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鞍颠簸,加之此人臂力如神,我被夹持之下一路狂呕,狼狈已极。两人一马也不知狂奔了多久,得得马蹄踏入一片麦田后才逐渐停下。黑衣人腋下一松,我结结实实摔在刚春播过的田埂上,一嘴的稀泥。待胃中平复,我愤然抹去嘴边泥,破口大骂:“你这安禄山的鹰犬、爪牙、狗腿子……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是你!是你毁了大唐!”
蒙面背后,黑衣人瓮声瓮气,声音并不真切:“我若是安禄山的人,你现在已成刀下肉泥,还有什么机会在此胡言!”
我毫不领情:“别假惺惺的了!你刚才已铸成大错,害死了千万……不,应该是上亿人!你是史上最大的刽子手!”
任我骂到虚脱,那黑衣人却并不动怒:“错?何错之有?”
我声嘶力竭:“你根本不会明白,安禄山这个魔鬼会掀起多大的灾祸!”
黑衣人平静的出奇,仿佛对我的反应俱在意料之中,而他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足以令我惊讶到石化!
“你说的是……安史之乱吧。”黑衣人轻轻说出了这个在史书上赫赫有名,但在这个时间点上决然不可能出现的名词!更不可思议的是,此人说的竟然是……现代汉语!
我惊得一屁股坐倒在泥田中,声音颤抖到自己都难以分辩:“你……你究竟……究竟是何人?”
黑衣人背转身去,揭去蒙面,轻唤我道:“晓华。”
这嗓音我耳熟能详,这名字也再熟悉不过,但两者交集到一处,却是断不可能。黑衣人徐徐面转向我,我激动得语不成行:“嗣业……不……你是……”
嗣业粗糙的胡碴分毫未变,但坚毅的目光却来自不同的世界,那目光我似曾相识,不,应该是无比熟悉。
“晓华,我对你说过,天涯路上何处不能相逢,你我终究还会相见,虽然物是人非,连时空都改变了。”嗣业缓步走向我,一把将我搂在怀中,透过坚硬的肌肉骨骼,我能感受到他剧烈的心跳。
“李……李昱教练……”我心头酸甜交加,从未哭得如此畅快,居然将教练的胸襟都沾湿了。无论我如何艺高人胆大,在恩师面前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
师徒二人相拥良久,李昱拍拍我肩,两人选了一处高地凭风而坐,夕阳将孤单的马影映得凄美,时空的错乱让这一切美的不真实。
“晓华,你一定有满肚子的问题想问我,而第一个问题必定是‘你究竟是谁’,对吗?”李昱此刻的目光慈爱如暖风拂面,却依然不失穿透力,能一语洞察到我的内心。
我点点头,仰视着高我一头的李昱,抑或是嗣业。
“在21世纪,我叫李昱;在8世纪,我是李嗣业,在其他若干个世纪,我拥有过无数的名字和身份,在这个世界的任何角落生活过。”他顿了顿,看着呆若木鸡的我,“你可以叫我时空旅人,但事实上,我的职业更像维修工,处理不同时间流中不同空间产生的意外事故。”
“事故?”我发觉自己知晓的越多,反而越发无知。
“用母体的语言,这叫做量子分裂。每一个独立的时空内,万物大致以稳定的规律运行着,你们所经历的事件,大到国家战争政坛变乱,小到男欢女爱分分合合,都是预设的。用哲学家们的术语,这叫做……”
“宿命论!”我替他做了回答。
“正确”,他面露赞许,“然而,这种事物规律并非绝对恒定,总有极微小的概率会打破规律,就如同基因突变能够创造新的物种,微小的规律破坏会导致分裂出新的时空。”
我好奇道:“新的时空?一个完完全全的新世界?这有什么害处吗?”
“宇宙太拥挤了……”,他面露忧虑,“每一个分裂出的新世界都会挤占有限的空间,尽管宇宙还在不断的膨胀,但膨胀永远赶不上分裂的速度。”
见我惊讶不语,他接着说道:“在750号空间发生的那次意外,就是一次典型的量子分裂,尤其作为具体事件单元的杜环还是一名重要人物。”
“你是指他被意外击落坠马?”
“是的,这次意外导致该单元不可挽回的脑死亡,随后将影响750号空间一系列事件的规律触发,这将不仅仅造成量子的分裂,甚至有可能导致量子爆发!这是宇宙中最可怕的图景,原本互不相通的时空会相互挤压,这样的后果连母体都会恐惧颤抖。”我第一次在这位黑壮客脸上读到了畏惧的表情。
“于是……你就……”,我忽然感觉到眼前这个时空旅人的可怕。
“没错,我找到了你,并用了十多年的时间引导你,杜晓华的一切,求学、习武、夺冠、毕业、工作并最后成为英雄,一切的一切,均在计划之内。”
我几乎本能的跃将起来,掀下头巾狠狠砸向时空旅人,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愤怒吼道:“是你!是你毁了我的生活,毁了我的家庭,毁了我的一切,把我带到这个陌生蛮荒的地方……你这个魔鬼!你比安禄山恐怖千百倍!”
这个无所不能的几乎神一样的男人露出难以言状的痛苦表情:“晓华,我不指望你的原谅。21世纪的你,注定只是个凡夫俗子,你的生或死无碍历史大局。但杜环若不能在公元750年的那个夏天醒来,灾难性的后果是这个宇宙所不能承受的。”
我无力地蹲伏在地,将脸深埋进臂弯,任泪水四处蔓延:“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是杜氏一门的后代,血液中奔流着他们的基因。杜环虽然没有直系后人,但他的兄弟姊妹留下了繁茂的子孙。平衡单元脑意识的注入,有赖于基因尽可能完美的契合。”
晚风吹干了面颊的泪痕,我终于能够昂首面对这位超脱于时空的旅人。“我曾在一个神秘的地方,遇到过光团,还有所谓的平衡单元又是什么?”
“光团只是归属于母体的两个神经元的影像,平衡单元可以理解为修理工手中的镙钉,用来修复加固被破坏的时空规律。”
我终于理出些头绪,750年夏天发生在西域疏勒镇校场的那次马上比试,作为触发关键历史事件的杜环意外脑死亡,时空旅人用了杜氏后代的脑意识重新注入这个即将分裂甚至爆发的空间里。令我无法理解的是,比试坠马只是电光火石间的事,李昱教导培育杜晓华却花上了十数年。不过,这个问题在时空旅人面前显得极为幼稚,他耐心解释到,每处时空内的时间流速各不相同,甚至是可以调节的,而时空内的凡人们绝对无法觉察到这种变化。宇宙中究竟还有多少真相是凡人所不能理解的,我们自以为能够上天入地,改变山川的面貌,自以为掌握了万物的真理,其实一切不过是安慰凡人的假象。
我重新坐回到旅人身边,敬畏道:“作为平衡单元,我该做些什么?”
“第一,不要试图干预历史,你方才行刺安禄山,就险些让我的努力前功尽弃,也险些让杜晓华在21世纪的死亡变得没有意义。”他微露责备之情,像极了当年练功偷懒时李昱教练看我的眼神。
“第二,不要尝试与这个时代的女子发生任何不必要的感情。”说这句话时,他的目光变得尤为严肃认真,“作为平衡单元,你不可能在这个时空留下后代,从人口繁衍的角度说,婚姻对你是没有意义的。即便只是单纯的爱情,也隐含了极大的危险,不但你自己得不到幸福,还会将她们拖入苦难的深渊!”
我立时想到了阿兰,还有雪儿,心中顿时慌乱起来。
“此刻,已有两位女子对你动了感情。虽然你极为普通的外貌特征在生物学上并不能很好的吸引异性,但我忽略了一点,这是一个注重英雄气概的时代,勇敢正直的军人有着异于后世的吸引力。”他用近似外科医生的眼光审视着我,“这两份感情对你而言都是极度危险的,必须懂得取舍。”
安禄山被刺事件很快传遍了长安,手下重臣接二连三遇刺令玄宗大感愤怒,在京城十多处城门加强守卫,遇有陌生人等必然严加盘查,“嫌疑刺客”抓了百十来人。安禄山更是对此大做文章,将自己与刘御史一案刻意捆绑在一起,营造所谓“文刘武安、忠臣蒙难”的说法。我与旅人将抢来的战马放逐于山林,趁宵禁之前回到了长安城内。我依旧称他为“嗣业”,尽管对我的种种关爱回护都只是一名旅人必行的职责,但往日共饮时的豪情,西征路上的相救,此情此谊令我无法割舍。他经历无数个世纪的磨难,西绪弗斯式的坚守更是让我萌生一种别样的敬意,这种敬意不是针对个人,而是对母体和整个宇宙的致敬。
临分别时,我央求嗣业将今后的人生路全盘托出,我忍受不了身在宿命之中却对前路迷茫无知。他很果断的拒绝了我:“这对你没有任何好处,相信我,如果现在就知晓今后所有即将发生的事,你不会再有活下去的勇气。”他解释道:“凡人对生命的坚持在于希望与期待,如果这两者消失了,对凡人而言,生活的意义就消失了。我在二十世纪初曾指导帮助过一位与你经历类似的凡人,他所要平衡的那个单元,是资本主义批判史上极重要的作家。此人的好奇心比你还要强烈,当我将未来所要经历的事全部相告时……他……服毒自杀了。”
我努力回忆了一下,恍然道:“你说的是……杰克.伦敦?”
嗣业点了点头:“他很有名。那起事故险些造成量子爆发,我花了极大的精力才弥补上。所以晓华,好好的面对每一天,即便有一天我会离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