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蟠龙经行天际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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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二十三、围城

肆虐了一整夜,沙尘暴终于累了,肩耷拉着,腿拖沓着,精疲力尽地退回了古老的沙漠王国。这场恐怖的沙暴,将沙漠与草原的界限又向南推进了好几里,城墙与城基周围全染成了沙黄色。但沙暴没有吹熄城头那些燃烧的黑焰,只是在城垛上堆起了一座座小沙包,让原本高耸的城池变得更加高不可攀。

在高仙芝督战队的驱使下,葛逻禄人组成了敢死队,他们统一褪去上衣,露出古铜色的发达肌肉,那是常年拉弓狩猎的锻炼结果。这些游弋在阿尔泰山南麓草原上的战士,能够骑跨在时速60公里的马背上,用铁臂拉开70磅拉力的反曲弓,精准的命中200码以外的猎物。然而此刻,在高大帅的死命令下,他们被迫离开了赖以生存的快马,口中衔着短刀,准备攀爬夺城。

沉重的号角声低吼着,像是一头痛恨这干燥世界的巨兽向沙漠发出不屈的怒号。那些赤膊的游牧战士光脚踏着“嚓嚓”的浅沙,在黎明的微光中向黝黑的城头疾奔。这些年轻的牧人没有呐喊,也没有发出狩猎前恐吓猎物的“呦呦”声,面前的敌人对他们以及整支大唐联军而言,是如此的陌生。

城垛上不见一名敌人,翻飞的黑旗如同一面面招魂幡,整座城市可怕的死寂。我不禁狐疑,莫不是昨夜大食人趁着漫天风沙弃城而走了?

牧人们费力地架起竹梯,一团团赤身散发的背影快速朝城垛一线接近。10米、8米、6米、5米……就在小伙子们的长臂快要搭上城头时,隆起的小沙包背后突然伸出一排排裹着黑头巾,留着浓密黑胡须的面庞!由于相距太远,他们的面目不清,统一拉开手中的波斯角弓。波斯弓没有反曲,呈一个弧度很大的半圆,极适合在拥挤城头施展。锐利的骨牙或是金属箭头呲呲地穿破晨光,牧人们赤膊的上身被激射出的利矢洞穿,触目惊心的血洞从他们背后穿出,喷出一团团诠释着暴力美的血雾。中箭者闷声惨叫着从城端坠下,尸体在城下拍起一阵阵沙尘。远看去,怛罗斯城墙前如同支起了一张黄幕,幕的表面绽放着火红的烟花。

超高的死亡率和近距离中箭造成的恐怖杀伤效果,终于摧垮了牧人们的意志,他们开始失魂惊叫着顺竹梯向下滑落,落下的士兵反将正往上攀爬的同伴砸倒,城下顿时乱作一团。正欲攀城的兵士见上方士气崩溃,丢弃兵刃大批逃向本方军阵。然而迎接他们的不是战友的接纳,而是督战队无情的弩箭。唐军配备的弩,有臂张与蹶张两类,后者需用脚蹬开装填,射程能够直达城头。二千五百人的弩队,臂张弩对准了溃散的葛逻禄败兵,蹶张弩以更大的角度瞄向城头。随着营官一声号令,千枝锐矢同一时刻飞离弩床,弓弦巨大的势能激起一阵薄薄的烟尘,弩手们的发梢也被箭风拂起。矢如飞蝗,逃向本阵的葛逻禄人很快就见识到唐弩的威力,相较短窄的波斯角弓,唐弩发出的雷霆之力轻易洞穿了他们的胸腔腹腔,那些前后聚在一起的逃兵甚至被前后穿串在一起,彼此相拥着倒下。更可怖的一幕发生了,一名操作蹶张弩的唐兵向城头射击时失去了准头,粗直的大号口径弩箭射向正在崩溃的逃兵,将一名即将逃回阵中的葛逻禄人头颅直接粉碎,像一碗被打翻的肉沫豆腐,白花花的脑浆和碎骨肉洒了一地。溃逃中的葛逻禄人有的吓得呆立当场,有的面向唐军跪地哭求。然而弩手们没有丝毫的怜悯,机械地装填射击,他们手法熟练,列成三道阵线,第一道击发,第二道待发,第三道装填,三段轮替,将杀人的效率提升至最大。很快,在唐军与城墙之间堆积起密密麻麻的尸体,就在半个时辰前,他们还是活蹦乱跳的鲜活的生命,此刻已成失去生机的肉块。第一波夺城宣告未果,二千葛逻禄人几乎全数阵亡,叶护骨力裴罗双目喷火,向高仙芝愤怒抗议着,但冰冷的军纪很快令他无话可说。

大食人将滚油泼上竹梯点火焚毁,梯架被烧垮倾覆下来,四蹿的火苗将城下的尸体烤得焦黑,油味混着人肉的焦味,空气中弥漫着怪异的味道。待烟火消散,我意外的在城角下发现一名幸存者,他显然是被眼前的惨状吓疯了,后背紧靠城壁,双腿蜷曲着,时而嚎啕痛哭,时而朝天傻笑。我再复细观,不正是那日在罗布泊畔的蹴鞠比赛后向胜利者敬上美酒的葛逻禄小伙么?

惨烈的伤亡让夺城行动被迫停了下来,盛夏高温很快令城下的伏尸腐烂变臭,凶猛的细菌快速分解着残肢断臂。在充斥着作呕尸臭的军营中,比恶臭更令人担心的,是焦燥失败情绪在蔓延。就在晚饭前,骨力裴罗提着弯刀要找高仙芝决斗,两人数月前歃血为盟的交情早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在身边亲随将他们发疯的叶护连拉带劝的拖走了。

“大帅,想不到大食人城防严密,让葛逻禄人吃了哑巴亏,现下契丹、回纥、羌等各营也是军心浮动,莫说攻不攻得下城池,光是这满营的尸臭味已搅得人心惶惶。”封常清满面愁容,在帐中来来回回踱步,弄得高仙芝心烦气躁,不悦道:“常清,你少在我眼前晃!弄得老子心都乱了!”

封常清一时手足无措,将目光扫了一遍诸将,最后停留在嗣业身上。“李陌刀,你一向在军中颇有主见,倒是给想个办法啊。”

嗣业捋了捋黑须:“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将城下的腐尸拖来烧了,这对弟兄们的士气影响太大。可遣一人前往城门与大食人交涉,谈妥清理尸体的事。”

高仙芝发声道:“军中有谁懂得波斯话或是大食话?”

“末将懂得。”我捂着胸站起身,压低声音以免伤痛。

高仙芝深感意外,颇有些不信。我随口流利的对答了几句波斯语,他这才放心,令我立即动身,末了,还嘱咐道:“将那个躲在城脚下装疯的儒夫带回来!”

我左手支起火把,背后插着白旗,打马缓步趋向城门。城头巡防的大食兵喝令我止步,问明来意后,城门徐徐闪开一道缝隙,从里面步出一人一马。马上之人戴着大食的将军尖盔,身披锁子甲,腰悬大马士革刀,胯下是一匹体格健壮高大的栗色阿拉伯战马。这大食将军颇有风度,朝我曲臂躬身,礼貌道:“甲胄在身,不能施全礼。我是此城的城守,赛义德.伊本.侯梅德,阁下可直呼我赛义德。”

我放眼打量,这赛义德约有四十岁上下的年纪,眉浓如墨,面庞须发茂盛却刮得极为干净,充满机智的眼晴显出一身的精干。我也在鞍上微微一躬身:“唐将杜环,请代问哈里发艾卜勒陛下安康。”

赛义德惊讶道:“想不到汉族将领中还有精通波斯语的英才,我想,尊贵的哈里发定会领受阁下的祝福。”

与此人交流还算愉快,我卸下戒备,也是有礼有节:“今夜造访,是奉我们高大帅之命,相商清理城下积尸一事。”

赛义德满口应允,至于清理细节也是轻松谈妥。他正欲告辞离去,我喊住他道:“赛义德将军,你有没有想过,这场战争真有进行的必要吗?”

赛义德一耸肩,对我做了个无奈的表情:“这得问高仙芝将军,还有你们的皇上。”

城脚散出的尸臭味迫使我不得不抛下火把掩住口鼻,赛义德敏锐道:“怎么,你右手有伤?”

我趁机将赫提斯的复国计划及陇州断腕一节向赛义德娓娓述来,只是隐去了阿兰。他极礼貌的认真倾听着,表情还随着情节的深入起了不同变化。待我叙述完,赛义德那张严肃的脸沉默了许久,最后才道:“袄教余孽的事,其实艾卜勒陛下早有耳闻,只是萨珊国已亡国百年,我朝中不过将之视为小疾小患。再者,我国内乱初定,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哈里发的宝座觊觎者如过江之鲫,每日都应付不过来。”言至一半,他又朝大唐军营方向瞪了一眼:“去年此时,贵军扫荡了石国,还有周边一众弱小邦国,你们呢,偏偏又除根不尽,那石国的小王子逃奔至艾卜勒陛下驾前,哭诉痛泣。陛下心动,故而兴兵向大唐讨个说法。”

我心头一动,原来那日放走了小胖王子,这娃儿居然泅过药杀水,一路跑到了库法的哈里发王廷,还请来了大食军复仇。心存善意却酿成这一场血战,惜乎一命却换来千人血流飘杵,我做的究竟是对还是错?

赛义德挥动马鞭回返,临走时好意道:“杜将军你右腕脉断,须得找名医续脉,不然日后肌腱萎缩便糟了。库法有几位医术如神的名医,若战后两国和解而你我又幸得活命,我会以个人名义邀请你来治好手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