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乎又回到了那处时空堆叠的虚幻之境,但当初的那种真实感消失了,一切都如梦如魇。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在我眼前飞闪。身着深色西服的父亲急切的唤我:“晓华,晓华,你要坚持住!”酩酊大醉的李昱教练喷着酒气教训我:“马步要稳!气息要平!”娇俏的雪儿向我招手:“杜哥哥,来呀,我陪你一同去凌烟阁。”最后是满面血污的阿兰用仇恨的目光盯住我,她生气的眼眶无限扩张,直到占满整个虚幻之空,愤怒的瞳仁喷射出炽烈的火焰,我在她的审判之眼下无处容身。烈焰焚身的我无助呼喊着:“阿兰……原谅我……”
当我挣扎着惊醒,发觉自己正躺在厢房舒适的软榻上,一众兄弟姊妹围拢在榻边,大多面色焦虑,老夫人正不住地抹着眼泪。见我睁眼有了知觉,三妹杜珺头一个惊喜道:“快看,环哥他醒了!环哥,你吓死我们啦!”
老夫人三两下拭去泪水,快步来到榻前,坚握住我手道:“环儿,你昏迷了三日,郎中来过几次也不见好。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受伤了么?”
她一连串的发问令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安慰道:“母亲勿忧,孩儿身子硬得很,不碍事。”
见我对答如常,众兄妹总算松了口气,将老母扶出厢房,只留下杜珺照料我。珺妹显然也刚哭肿过,气息未平,面侧的雀斑却显得分外亲切。她费力地扶我起身,不满道:“大哥也真是无情,让你身犯险境,现在可倒好,此刻还在衙门,都未曾回家看过你一眼。”
我替杜珏辩解道:“珺妹莫要责怪大哥,案情急迫,如今又在天子脚下大战了一场,他身为大理寺卿,无瑕抽身探视也在情理之中。”
杜珺点了点头,突然变脸坏笑道:“哥,别看全家人都担心坏了,可有人比我们要上心十倍,现在是茶不思饭不想,娇滴滴的身子又瘦了一圈,可惜还未嫁过门,不然此时就轮不到妹妹我在榻边服侍啦。”
“雪儿!”我急忙下榻,边穿靴边问道:“雪儿此时在何处?”
珺妹嘟嘴斜眼嗔怪道:“你个重色轻妹的坏哥哥,一听雪儿就没魂了。不过,你刚才在梦中喊的可不是蕴雪姑娘,而一个叫做阿兰的名字。”
我手势僵在半空,心絮如麻,彻底没了主意。珺妹上前替我整了整衣衫,紧了紧靴带,轻声细语道:“蕴雪姑娘天资聪慧,料事于先,你在她面前瞒不住的,不如坦诚相见,哥,你说呢?”
“雪儿此刻在何处?”
“她不便入你厢房,正在客厅陪老夫人说话。”
原以为自己会箭一般穿过屋廊,以最快的速度飞进雪儿的视线。
但我没有。
那颗不争气的心牵挂的全是身心俱伤的阿兰。每想到她血涌的创口是我所伤,每想到刺入之后还再次发力欲置她于死地,每想到她被鲜血浸透的长袍,我恨不能自断双臂,跪求她的原谅。
失魂落魄地来到会客厅,果然,雪儿原本纤细的身形变得更为瘦削,眼中道道血丝书写的全是倦意。老夫人显然已将雪儿视为当然的新媳,心疼道:“你不醒的这三日,王家小姐就守在这里,茶饭不进,说你不醒便不归,可苦了这孩子了。”
雪儿面容憔悴,见我无恙还是喜上眉梢:“杜哥哥你果然吉人天象,有神明护佑,完好无缺的又回到雪儿身边。”
我才待开口,发现一股莫名的隔阂感阻在与雪儿之间。从定计设伏,到阿兰受创,这一切之一切,均是眼前这计谋多端女子所赐。虽然并不知晓我与阿兰的隐情,但她却于冥冥中在我心头插下了一根刺。
我拱手回应道:“多谢王姑娘关心,你为我连日不眠不食,杜环实在过意不去,烦请姑娘回府歇息。”
一缕失望的表情快速掠过她的眉间,但心智不凡的雪儿立即掩饰了过去,当即拜别了老夫人与我,头也不回地返归尚书府。老夫人皱眉不快道:“环儿你怎地如此冷漠,王姑娘对你情深意重,虽未娶过门,我已有心以家人待之。还不赶紧将人家追回来!”
我犹豫再三,在母亲反复叨念下颇不情愿地迈出府门。街市上已寻不见雪儿的踪影,前几日的混乱过后,市井秩序恢复如常,但羽林军和京兆尹府明显加强了巡逻。在府门前呆立良久,还是没有勇气觍着脸面对雪儿,脚步却不由自主迈向那日袄祠的方向。不知阿兰的血止了么,玉体是否复原,她还记恨我吗?种种思量无形中驱动着我奔向那个魂牵梦萦的地方。途中想起波斯商人的叮嘱,大唐子民入袄祠须得知会萨宝府官,那日追逐闯入是情非得已,今日从正门拜访得按规矩办事。
大唐的萨宝府官,有些类似后世的民族宗教事务管理机构,见安西功臣到访,府官殷勤备至,不仅一口应允,还亲自陪同前往。这一路上,府官滔滔不绝地向我介绍这长安城中的夷教:“杜将军,我大唐海纳百川,各色夷教纷至沓来,其中又以景教、袄教、摩尼教为最盛,你看景教的十字庙,在长安百姓中信徒颇多,还有那摩尼教近来也是风生水起,连三镇节度使安禄山大人也是此教信徒呢。”
“那袄教呢?”我急切问道。
“呃……不知杜将军与这袄教有何渊源,下官不便多问。只是这袄教,百年前倒是夷教中最盛的,那波斯萨珊国还未灭时,与大唐交往甚好,堪称友邻之邦。只是此国命数已尽,作为波斯国教的袄教也是江河日下。”
不觉之间,袄祠的正门已至,虽然如府官所言,袄教气势已大不如前,但祠门的皇家气派却时时提醒人们,这曾是雄踞波斯高原四百余年的无双国教。
府官将我引进祠门便告辞而出,我踱步入内,庭院中散着几缕破败的枯枝叶,高耸的三重檐把仅有的冬日暖阳阻在祠外,扼杀着这里仅有的生气。百人齐整的颂经声不复再闻,圣火厅中的熊熊火焰依然不息,仅有三两位信徒向圣火虔诚祷告。那日阿兰所站立的地砖,血迹早被拭净,诺大的袄祠再找不到一丝能与她关联的线索。
爱情这种东西真的很奇怪,与阿兰见不过两面,相处不过几分钟,却时时思念,日日牵挂,一旦失之则肝肠寸断。与雪儿固然投机,一同逛街一同探案,留下的回忆也可称甜蜜,但这两份感情若放到天平上衡量,孰轻孰重不辨自明。
我吁叹几声,无力地靠在厅壁上排遣思念,却见一双雪白的尖头软靴翩然行至。我兴奋地仰起头,来人却并非阿兰,而是一位面庞英俊轮廓分明的异国青年,他与阿兰一样拥有健康的米白色皮肤,凹陷的眼眶中英气勃发。不同的是,他目光柔和若水,没有半分逼人之气,谦逊有礼,堪称彬彬之君子。这青年人一口流利的关中官话让我颇感吃惊。“想必,您就是杜环杜将军了,在下巴迪亚.萨珊,波斯国末代君王伊斯埃之玄孙,您可以叫我的汉名:狄亚。”说罢,狄亚拱手长揖,举手投足很是潇洒。异国皇室之风与中华文物相交融,可以诞生出这般风度的人物,我不由衷心叹服。
“巴……那个……狄亚,我此番冒昧造次,是为寻访一个……故友。”
“杜将军与舍妹之事,我已尽知。”狄亚吐字温婉,这样的声音能让人很快沉静下来。
“原来,你们是兄妹,真是一对英物啊”,我稍稍平复情绪,接着问道:“那么……阿兰她,现在何处,可否引出相见?”
狄亚无奈叹道:“昨日已启程回波斯故土了,我原本劝她伤愈再走,可她个性固执,充耳不闻。”
我愧歉道:“说起这伤,是在下鲁莽不计后果,此行就是向阿兰姑娘谢罪的。”
狄亚微微摇头道:“不,杜将军是忠于职守,错不在你,而在舍妹。是她复国心切,不择手段,居然铤而走险,行刺朝廷官吏,妄图以此影响大唐国策,唉,一言难尽。”
狄亚将我引入内室,吩咐侍人摆茶。茶汁清雅,芬香四溢,一闻便知是上选。我轻呷一口,确实修心养性,便耐下性子聆听狄亚的叙述。
“我兄妹二人,虽为同父同母所生,却性情大相异趣,志向也各各不同。我虽生于波斯,却自幼长在大唐,这里的风土文物已沁入我血脉。谦和而不争,则可太虚遨游。舍妹则由波斯的叔父抚养成人,习练杀人之术,性极坚忍,一切以复国为己任,所有被她视为阻碍者均要引刀屠之。”说到此处,狄亚眉宇紧锁,颇感痛惜,“她原本豆蔻年华,应有少女的无邪,现下却是冷血无情,丝毫不吝惜人命。”
“你所说的复国,对她而言真有这么重要吗?”我对阿兰的身世愈发好奇。
“足下有所不知,我先祖曾于四百多年前在波斯高原建邦立国,也就是大唐人氏所称的‘萨珊波斯国’,国力极盛时开疆拓土震慑亚欧。我波斯唯与中华一向无争,东西世代和睦,大唐初立,曾于波斯国设都督府,两国往来密切。”狄亚说起这些往事,也是双目生辉,心怀向往。“可惜人有生死,国有兴衰,百年前大食人异军突起,举兵攻伐,波斯国灭,国教琐罗亚斯德虽未被禁绝,也是日渐衰亡,教众被迫举族迁往天竺,而我波斯王室为大唐所接纳,世代闲居长安,封爵恩赏不断。”
虽是多个世纪前的旧事,狄亚说的动情,我也听得入神。
“国之命数,全在天定,逆而行之,强举兵刀,不过是生灵涂炭,多造杀孽而已。阿兰每来长安,我必好言相劝……说起来,她倒是有我先祖铁血之风,只是天命不在我,何苦强求。复国之心,将她的心智都扭曲了,刘御史难得的忠臣,居然命殒这丫头刀下。我家族世受大唐庇护,想来实在愧疚啊。”
听到刘御史案,我急于得知真相,于是追问道:“刘御史至多与高仙芝有隙,阿兰为何要替他行凶呢?难道这也与复国有关?”
经我一问,狄亚的眉头锁得更深了,哀叹道:“黑衣大食新近崛起,与大唐东西并立,大食国内乱方休,国基不稳,舍妹为此用足了手段,希图祸水西引,诱使其与大唐一战,以坐收渔利。大唐国力远在大食之上,届时朝廷兵马势如破竹,大食国灭,波斯则复国有望。而那刘御史则力主西疆和解,与大食国修好,当然成了波斯复国的障碍。”
我倒吸一口凉气,不曾想这艳若幽兰的女子,竟胸怀奇谋,不仅武艺超群,还懂合纵连横之术,雪儿那点心机相较之下不过小巫见大巫,不禁道:“阿兰也算是个奇女子了。”
狄亚纠正道:“非也,舍妹其实心性单纯,易被利用,此局背后另有主谋,也就是我的叔父赫提斯。”
我略感宽慰,否则不知该如何面对这心机深沉的女子。想来那日羊皮袋中的情报和信件也是赫提斯写予高仙芝的,胸中疑团一一解开。令我大感意外的是,这狄亚突然向我跪倒长拜不起,面带泪雨。我惊道:“狄兄何故如此?”
狄亚抽泣着:“我请杜将军相救舍妹,她除了复国,眼下心中唯一的牵挂便是你了。”
我颓然气馁道:“我伤她太深,刺在腋下,创在心头,此等大恨,岂有挽回之理。”
“你又错了杜将军,我们波斯的女子绝非只会记下仇恨,她们仰慕的是真正的英雄。况且那天你刺伤舍妹时,她蒙面不露真容,若坦诚相会,想必你绝不会伤之分毫。她只是一时中计气急,不能接受那样的事实罢了。”
狄亚与他的妹妹一样,具有可怕的情绪感染力,我曾经渐死的心又被他言语所动,希望复萌。
“杜将军,若天赐机缘,请找到她,给她温暖,让她做回一个正常的女孩。”狄亚再行大礼,直至我满口应允才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