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连玉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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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风声鹤唳

夜深了。狂风掠过庭院内的梧桐树,发出凄厉的哀鸣,就像谁在夜色中绝望地呼喊。李氏辗转反侧,自儿子故去之后,她时常半夜醒来,望着黑而浓的墨汁一样的夜色,内心无比的空渺,一种无常感时常萦绕在她心头。但今夜,有淡淡的月色。

那她看着一寸一寸地长高的儿子,突然说没就没了,消失在这茫茫的人间世,那熟悉的房间,从此空无一人。她偶尔悄悄地走进去,生怕惊扰什么似地走近,然而,房间依然空空如也,寂静得有些怕人。而房间里的一切还留着旧时日的熟悉气味,房间的摆设,她不许任何人有一丝变动,依旧是大红的蚊帐,一样大红的锦被,被面中央绣着一对交颈的鸳鸯,四角则是大朵的缠枝牡丹。重新放置的大红烛一对,夜夜燃烧,日日更换,仿佛儿子,是出了趟远门,不久便会回来。但她仿佛,再也没有等到他。

都说人死后,会将他生前走过的路,逗留过的地方,重新走一遍,一一拾走他们的足迹。所以,她夜夜难眠,害怕儿子回来时她却深深睡去。

她忽然憎恨起来,那害死儿子的死贱人连玉,也仿佛从世界中凭空消失了,在全族人审讯她的那一天。她不明白为什么那些族人突然都悄悄地离去。她只好唆使丈夫,出动所有的家丁还有衙役,全城戒严,声称有犯人越狱,在整个孟州城进行地毯式搜捕。

突然,房门想起了“笃笃”声,她的心一惊,喊了声:“燕儿……”那谁在隔壁的燕儿仿佛睡死了,半天没有应答。

“笃笃……”的声音又响起来,李氏屏气凝神,侧着耳朵倾听,她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今儿是清明节的夜晚,莫非,莫非儿子,她朝思慕想的羡儿回来了?她忽然听到窗外传来轻轻的叹息声,那叹息声,跟羡儿一模一样。果真,是她的羡儿回来了……

李氏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扯过外套披在身上,黑暗中她慌慌张张找不到鞋子,于是光着脚就出去开门,打开门往院子一瞧,院子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羡儿……”她张口就喊,但没有应答声,她望向儿子的房间,看到房间的蜡烛,竟然灭了,那房间黑漆漆的。她于是确定,是羡儿回来了。

她看到院门口一个白影一闪,那身形,酷似羡儿。她飞也似的奔向院门口,然后那白影却突然消失了,她在门口呆立了许久,直到那白影再也没有出现,她才回到自己的房间。她睡不着,于是摸索着掌灯,突然看见茶几上有一张宣纸,那纸上的字如此熟悉,那是羡儿的笔迹,李氏将纸拿起来,见那上面写:

男羡跪禀:母亲大人万福金安,儿自赴九泉以来,仍浪荡如游魂,皆因遗愿未了,万望母亲去除执念以偿儿愿!否则,儿在九泉难安!男谨禀,即请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那李氏激动异常,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果然是自己的羡儿,趁着清风月明之夜,来看她了。羡儿的遗愿是什么?不就是要原谅连玉那贱人么?她果真要这样白白便宜那贱人么?不能!

就在这时,她听到门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李氏打了个激灵,莫非连此刻她心里想些什么,羡儿都知道么?原来你一直就在娘的身边,羡儿!

李氏一宿未眠,她紧紧地拿着那张宣纸,反复地看那字迹,读儿子给她的家书,快到天亮的时候,她突然打了个盹,等她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她想拿起儿子的信到光亮的地方细细瞧,亦准备等丈夫从衙门回来再看,谁知,待她展开一看,那纸上的字,已经完完全全地消失了。奇怪了?怎么一个字都没有了?她忽然想起,儿子已然是鬼,自然见不得阳光,那字既然出自儿子的手,同样也见不得阳光,所以天亮它们就消失得干干净净,也就再也正常不过了。

此刻,连玉正穿着谢轩的长衫在柳含烟的“一支阁”与柳含烟闲话。

“柳姐姐,你说此番谢公子去装神弄鬼,会不会露破绽?”连玉有些忐忑不安。

“放心吧,谢公子做事,一向滴水不漏,这些年,我从来没见过他失过手!”柳含烟冲连玉妩媚一笑,那笑,别说是男人,就是连连玉也要心猿意马。和风情万种的柳含烟在一起,连玉心里突然有一股强烈的自卑感。尤其是,当她说起“这些年”的时候,她眉梢带着一种细细喜悦,语气变得柔情万种,连姿态都是那么轻盈柔美,那里姿态里藏着他们美丽的旧时光,而那段时光中,她连玉却在另一个时空,她缺席他的生命那么多年。

“对了,连玉妹妹,你怎么会懂得那么多?那些字真的能在白天消失吗?真能做到么?”柳含烟将信将疑地看着连玉。

“调糯米粉至汤状,涂于宣纸之上并晾半干,用昆布(今指海带)熬汤,以狼毫蘸昆布汤汁写字于其上,字即呈蓝色,待纸全干,则字迹消失殆尽。”连玉很耐心地对柳含烟介绍。这昆布,如今各药店均有售。

从前沈三立从南方沿海带回来几捆带着腥味的东西,他给连玉家一捆,让连玉用它来熬肉汤喝。一日,父亲边画画边喝糯米汤,不觉中,几滴糯米汤就滴在宣纸上,待喝汤时,不巧胡子沾了几滴汤,又滴在宣纸上,虽然,奇迹发生,宣纸上有了星星点点的蓝点,父亲十分心疼,眼见画了整整两天的画,眼见就被这些小蓝点给毁了。父亲非常郁闷,这可是为别人画的画,别人先付了订金,限三日来取,如今毁了,如何应对?连玉只好将画拿到外面去晒,呆一会儿拿回来看时,发现那些小蓝点都没了。父亲疑心是米汤和昆布汤混合的原因,他们再试,果然得到应证。

却说谢府,李氏将昨夜之事说与谢长禄:“羡儿昨夜回来过,还写了字给我。”

谢长禄根本不信这类鬼神邪说,读圣贤书的他坚信:“子不语怪力乱神”,因此。认为李氏已经想念儿子过度,可能得失心疯了。

但李氏却将夜间所遇到的一切,记得真真切切,但谢长禄死活不相信。于是只好去找二儿子谢轩。

“母亲不妨明日三更将宣纸置于院子的石桌之上,待露水下,再拿进来。”谢轩倒很热心,似乎对此深信不疑。

李氏照做,果然,那字分明又显现在宣纸上。李氏大惊失色,然而,到第三天,那宣纸却突然不翼而飞了。李氏以为,儿子可能因为她的怀疑而生气了。为了自己儿子泉下安宁,她也只好暂时地放弃追究连玉。那谢长禄见夫人不再折腾了,加之全城搜捕都不曾找到连玉,认为是明慧大师的人将连玉劫走,遂也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搜捕了。

谢轩看着男装打扮的连玉,自己的那身湖蓝长衫穿在她身上,倒真像一个风流倜傥的书生,只是面孔比自己更俊秀,害得楼下那些红倌人,一个个地忍不住往这里瞧。

“连妹妹要是生做男儿身该多好啊?可以像谢公子一样,读书,进学,科考,以连妹妹的才情和见地,不说状元郎吧,考个探花郎,定是囊中取物!”柳含烟带着几分羡慕的神情看着连玉说,这样说,与其是夸赞连玉,不如说更是一种激将法。这几天,为了躲避谢长禄的追捕,谢轩特意将连玉藏在柳含烟处,谁都知道,这柳含烟与总督、布政使大人的儿子交好,从不敢得罪她,连玉乃过了几天风平浪静的儿子,身体也得到调养。

几天的相处,柳含烟便将连玉的禀性摸透了,因为家族的昔日尊荣,这小女子与一般闺阁女子颇为不同,有一种特别强烈的振兴家族的“使命”意识,对小儿女私情的在意,让位于她内心深处的使命。因而,柳含烟试图激出她身上这种“非女儿性”,如此,她自然无暇儿女私情。

但她看错了谢轩,谢轩喜欢的恰恰是连玉身上那股对男女私情仿佛浑然无知或者不大在意的蛮憨劲,别有一种朴拙、童真之气。尤其是,她那张伶牙俐齿和天不怕地不怕的无惧精神,这让被女人宠坏的孤独求败的谢轩,有了一种征服的欲望,但他越想征服,她越毫不在意,这让谢轩颇为费脑。

比如,柳含烟这番话,又让连玉陡然忘记自己的女性身份,她饶有兴致地问起谢轩考秀才的感受,要他细细地复述周详。

“谢公子,我有一个不请之请,听说令兄是孟州城数一数二的大才子,可惜,天妒英才,连玉也自知罪孽。能否将令兄念过的书和诗作送给连玉?此番回去,连玉也好好好学习。我虽与令兄命中无缘,但,我想留一点点念想,想必,他的生命,一半还留在他的书里。谢公子,这等小事,应该难不倒神通广大的你吧?”连玉大剌剌地抛出这么一段毫无逻辑的话,让谢轩真的无法可想,难道自己为她所做的一切,她都毫不在意,一点点触动都没有吗?居然还惦记这他死去的哥哥的书籍和诗词,他算服了,他当真没见过这样没心没肺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