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查案,本就游走于黑白两道,有许多不便道于外人的手段。杜珏一边命手下通过眼线在鬼市中四处散布流言;另一边则暗中调集高手,策划行动路线和伏击点。
这几日与家人同桌吃饭,老爷子总是用意味深长的笑容看着我,弄得心下揣揣然。终于有日午饭,杜珺这丫头多嘴道:“爹,您听说了不,环哥最近正与王尚书家的小女打得火热,满京城都在议论呢。”
我险些喷出饭来,狠狠瞪了珺妹一眼,只见全家人都含笑看着我,一副恭贺新喜的模样。老爷子放下酒盅,装作严肃道:“前几日提起这门亲事,你故作扭捏,还说了几句我听不懂的怪话,这倒好,原来是月下相会,私定终身,你眼里还有父母之命么?”
夫人嗔怪道:“老爷,年轻人性情鲜活,自有他们的相处之道,何况这门亲事六年前便已定下了,那时王家姑娘年方十三岁,还未到及笄之年。如今出落成大姑娘了,与我们环儿天造地设,既然他俩如此投缘,岂不更好。”
老爷子“哼”了一声不再说话,脸上的舒展的笑容却是掩藏不住。席间兄弟姊妹们你一言我一语,都在商量何时操办婚仪,弄得我好生尴尬,却心头止不住的窃喜。
传言中预备送奏折入宫的日子很快便到了,杜珏会同了刑部、都察院,从三法司所能掌控的途径密调了十多名高手进京,伏击地点设于晋昌、昭国两个街区之间,此处僻静路人稀少,以防激斗时伤及无辜,也“便于”凶手现形。
自昨日起,雪儿便缠住我吵着要亲临现场“观战”,我坚决不允,她固然智略过人,却也是纤弱女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更不识武艺枪棒,若是阿兰,我定会将其带在身边。可每想起阿兰,心中必会翻腾不休。半年之前的相逢,在此刻已薄如淡雾,触不可及,唯有靴中那柄赠刀在无时不刻提醒我,世上还有这样一位仙魅女子曾与我有过短暂的交集。
与雪儿闹了半晌,两人各自妥协,我答应她在距离伏击点一箭之地的民居屋顶处观看。一切安排定当,由六名高手装扮成衙役模样,居中一人手捧黑漆的水曲柳木匣,六人在狭窄的巷道中穿行,此处最适合行刺劫夺,我身背蟠龙棍,隐蔽于一处民居木格窗后,眼不离木匣,心提到了嗓子眼。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六人护匣小队很快便要走出伏击圈,然而凶手却并未现身,周遭平静如常,只有几名晒衣老妪聊着家长里短。好在那六人心理素质极高,走出伏击圈后表情分毫未改,继续旁若无人地转向了朱雀大街。我心中预感不详,匆匆步出民居混入街市人群,以防不测。正当六名高手行至光福街区附近,迎面行来一队运送香料的胡商,皆是波斯打扮,宽大的头巾袖袍喇喇生风。两队人即将交汇时,胡商的车架毫无征兆地倾翻在地,上好的香料洒了一地,几名盘踞街市的小泼皮拥上哄抢,几名满脸络腮的胡商急得大骂。六人很自然地将目光移向事发地点,我心叫声不好,箭步蹿出人群却为时已晚,两名蒙面黑衣人已从侧后方腾空跃起,手中暗器击发,六人中有四人惨叫栽倒,幸存两人中,一人手抱着木匣难以分身,只余一人抽出腰刀与黑衣人战在一处。喧闹的街市立即成了危险的踩踏现场,百姓奔走哭号,自相践踏,商贩们掀了摊子便跑,各类吃食蔬果散了一地,被慌乱的人群把街面踏得色彩斑斓。
见我方一人力战二敌渐有不支,我立即蹬足怒喝加入战阵,抽棍直取黑衣人腋下要害。令我不解的是,两名黑衣人武功风格迥异,身形健硕的那个使的是少林的六合刀,扫、劈、削、掠,招式浑厚扎实,力道刚猛遒劲;身形细瘦的那名用的是圆月弯刀,招术奇特却简单实用,凿心破脑,凶狠异常。
我抖擞战意,缠住那使六合刀的黑衣人,刀是好刀,钢口坚韧,刀棍相交,火星迸发。此人武艺不凡,六合刀更是使得烂熟,我自幼在少林武校长大,后世的六合刀招法不全,仅余下表演的功能,而此人刀刀致命,掌中刀风旋刮着死神气息,瞄准我握把处频频削击,稍有不慎便要落得十指俱断的下场。情急之下,我暗中揿下了棍末端的机括,绷簧一响,棍首端尖刺倒刃迅疾翻出。黑衣人始料不及,对我的变招促不及防,只见白光一闪,惨喝一声,他手腕经脉被尖刃挑断,手中刀坠,痛得在原地翻滚。我扭身对巡防而至的羽林军士喝道:“拿下此人!”遂即拨转棍尖面向下一个对手,却见那细瘦的黑衣人蹬住倾覆的香料箱,轻巧地飞跃至我方高手侧后方,反手快拨手中弯刀,我急道:“兄弟,小心!”那刀锋快过我的话锋,精准切中目标的脑椎动脉。瘦黑衣人一脚踹翻已失去生机的对手尸体,弯刀直取最后一名护匣人的性命。我张手扬臂,身子如闪电裂空,旱地拔葱而起,棍尖朝准瘦黑衣人腋下软肋突刺,这正是半年前刺毙王大柱的那一招“沧龙出海”。对手目中根本无我,一心全在匣子上,弯刀刃尖距匣子只余寸许。我腰胯发力,身体伸展至极限,棍端尖刺狠狠扎进了瘦黑衣人的胸侧腋下!几乎同一刻,圆月弯刀也刺破了木匣,屑粉飞扬。我欲再用力冀图刺毙对手,却发现棍尖难以深入,对方定是穿了内衬软甲,于是拔棍再刺,棍尖带出一朵艳丽血花。瘦黑衣人吃痛之下发觉匣中空空,知是中计,他没有惨叫,只是低沉的哼了一声,滞留空中一个侧翻避开了我的再次突刺,软底快靴踏住街沿腾身而起,手腕一抖银光四射。我叫声不好,闪出半个身位,才发现暗器的目标并不是我,回身再看,只见那位已被羽林军士制伏的壮黑衣人心脏、额头各中一支银镖,决然活不成了。
活口被灭,我心急如焚,见那瘦黑衣人已跃上屋顶逃遁,虽然轻功非我所长,还是支着蟠龙棍做了个撑杆跳跟着翻上屋顶。长安城被纵横划成百余个街区,规整如棋盘,我与黑衣人变成了棋盘上两枚跳动的黑白棋子,在屋脊檐角间追风逐影。发力追赶了五个街区,那黑衣人身法不乱,腋下重创丝毫没有影响他的速度,在闪过一片尖屋顶后竟然消失了。我四下茫然,郁闷至极,感觉愧对兄长,愧对雪儿,尤其愧对那五位殉职的弟兄。种种愧意令我不甘放弃,在查看了几处屋梁断瓦之后,欣喜地发现一条隐隐血线向城东延展,必是那黑衣人创口迸裂留下的痕迹。我猫腰遁迹而觅,发现这血线消失在一座风格奇峻的建筑背后。
这座建筑檐角交错,用的乃是中原不多见的三重檐,平面呈“凸”字型,纹满了造型神秘的图案,以火焰居多。我无心细看,翻进墙廊,听得内堂有整齐的朗朗声颂经。推开堂门,只见上百名身披白袍的信徒跪坐于地,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念念有词,手掌上下翻飞作火焰翻腾状,堂正**着一口烈火熊熊的大鼎。我用目光一个个审查着信徒们的后背,他们统一姿态,除翻动的手臂外,全身似被冰凝,纹丝不动。我也顾不得礼节,扬起蟠龙棍重重地倒插于地,铜棍敲打青石砖的撞击声极有穿透力,令在场的信徒们后背一震。在这火石之间,我敏锐地瞥见人堆之中有个行动异样的信徒,他右肩微斜,手掌翻动的频率较其他人略低一些。我放低脚步,用棍尖缓缓搭上他肩头,声音紧张颤抖:“你……站起来,面向我。”
这白袍信徒左手紧捂腋下,不断涌出的鲜血将他腰腹以下染成黑红色,靴底边缘积起一滩血泊。信徒艰难的转过身,当我见到那张脸,蟠龙棍立时松脱了手,周遭的时间凝固了。
她杏目红肿,泪眼奔涌,晶莹的液珠顺着高挺的鼻梁沥沥而下。我心肝欲裂,脑乱如麻,僵在当场。百多位信徒齐刷刷的立起,各执短刀,熊燃的圣火在百片利刃上映出一片红光。“阿……阿兰”,这个已显生疏的名字,还是勾起我心底无限的刮痛感。持刀信徒们愈发逼近,还不时用眼光试探着阿兰的反应。
此刻,我唯一的想法就是上前为她捂住创口,然而双腿却像绑有千斤铁石,寸步难移。持续的失血已令她鲜红的嘴唇变得发白,阿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哑地喊道:“让他走!!!”
信徒们年轻的脸庞扭曲着,眼神充满敌意,却十分遵从阿兰的命令,自动闪开道路。我曾幻想过无数个与阿兰重逢的场景,山巅、川畔、院庭、台榭……最后,却是提着沾染她血迹的蟠龙棍,失魂落魄的走出这座叫做“袄祠”的夷教庙宇。
街市的混乱还未完全平息,羽林军已将全城戒严。仰面苍穹,冷冷的太阳突然一黑,我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