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谢轩第一次将一身湖蓝色男装的连玉带到柳含烟面前时,已经是两个月以后了。在鹤寿堂养了两个月的连玉,身体已经痊愈了,大约是中医调理得好,此番出门,连玉倒是比从前更娇俏了几分,一身男装在身,兼以肤色莹白,看上去倒像一位儒雅的书生,看得翠玉轩的姑娘们纷纷回头。
柳含烟一眼就看出了连玉的乔装。女人的第六感觉,就是这么准。
“柳姑娘,这是连玉贤弟,才貌双全,我新结识的。”谢轩半是开玩笑半是想试探试探柳含烟的态度。
“连姑娘好,如此貌美的姑娘光临寒舍,实令寒舍蓬荜生辉呀!”柳含烟朝谢轩弯腰道声万福,竟然毫不避嫌地去拉连玉的手,连玉竟然也不避!
谢轩着实被打击了一下,待他仔细看连玉,不可能啊,假如不是跟她初相识,应该也不可能一下子辨识出来吧?
柳含烟得意地对谢轩说:“果然是蠢材。判别男女,不见得是从外形上去看,有女人生得生猛茁壮的,也有男人生的眉清目秀的,外形可以欺骗你,但神情却不会。”
连玉暗叹面前这女子,不仅生得明丽动人,而且还有这样一颗聪慧的头脑。她不知道这是柳含烟在青楼中锻炼出来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察言观色的能力和左右逢源的生存智慧。和柳含烟在一起,她蓦地感觉一阵自卑,感觉自身像个乡野丫头。这种左右逢源的能力,可真不是她连玉所能企及的,别看两人年龄从外形上似乎相差不大,但是,一开口,柳含烟的老辣就把连玉的存在感给抹杀了。
谢轩似乎对这个话题感兴趣:“说说看,你是怎么一下子就把连兄弟给认出来的?‘
柳含烟嘴角轻轻上扬,露出不易觉察的微微讥讽:“女人见女人,和男人见女人,她的目光是不一样的。男人看初相识的女人,假如她生得很美,眼里尽是赞赏和爱慕之情,不免心猿意马,眼神里生出无限春意,忍不住多看几眼。但女人就不同了,一开始就有了对峙,较劲,怀疑,抗拒,质疑,目光是游移不定的,因为她在不自觉地将对方与自己想较比,总想胜出对方,对方究竟哪里比我好?
连玉扑哧地笑了:”你说的,一点儿也没错,我刚才看你第一眼,就是这么想的。敢情,你是我心里的蛔虫?“
柳含烟听了连玉这番话,暗暗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心无城府,赤诚得可爱,不觉多了几分亲切,刚才抗拒感荡然无存。
谢轩认真地看了连玉一眼,略带不满的眼中隐藏着一丝丝的溺爱:”学学人家柳姑娘,人家才是真正的女人,好好向柳姑娘学学,真正的女人,应该怎样说话,不似你这般,硬邦邦,直通通,一折就断,小命都差点丢掉!让柳姑娘教教你,如何逢人只说三分真,另外七分,留着骗骗人,哪怕已经到嘴边了,也要咽下去。“
谢轩眼中那种关切和宠溺之情,柳含烟全看在眼里,她心里狠狠地被扎了一下,那种眼神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眼神,也是心有灵犀的眼神,更是毫不设防的眼神,但他,似乎从来没给自己,即便自己,把身体给了他,把心给了他,把所有的希冀和思念,都全给了她。世界,总是这般的不公平。你铆足力气去争都不能企及的东西,别人却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拥有。她时常想,身体,莫非因为不是第一次,所以就不被一个男人珍贵了么?但下一秒,她就会冷冷地嘲弄自己,在内心深处笑话自己的认真。
谢轩对连玉的关切是实心实意的,他感觉,十几年来,他是第一次全然放弃防御,只愿意认认真真地对一个人这样好下去,在抱着她去找满大街去找医馆时,他第一次觉得,有一个人的性命,完完全全掌控在自己的手中,他第一次感觉到,这个女人如此需要他,那种救赎者的神圣感觉弥散于他的全身,激发他内心深处的英雄意识,书上的英雄救美的典故,在他脑子里闪过,难怪千古文人百写不厌,原来感觉真的不是一般好,一种神圣的感情净化了自身。他守了她两天,直到看到她安然醒来,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谢轩对柳含烟说:“能否容连姑娘在此歇息两天,一来,她从小无母亲和姐姐,父亲又是个酷爱读书的,有些事,你不妨教教她,待人接物,示范给她看看。二来,她身体初愈,我一个男人,跟她在一起,诸多不便,放在你这里,我最放心不过了!”
柳含烟淡淡一笑,深深地看了谢轩一眼:”你放心就好!此处,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并不妨事的。况,这里有几个要好的姐妹,若我真有不便,她们也可以帮忙照顾。“
柳含烟看着二人淡淡一笑:”你们聊,我给你们唱个小曲吧,难得又多一人。“
柳含烟在远处唱曲,连玉跟谢轩在闲聊。忽然由爹爹就聊到了谢轩的秀才身份上。
谢轩看着连玉期待的脸,低低叹一声道:“我虽考过秀才,却也深知考中秀才过程之艰辛,绝非世人所想象那般轻而易举。可笑世人,动则讥讽那些未能连连得中而又因为执念过深的人为‘酸秀才’,其不知秀才实难考也!更不知道他们一路风霜走来,何其心酸也!百考十中,令尊大人十四岁中秀才,已属不可多得之才。四十岁仍是秀才,亦不应引以为耻。你可知,多少人兀兀穷年,皓首穷经,熬到到耄耋之年,仍只是秀才之身。”
听得谢轩这一番感概良深的话,连玉忍不住想,倘若父亲尚在世时就遇见谢轩,或许,他内心那种惭愧和自责会减轻些?则世界多了一个可托知己之人,有一个人可以引为知己,则可以宣泄内心的郁结,或许父亲的内心,会略微宽慰,或许他就不会积郁成疾,这样早早地故去?想到这里,连玉不觉长长地叹了口气。
“好端端的,你叹什么气啊?你有幸生为女子,该有多好?不用一出生就背负功名的沉重枷锁,从此,走上一条不归路。若生为男儿,甫出生,你不再属于你,你就是整个家族,此生要犹如大龟,背负起整个家族的荣辱的龟壳,伸缩不再由你。”谢轩以为连玉是因为秀才之事与自己的无缘,故而心生遗憾,因此劝慰连玉,也是自我感慨。说话时,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抚琴的柳含烟。
那柳含烟神情淡漠,似乎压根就没在意他俩的交谈,而是聚精会神地低头弹琴。看她,肤如凝脂,似乎弹吹即破;面绽桃花,如饮醉流霞。唇不涂而朱,眉不画而黑。尤其是那墨玉一般程亮的长发犹如瀑布一般泻在背后,浅粉色的长裙曳地,外罩象牙白的绸衫,远远望去,如同一抹烟霞,连玉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觉得,自己为什么不能像柳含烟那样,像一个真正的“女人”那样活着,永无烦事挂心头,浅笑嫣然。于己随性,与人闲适。
“谢公子,是觉得连玉为什么不能像柳姑娘那样活着?莫非,谢公子觉得,柳姑娘当真过得很自由随性?”
谢轩挑着眉毛:“难道不是?”
连玉鼻子哼了一下:“夏虫不可以语冰,许多事情,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与形形色色的人周旋,岂有自由之说?且不说那些淫邪暴戾之徒,便是你和布政使、总督公子这几位稍懂礼仪的大爷,柳姑娘恐怕伺候起来,也不得自由随性。你们性格、喜好各异,而且都是惹不得的主,她小心翼翼地屈身逢迎,纵情调笑,千娇百媚地取悦于你们,然而你们,可曾问过她,这样的曲意逢迎,她自己快不快乐?”
“嘿,我说你……”谢轩看着面前这位直言不讳的主,非常生气,然而又实在拿她没辙:“小心柳姑娘听见。你说你,这世界上,可曾还有你需要斟酌说话的人?何为稍懂礼仪?在你眼中,我们几位便士如此德行?”
“连玉所言,皆是事实。唉……见过人间太多真相的人,你让她如何能作伪?连玉几次从鬼门关中活过来,母死父丧,还克……唉,算了,不说了。反正,在世人眼中,我已然是个‘天地不收’。所以什么都不怕了!所以,虽然,你们几位身份尊贵,可是,在连玉眼中,这尊贵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连玉虽说得十分轻松,但一种淡淡的悲寂却始终萦绕在她的眉宇间久久不去。
柳含烟虽在弹琴,耳朵里却全是连玉和谢轩的谈话。看着连玉和谢轩聊得兴致盎然,柳含烟暗想,谢轩可从来没有跟自己聊得这样无羁,这样的率真无伪。自己和连玉相比,明明是自己更温柔,更善解人意,为何谢轩从来就不对自己说这些散漫的话呢?她想,想必是,自已一直以来,是一种仰视的姿态来看谢轩的,逢迎着他,附和着他,陪笑着,从来不敢反问和质疑他,男人,就象孩子,极容易被宠坏。她明白,她一直是以“恩客”和“金主”对待谢轩,这是她的宿命,而连玉不同,连玉是个自由身,就象蓝天上的鸟儿,只要她想飞,她可以任意飞去哪里。因而,连玉没有她那种小心翼翼感,她是个没有什么身份意识的人,什么话,只要她想说,她就毫不留情地说出来,从来不会藏着掖着,这样,反而倒好,彼此内心敞开,不用相互猜疑。
“唉,有时候,我真愿意是个男人。你这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你们男子,可以通过科举考试,出将入相,见过广阔的世界,而我们女子,仿佛一出生,就被划定了一生腾挪的空间,无非是家,丈夫,孩子,生存的意义,仿佛就是为了成就他们的功烈。而女子自身呢?从新婚的那天晚上开始,她的命运就如同那对红蜡烛,为别人的光明,燃尽了自己的一生。”连玉看着谢轩的眼睛,很认真地,感慨着。
谢轩盯着连玉,有一种特别的感觉,有时候,你不觉得她是个女人,倒像个自家兄弟。跟这个女子相处,你从来无法将她一眼看穿。仿佛在密林间穿行,你永远不知道,哪里会冒出一涧清泉,那里会闪出一条羊肠小径来,总之,她像活泼泼的山涧泉水,源源不绝。
连玉突然正色地问道:“谢公子,考秀才需要做那些准备?”连玉想起了弟弟连璋,父亲对他寄托了厚望,奈何弟弟始终不以科举为意,她想帮弟弟问问,讨些经验回去,好回去转给弟弟。她终究,还是希望弟弟能不负父亲所托。
谢轩含笑地道:“怎么?莫非连玉姑娘也想考秀才?”
连玉故意挑衅地说:“考秀才虽是你们男人的特权,难道女子‘想’都不能‘想’么?纵然不能参加考试,想一下总该可以吧。大丈夫处世立功名,立功名,小女子呢?”
谢轩试图吓唬她:“你想考秀才的话,首先得背诵‘四书五经’,《论语》;《孟子》;《书经》;《诗经》;《礼记》、《左传》,都得背。你一个女孩家,能背得来吗?”
“哈哈,谢公子休要拿这个来吓唬我。这几本书,我几年前就背得滚瓜烂熟了。”连玉哈哈一笑。
“你怎么会背这个?”谢轩很奇怪地问,也很不服气。
“如今,我也不打算瞒你,我替弟弟上了三、四年学。我跟你们不同,你们是男人,读书天经地义,顺理成章,是你们天生的权利。我连玉不同,我是偷偷摸摸来的,不过是仰仗跟我弟弟连璋相貌相似,稍一装饰,几乎可以以假乱真。故而,连玉十分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宋先生要求背诵的,我已经背诵了,宋先生没要求的,我也被背诵了。所以,在宋先生眼中,连玉是个可造之材。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课业优秀,而参加童子试,年年铩羽?实则因为,念书和考试的,不是同一个人而已。”连玉说到这里,既高兴,但一想起弟弟,又觉得几分无奈。
“唉……可惜,造化弄人,将你和弟弟换一下,岂不是两全其美?你可以功名苦旅,而你弟弟,也可以得他想要的自由连玉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方才,听你感叹秀才难考,既然秀才如此难考,那谢家大公子十岁即中秀才,岂不是天资绝顶了?神童?
谢轩的脸浮上一层淡淡的悲寂:“此乃天纵。天纵之,继而,天收之,走了一个轮回。其实,他反不如这些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按部就班,循序渐进,反得久长。上天揠苗助长,其实,天道,欲速则不达。”
连玉走到窗前,看看那轮落日渐渐地沉下去,便对谢轩道:“谢公子,多谢公子几日来对我的看护,连玉身体已经无大碍,明日便可回云州。明日一大早,我就走了。恕我不能当面告别。”
谢轩看着她眼里有几分留恋,脸上却是面无表情:“姑娘不需要人送吗?”
连玉黯然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这孟州,或许,我此生再也不会踏入。太多可怕的记忆,那些日子,想想都会做噩梦。”
谢轩见她提及从前,面露愧色道:“这些,的确不应该是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应该经历的。忘了吧。是我将你从云州迎回来的,也该我将你送回去,物归原主。且你一个人,千里迢迢,我也不甚放心。倘若你有个好歹,那连璋来找我要人,我该如何应答?还是我叫辆马车,将姑娘送回去。”
连玉想:“也好,那样盛大地走出来,如今一个孤零零回去,岂不要叫云州人笑话?有谢轩送回去,就当是回门了。”
连玉不知道的是,她的“杀夫”的壮举早已在几天前就传遍了云州城,几乎成为云州城人百无聊赖生活的最激动人心的谈资了。
翌日清晨。
谢轩的马早早地等在翠玉轩的门口。柳含烟送连玉出门,几日的相处,彻夜的畅谈,她们已经形同知己了。
柳含烟带着几分不舍,甚至有几分哽咽:“连玉妹妹,记得回来看姐姐。别说永不回来。姐姐会惦记你的!”
柳含烟长于烟花柳巷,从小就在逢场作戏中长大,难得连玉这样一个率直的人,跟自己说说体己话。多少男人,嘴里喊着的,是妹妹长,妹妹短的,一不小心怠慢了他们,从他们的嘴巴里,就迸出一句侮辱人格的骂,在他们眼中,她其实就是一件玩物,如同男人手中搓揉的铁核桃。
连玉看着柳含烟,那日,她脱下衣裙,给她看她华丽衣衫底下的累累伤痕,那是那些邪恶的“恩客”变态发泄的产物。胸口,大腿,全是男人使劲拧过后的乌紫。
连玉看得满腹辛酸,看她的日子,满眼璀璨,身为头牌,有几个丫鬟婆子伺候着,让人羡慕不已,可是这风光背后,确实无限的沧桑和无比的肮脏。她连玉回去,顶多是穷些,日子,却还可以自己独立支持,连璋偶尔也去孙铁匠处处帮帮忙,孙铁匠每次都会给工钱,清清白白做人,但柳含烟,从被卖的那一刻,就永远地失去了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