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袄祠步出时暮色已深,我想到自己还是昏迷三日后初醒,离开杜府已多个时辰,这个时代可没有手机。生怕家人担忧,于是狂奔回府,正遇上家宴开席,一班兄妹俱在,连时常埋身公务的杜珏也在大口扒饭。
老爷子显然很不高兴:“你如何惹王尚书家小女不快了?弄得这老王还跑来告状,你年长她九岁,纵有些小孩子气,就不能相让么?”
我辩解道:“蕴雪姑娘在我昏迷期间守候多时,休息不周,我劝她回府歇息也是为她好。”
老爷子气得不再说话,只顾喝闷酒。老夫人又劝我道:“环儿,就听你爹爹一句吧,留下来成个家,让我和你爹早些安心。”见我不语,老夫人又转向杜珏责怪道:“你这个做大哥的也是,这刀口舔血的营生居然让自家兄弟去犯险,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如何去见杜家的列祖列宗!”
杜珏放下饭碗,原地跪下:“孩儿知错了,恳请母亲大人责罚。”
“母亲你就别责怪大哥了,好在环哥也是胳膊脑袋完好无损地回来了嘛,大家赶紧吃饭,我让厨子炖了鸡汤给环哥好好补补。”三妹杜珺打了个及时的圆场,这顿晚饭算是完整吃下。
饭后我直奔杜珏房中,还未开口,他便急吼吼道:“环弟,那日追踪黑衣刺客,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我心中暗笑这杜珏实在是个工作狂,老夫人方才这么一顿责怪,他倒好,见面后毫无歉意,只盯着案情上心。我并不急着回答,反问起他掌握的情况。
杜珏竹筒倒豆子一般向我介绍了案情后续,原来六名护匣弟兄中被暗器所伤的四位已脱离了生命危险,唯有打斗中被阿兰切断颈脉的那位不幸以身殉职。听到弟兄们伤亡不大,我心中稍安,又问被擒的健壮黑衣人如何了。杜珏满脸的沮丧:“那暗器又狠又准,正中眉间和心脏,无论哪一处都是致命伤。”唯一的污点证人被灭口,令杜珏颇为懊恼。
见他闷闷不乐,我遂将袄祠中的所见所闻实言相告,并央求杜珏莫要为难狄亚。谁知他听闻之后更是愁眉不展:“依你所言,这背后主谋当是两个,一是赫提斯;二是高仙芝,但你可知那死去黑衣人的身份?”
我疑道:“难道他不是高仙芝的人?”
杜珏从文案袋中取出一份官文递予我道:“你自己看吧。”
我摊开官文,这是一份对死者身份的调查报告。报告称,死者名叫马怀诚,陇右人氏,自幼入少林做俗家弟子习武,学成后从军,在平卢镇效力,三年前辞去行伍,转行到一家镖局任了镖头。
“平卢镇是安禄山所辖的军镇,八年前他即任此职”,杜珏收起官文,又眯着眼读了一遍,“也就是说,这个马怀诚,在安禄山身边任部属长达五年,这之后的三年间,马的押镖生意顺风顺水,走镖路线集中在安禄山的防区内。”他用逼人的眼神盯着我:“你说,他是谁的人?”
我受不了杜珏这神神叨叨的模样,直接了当道:“当然是安禄山的人,可这解释不通啊,高仙芝与安禄山绝非同路人,安西四镇与河东三镇长期争功邀赏,势同水火,乐得看对方笑话,此番怎会联手?”
杜珏长叹一声:“此案凶手已死,口无对证,你的那位女刺客说不定已经过了大食国境,天高法远,而我又不能出卖你的好友狄亚。好在还有这么一具尸身可以向上有个交代。”
刘御史的命案就这样草草了结,案件的最终结论是马怀诚因私怨行刺当朝大员,现在凶手已命殒当场,也算让刘御史家人有所宽慰。
在长安的日子过得很快,春的气息一点点地浸染城郭郊外,潼关以东吹来的暖风解冻了积冰的水渠,惬意的生活让大部分安西将士都忘了他们还在西陲受苦的同袍。这些日子里,除了偶尔找嗣业喝酒,其余大部分时间都泡在狄亚家中。这个俊朗的波斯小伙饱读汉学,又精于波斯学问,可谓学贯中西了,我趁机向他讨教学习波斯语。学过才知,古波斯语含有不少英文字母,确切的说是拉丁字母,发音也颇为近似。我“生前”并非学习外语的优等生,却在狄亚的教导下很快便基本掌握了波斯语的读写,不仅因为这个时代的词汇量与后世相比少得可怜,更惊喜的是脑中的语言神经似乎也发达了许多。
这一日,我与狄亚在袄祠附近闲谈,却见近处摩尼教寺院前停了一队人马,宽大异常的轿厢中困难的挤出一个粗黑胖子,来人正是安禄山!四名健壮的侍从费力地将他扶上石阶,一群爪牙前呼后拥进了寺院。虽然刘御史案已有定论,但马怀诚的疑点始终困扰着我,如今嫌疑主使近在眼前,我怎可错失?于是匆匆作别狄亚,蒙上黑面,避开耳目,神不知鬼不觉的绕到摩尼寺后院,毫不费力地翻过院墙。摩尼寺与袄祠颇多相似,只是建筑风格低调了许多,除去檐角是单层的,其余布局大致不差。狄亚曾说过,摩尼教源发于袄教,两者关系如同子与母,这为我轻松找到祭殿提供了便利。
趁爪牙们在殿外一阵鼓噪,我攀着廊柱飞上主梁,隐在柱后夹角阴影中。过不多时,在安禄山的呵斥下,七嘴八舌的古怪胡语才停了下来。随着祭殿地板一阵颤动,巨硕无比的黑影蹒跚迈入。这黑大胖子毕竟经历战阵,入殿之后警惕地四周上下扫视一番,我赶紧没入阴影,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好在殿内采光不佳,我幸运地避过了目光盘查。
殿中央供奉着摩尼光佛,两旁牌匾镌刻着“清净光明,大力智慧,无上至真,摩尼光佛”的字样,这是摩尼教至为重要的咒语。安禄山虔心跪地,口中念念有词,粗大的喉结翻滚出我听不懂的突厥胡语。此刻,整座祭殿只有我与他二人,上下相距不过四五米。突然意识到,一个巨大的扭转历史车轮的机会正在诱惑着我。安禄山伏地念咒,肥大的熊腰完全暴露在上方攻击者的视野里,只需从空中跃下,刀扎脊椎,这个日后掀起滔天巨浪的魔鬼便无法为非作恶,也许大唐的命运就此改变,也许不会再有五代乱世,不会再有孱弱的大宋,不会再有靖康之耻,不会再有蒙古南侵……我无法抗拒这诱惑,手心汗湿,眼皮跳动,脚下的梁柱在咯吱作响。蟠龙棍未带在身边,此时最趁手的凶器就是阿兰赠我的乌兹钢刀。虽然不精刀法,但面对一个毫无防备的胖子,自信能一击而中。我屏息凝神,攥紧了象牙刀柄,似饿鹰扑兔,锋刃直取安禄山尾椎处。
就在刀尖快要刺破衣甲的一瞬,右臂猛得被一道黑影生生扯住,这黑衣人身形威猛,掌如钢钳,弄得我使不出分毫的力道。伏地许久的安禄山这才反应过来,粗黑的圆腰在地间乱滚,口中汉话、胡语夹杂着呼救。我急中变招,踢向黑衣人下盘,他扭身一躲,手掌略有松动,我趁势收回短刀欲再次刺向安禄山。此时殿外的卫士爪牙已成批杀入,将我与黑衣人团团围住,十多把长短兵刃一齐朝我俩招呼上来。安禄山急的直吼:“那个黑衣蒙面的是自己人!”卫士们均是发楞,一时分不清敌我,那黑衣人瞅准这当口,将我一把夹在腋下,巨足凝发神力,单肩撞飞了四五名披甲卫士,一下冲出包围圈,抢了寺外的一匹骏马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