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蟠龙经行天际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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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二十四、清尸

由一百名大唐军人组成的清尸队正小心翼翼向怛罗斯城垣走去。今天一清早,我便被授命挑选士卒搬离那些正在疯狂腐烂的积尸,挑选的标准只有两条,一是体格健壮臂力耐力过硬;二是久经沙场对尸横遍野习以为常。那些入伍不久的菜鸟连尸臭味都难以忍受,对死亡的话题也极为忌讳,还担心大食人会从城头施放冷箭。最后还是嗣业替我解了围,从陌刀队中选了精干之士百余人,都是与他喋血生死的过命弟兄。这些早有亡命之心的铁血战士卸下铠甲,换上白布衫,口鼻也用白布蒙住,以防病疽吸入。

我打马在前,领队前行,为防备意外误起冲突,须由懂波斯语的军人在场协调。昨夜伸手不见五指,眼不见心不惊。当我带着兵士接近城垣,终于明白什么叫做人间地狱。焦黑的竹梯残片已不再冒出青烟,城墙脚下也是湿漉漉的,但那不是雨水,也非露水,而是尸水!

黑绿色的尸水是尸体腐烂后流出的溶解物,带着强烈的腐蚀性,城下仅有的几棵艾草也被烂去了根须,失去生机栽倒下来。清尸队员们踩着噗噗作响的湿地,将一具具面目全非的尸身拖出,抛上两轮推车。他们机械性地重复着拖与抛的动作,偶尔会遇到一两具被蹶张弩射毙坠城的敌军尸体,则小心地搬到城门口,等待大食人来处理。

城头站立的大食军人也是面无表情,似乎并不担心唐军借机偷城。我倒是希望能在城垛后再见到赛义德,但他始终未再现身。一个时辰过后,三千具死尸已被清走一半,感觉眼前和胃中都舒服了不少。此时,一个小意外突然发生了,一具肚皮鼓胀的死尸体内尸气充盈,在拖抬过程中突然腹腔爆裂,烂肠带着积存的排泄物天女散花般四下飞溅,两名抬尸体的老兵也承受不住,蹲地剧呕起来。我纵使相隔数丈,也经不住这般画面的冲击,胸中立即翻江倒海,直到将胆汁吐出方罢。

直到当天下午,我们才在城垣脚下一处浅坑中发现了那名失心疯了的葛逻禄青年,他双目无神,直勾勾地盯住眼前一小块地方,外界的微小刺激都会令他嘶声狂啸。清尸队员们好不容易将他制服,反绑起来,扔上一辆空闲的运尸推车。

很快,一片堆积材薪的场地被清理出来,三千具残肢烂肉被壮观地重叠在一起,士兵泼上油脂,熊熊烈火在油脂和人脂的助燃下蹿得有三四丈高,葛逻禄族的萨满祭司挥动诡异可怖的图腾,口中念念有词,不知是否在超度同胞的亡魂。人体在高温下姿态变化扭曲,摆出各种古怪的造型,有的似在拼杀,有的似在溃逃。

高温烈焰不仅令我衣襟汗湿,蒸腾的气流还产生了朦胧幻觉,仿佛有无数灵魂正升往天际,被胸怀广博的母体世界重新接纳。不知这些卑微渺小的灵魂能否如我一般幸运,有机会再被重新注入某个空间。

这场漫天尸火烧了整整两天,滚滚黑烟将远近数十公里的天空都变得灰暗无光,似乎连盛夏的骄阳都难以穿破这层死亡气息。

辕门之外,断头台被很快架好,已入疯魔的葛逻禄青年被双手反剪,脖颈被搁在冰冷的刀架上。监斩的营官通过翻译向剩余的葛逻禄军人们喊话:“兀那蛮夷听着,首日夺城,兵败溃散,大帅震怒,今日将惑乱军士处斩,枭首传示各营,若再有临阵畏缩者,严惩不贷!”

“且慢!”我横身拦在刽子手面前,“此人已疯,后半世也毁了,斩之何用?”

“抱歉啊杜副守”,斩监官拱手道,“我也是奉大帅之命行事,有异议还请亲自对大帅言明吧。”

我当即拍马奔向帅帐,还未跑出十丈远,却得听身后喀嚓一声,年轻的头颅喷洒着热血已翻滚落地,面部还保持着傻笑模样,好似死后依然在嘲弄着这个世界。我分明能觉察到,那些在场观刑的葛逻禄人仇恨愤怒情绪的暗流奔涌。我扭头策马奔至帅帐,直接跳下座鞍,推开帐前卫兵,对正在议事的高仙芝吼道:“大战在即,你处斩吓疯的弱卒,是担心那些葛逻禄人不反么?”

高仙芝连眼皮也未曾翻一下,冷漠道:“反?拿什么反?我军马一起,即可将阿尔泰山踏平,管叫这些蛮夷觅不到牧羊食草之所!”

我还欲争辩,封常清怒目瞪我一眼:“杜副守,新一轮夺城即将开始,请你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

我怒火迸发,将头顶战盔甩脱出去:“一群刚愎自用的昏人!难怪你们会输掉怛罗斯之战,输掉大唐的国运!”我盛怒之下,居然把即将要发生的历史提前透露了出来。当然,在场的军将,除了嗣业之外,没人会把这当真。

一直阴着脸的宦官监军边令诚不发一言,侧目看着高、封两人的笑话,幸灾乐祸唯恐帅帐不乱。高仙芝终究还是按捺不住,操起一根令箭狠狠甩到我脸上:“你胆敢妄自菲薄乱我军心,未战言败,这一次我决计饶不了你,谁求情都不管用!来人!”

他话音未落,帐外已有兵士闯入,高仙芝下令道:“将罪将杜环押出……”他的命令才下了一半,兵士气喘道:“大帅!我军后方、侧后方发现大队人马,均是大食黑旗,约有七八万之众,目不及边,后续援兵还在不断赶来!”

“什么?这不可能!他们怎会合围如此之快,你看清没有?”封常清口目俱呆,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封将军,后队的弟兄们都看见了,千真万确!”兵士焦急中带着哭腔。

高仙芝极厌恶地看着我,恨不能一口吞而食之:“若不是军情紧急,此刻你已人头落地。不过,暂留性命,让你好好看着我高某人如何以寡胜多,为大唐赢得此役!”接着又对嗣业道:“严加看管,若敢循私,拿你是问!”

我双手被绑于前,绳索掌控在嗣业手中。这种约束措施对于我这个残废人而言实际完全多余,一路上嗣业寡言默语,直到接近疏勒军营,他才低语道:“一会儿两军交锋,你要时时傍于我左右,乱军之中切莫失散,决定你、我、750号空间以及整个母体世界命运的时刻就要到了。”

凄厉的军号响遍各营,传令兵快马飞驰:“传大帅令!各营背城结阵,背城结阵!”

嗣业麻利地解开绑着的绳索,将蟠龙棍掷予我:“陌刀队专克敌骑,会被安排在队伍后列。你右手暂不能用,增加了此役的变数,切勿逞强!记住,历史是不能篡改的,但未来的路却掌握在你自己手中!”

只见远处沙尘滚滚,一片黑旌遮住了地平线,敌阵中传出如闷雷一般的威喝声。近处,唐军、番军各营人马如蚁行,刀牌手身负沉重的牛皮方盾开始向第一阵线集结。见我神情紧张,嗣业紧搂住我,在耳边安慰道:“晓华,晓华,你听我说,已有无数个时空演绎过这段故事,每一次历史的车轮都平安轧过去了,今天也不会例外,你要相信我。”

在震耳的漫天战鼓声中,我牢牢扣住嗣业的镶铁腰带,像是激流中落水之人死扳住陷进旋涡的小舟。

“走吧,勇敢朝向你我都要面对的宿命!”我俩交臂而行,相互扶住对方的肩膀。陌刀队五个营共二千五百名战士见主将意气风发,禁不住连声齐吼道:“破阵!破阵!破阵!……”不到一柱香的功夫,二万唐军已全部背对怛罗斯城,面向大食军主力结起阵仗。刀牌手将方盾拼接成一道坚固的防御墙,臂张弩队居于第二阵线,在他们之后是蹶张弩队组成的第三阵,障刀队列在第四阵,而嗣业的陌刀队扎在整个阵营最末。透过前方密密麻麻的盔尖、刀尖和枪尖,我能看到那半月型的滚滚沙阵在快速向我移动过来,那阵阵呜喝声也愈发接近。我依稀听见,十万名大食军人正在用波斯语齐声呼吼:“真主至上!苏丹伟大!真主至上!苏丹伟大!……”海啸般的声浪一波一波拍击我军的阵线,那洪音仿佛不仅发自对面的十万咽喉,还发自每一棵草树,每一粒沙砾,空气中每一颗分子都在反复回荡这震人心魄的呼喝声。

高仙芝抽剑立马于军阵前,激励全军道:“弟兄们,头可断,血可流,士气不可输。记得太白诗否?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喊起来!让他们见识什么叫大唐军威!”

两万名唐军将士凝气于胸,发出热血沸腾的军喝:“陷阵之志!有进无退!乱我德邦,虽远必诛!……”

军喝交汇互冲,汹涌的声波在两军之间形成了一堵无形的隔绝之墙,谁也听不见对方在喊些什么了。当大食军齐步至四百码处时,整支大军终于驻足,他们面貌逐渐清晰,几乎每张面孔都雷同,一致的浓眉浓胡,士兵裹着波斯或是阿拉伯头巾,将校戴着尖顶盔,他们的兵种相对单一,除了短刀长矛及角弓外,稍引人瞩目的就是身披锁甲的近战重装骑兵了。这些铁塔一般的骑士有的骑坐阿拉伯高马,有的坐在战用骆驼的双峰之间,堪称一支令人生畏的重型突击力量。

双方第一阵列的刀牌手开始用刀背有节奏的拍击盾牌以壮声势,唐军的牛皮盾声音厚重低沉,如雨前闷雷;大食军的镶铁小圆盾音更清脆,似稠密的雨点。雷声隆隆,雨点阵阵,当空风云变色,一场腥风血雨眼看便要倾盆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