了。回头,我告诉看你们爹爹去,看他们不打烂你们的屁股!”连玉指着他们,倒竖柳眉,一口银牙咬得咯吱响,平日里那一双温柔仿佛会说话的杏眼似乎要喷出火来。
那帮男孩见连玉生气,似乎愈发兴奋,齐齐唱起那段让连玉几乎要找个地洞钻进去的童谣来:“宁学孙铁匠,莫效连秀才,嗨!经纶满腹书万卷,家徒四壁无人睬,该!”。
在云州城的崇华巷,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流传着这样一段刻薄而促狭的童谣,连玉又羞又恼,小跑起来追赶那帮男孩,究竟年纪要大些,又因为满腔的愤怒,所以,连玉跑起来飞快,眼见要追上,最小的那个男孩边跑边怯怯地说:“姐姐,求求你,饶了我们吧,别告诉我爹爹,不是我们,是他,是他让我们放的二踢脚。”
连玉顺着男孩指的方向,看见不远处仁济堂老板的儿子沈济双手拢在袖套里,抱着双臂斜倚在门框上,漠然地看着他们,嘴角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微笑。她忽然明白了,这场恶作剧的幕后主使,就是他。果然,是这个坏小子。不是他,连玉还真想不出,这云州城,谁无聊至极,会挖空心思,在除夕前夜,守株待兔般地,捉弄一个雪地里回家冻得瑟瑟发抖的女孩。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她快步向仁济堂走去,将竹篮重重往地下一扔,而沈济也不躲开,还是那副幸灾乐祸的眼神看着她,一动也不动,连胳膊都不曾从袖笼里抽出来。
“又是你!……他们……刚才,是不是你指使的?”连玉愤愤地,几乎是冲着沈济喊,她气愤愤得连话都说不流畅
“姑娘,说话,咱可得有证据,你何时见我指使他们了?”沈济把脸歪向一边,故意不看连玉:“那几个顽童的话,你也相信?他们怕爹爹打屁股,随便扯个谎,你就相信了,这眼见就要过大年了,你还来找我茬,我们可是做生意的。”
“哼,不是你,还能有谁这样乌心黑肝的?”连玉被他冷漠的、轻蔑态度给彻底激怒了:“他们,不是一向跟在你屁股后当跟屁虫的吗?不是你,量他们也想不出这等恶作剧!”
“你确信,你就这么理解我?”沈济把头扭过来,暧昧地把脸凑向连玉,挑衅而狡黠的眸子仿佛两把小铲子,往她的眼睛深深地挖下去。
连玉很厌恶地把头扭开,以免他鼻子呼出的那股热气直喷到自己的脸上。
“今儿你若不赔我的土豆和芋头和洋葱,我还就不走了。那是我们家的晚饭,我爹爹还在等着呢!”连玉往门框的另一侧恨恨一靠。
“哈,来了只小雌虎,如此甚好,过年门神都不用贴了,悉听尊便!”沈济怪笑一声,做了个毫不在乎的手势,准备转身往店里走,
“沈济……你……欺人太甚!”连玉终于爆发了,她上前去一把拉住沈济的胳膊,不让他进去。
“哎……你一个女孩子家跟男人拉拉扯扯,你爹没教你‘男女授受不亲’么?快放开!”沈济赶紧甩胳膊,仿佛沾晦气似的。
“我就不放手,你又怎地?除非,你赔我钱!不然,我就一直呆在这里!呆到明天!”连玉发狠了,靠在门口,死死地拽着沈济不放。
“得了,姑奶奶,我即便是赔钱,你也得放手啊,我也得有手去拿撒!”沈济冷漠地看了连玉一眼,连玉极不情愿地放手了,沈济仿佛很不屑地,向大堂走去,一会儿,又出来,手里提着一串铜钱,递给连玉:“明儿就是除夕了,我不跟你较劲儿,算帮我除晦气,好么?”
连玉冷冷地斜瞥了他一眼,一动不动。
沈济见连玉不接他的钱,就用小指勾着麻绳,将这沉沉的铜钱串子在连玉的眼前来回晃悠:“怎么?嫌少?”
连玉鼻子哼了一声,没声好气地回到:“嫌多!”
“嫌多?新鲜!……你真不要?不要,我就扔了?”沈济怪声怪调地说,然后,小拇指向下微微一倾斜,铜钱串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连玉的竹篮了,发出咣当的一声脆响。
连玉听着他的冷嘲热讽,恨不得从篮子里抓起那串钱,朝他脑门子砸过去,但想着生病的爹爹还在卧榻上等她回家做晚饭,早晨出门前,爹爹破天荒地提出,要吃蒸芋头。想到这,连玉忽然鼻子一酸,眼泪差点要涌出来。可她明白,无论如何,她不能在沈济这个坏蛋面前掉泪,她的牙越咬越紧,深深地陷进嘴唇,似乎要渗出血来。
见她不动,沈济讥讽她:“回家吧,姑娘,一串钱,已经不少了?我们是仁济堂,可不是救济会!”
连玉听了他的话,慢慢地蹲下去,拿起那一串钱,站起来,目光咄咄地看着沈济:“沈济,你给我听着,别以为,你家有几个臭钱,你就很了不起,你就可以高高在上,你就可以肆意地侮辱别人!我虽穷,却绝非你可以任意戏弄的!惹急了我,可有你的好看!你只需告诉我,是不是你指使的?是你指使的,你就得陪我钱,要不然,你就得下河去把我的芋头和土豆捞起来,一个不少地还给我!”
沈济看着她喘着粗气,胸脯一起一伏,眼眶里似乎有泪花,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吧,是我让他们跟你开个玩笑!”
连玉听得此话,迅速地将手中的铜钱串解开,取出20个铜板,捏在手心,冷冷地对沈济说:“五个芋头加五个土豆,一共是20个铜板,要搁在平时,只需15个铜板,你可以去菜市王大叔的档口打听价格,我没多拿你一个铜板!”
连玉说完,将麻绳打了个死结,然后将沈济的手拉过来,掰开他的五指,将铜钱串重新挂在他的小拇指上,满脸嘲讽:“沈公子,祝您来年吉祥!”
沈济望着远去的连玉,暗自摇摇头。书童沈放儿轻轻走到他身边,叹口气:“少爷用心良苦,可惜,佳人不识。少爷为何不明说呢?偏生要作个恶人!这下倒好,旧仇添新恨!”
沈济叹口气,问:“放儿,你可曾有喜欢的女孩?”
沈放儿有些不好意思,扭捏着,脸却霎时红了:“没……没有。”
沈济没注意他的表情变化,却自言自语起来:“真心喜欢一个人,又如何忍心看她,在你面前妄自菲薄?我宁可她恨我,也好过她在我面前自卑。原本想帮她度过难关,不想,弄巧成拙,唉……连老爷子才高八斗,却偏偏心高气傲,这女儿简直跟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才高八斗?不过一个落魄的酸秀才罢了!”沈放儿鼻子哼了一下,满脸写着不屑。
“不然。我们仁济堂开张的时候,爹爹乞得他墨宝一幅,楹联一对,匠心独运,绝非等闲之辈所能作。然而,不知为何,却每每名落孙山,许是时运不济罢!”
二人沉默了。
拱卫京畿的云州古城,被一条蜿蜒的小河一分为二。河东是老城,从前繁华热闹,后来,不知从哪里冒出个风水大师,他走累了,靠着状元桥歇息,突然看到一条金龙从河中跃起,向河西腾空而去,于是断定,河西必是卧虎藏龙之地。河东于是迅速地破落衰败,远远望去,象密密爬满雪白河滩的鸦青色的螃蟹,零星的灯光,鬼火般闪闪烁烁;河西是新城,高大的楼宇,高高挑起的飞檐伸向天际,鳞次栉比;沿着河岸铺开的一排排商铺,已挂起大红灯笼,映红了清凉河,一片流光溢彩。
世间最可怕的一个词,就是对比,连玉转身望望河对岸,仁济堂的灯笼也亮起来了,巨大的灯笼照着雪白的地面,而门口,似乎还有个人一动不动地站立着,是沈济。连玉摇摇头,知道,自己,不属于那个光明璀璨的世界。于是,她猛地转身,飞步向前。
拐进崇华巷。古老的巷子冷冷清清,脚步声也分外清晰。突然,前面影影绰绰一个黑影在移动,连玉心突然一紧,这大过节的,莫非还有歹人?她远远地站住,不敢抬脚,那身影却向自己快步走来,定睛一看,原来铁匠铺家的儿子孙大力。
“大力哥,是你?……”连玉突然一阵欣喜。
“这么晚才回来?女孩子家不要轻易在外面逗留,你爹都急坏了!”连玉听出孙大力话里的埋怨,任由他用长有茧的手轻轻地替她拂去头发和肩上的雪。孙大力让炉火靠得热乎乎的脸散着腾腾的热气。
像他爹,孙大力个头非常魁梧,才十七岁,就已经高出连玉一个半头。他有些粗糙的手,轻轻拂过她的鼻子,她抬头仰面看他,借着远远的灯笼的余光,他看到那张光洁的脸,小巧的鼻,比自己整整小一半的脸庞,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想将它捧手里,内心里升腾起一种强烈的保护欲望。
他们已经做了整整十年的邻居,彼此已经像亲人般的亲密无间。所以,孙大力也没把自己当外人,更重要的,是十年的相处,他已经把眼前这个女孩深深烙进了自己的生命,仿佛她是自己血液中的一部分。
搁在往日,连玉听了这番话一定会觉得心里热乎乎的,然而今天,她突然想起那群男孩的童谣:“宁学孙铁匠,莫效连秀才”,想起了沈济对她的奚落和羞辱,不由得攥紧了手中的铜钱。
这几年,爹爹身体越发差,孪生弟弟连璋,更是连秀才都没考中,几次考试都铩羽而归,气得连秀才差点吐血。他倒是跟铁匠铺的孙大力十分投缘,两人研讨兵器十分投入。但在连秀才看来,铁匠属于贱业,属于下九流,考取功名才是头等大事,不能辱没了先祖。
这些年,朝廷在西北用兵,云州城的铁匠铺生意一日比一日红火,最火的当数孙铁匠。孙铁匠祖籍西北甘孜,他的先祖曾是商人,在大宛贩过汗血宝马,又研习过西域的精钢铸剑术,后来在长安开设铁匠铺,祖祖辈辈以铸造兵器为业。河东的崇华巷有很多空置的店铺,租金十分低廉,适合他们扩大自己的地盘,终日叮叮当当的,也不至于干热左邻右舍的生意。但却苦了连秀才一家,奈何祖屋在此,而他亦无能力干涉别人的生计,只严加看管儿子,让他少跟孙大力往来。
连玉突然挣脱开孙大力,冷淡地道:“我要回家了,你不必跟来。我爹……会不高兴的。”说完,快步地向自己家走去,把一头雾水的孙大力扔在身后的风雪之中。
连玉越走越烦躁,莫名地厌烦孙大力起来,凭什么他可以不把自己当作外人?就因为,她和她家,已经家道中落到需要他一个铁匠来垂怜的境地?那么,他和沈济又有何区别?沈济仗着他有钱,可以指使顽童放“二踢脚”来吓自己,然而看自己狼狈不堪,还拿钱来恶心自己,而孙大力呢?想起了沈济对她的奚落和羞辱,不由得狠狠地捏了一下手中的铜钱,似乎想将它们捏成一把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