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醉金迷,最后一地鸡毛,群臣在各自侍者的扶持下离开了两仪殿。待我、蕴雪及嗣业三人步出大殿,夜幕已徐徐落下,长安华灯初上,寒冷的空气中似乎能闻到百姓家的厨香。
蕴雪自王秉直冲撞龙颜之后便陷入沉默,等到步出太极宫,回到几个时辰前我们相识的尚书省门前,她终于发问道:“杜哥哥,那王御史所说的,是真的么?”
我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敏感,不仅关乎事实的真相,还涉及我在蕴雪心中的形象,也不知从何时起,竟在乎起蕴雪是如何看我的了。可还未及回答,嗣业却先开口了:“王御史所言,分毫不差!”我暗骂老李这个猪队友,不懂什么叫善意的掩饰么?
三人再度陷于可怕的缄默不语的状态,憋了好一会儿,嗣业一跺脚道:“三个闷葫芦,俺是受不了啦,你俩个小娃娃记得早些回家!”
待嗣业走远,蕴雪终于怯声道:“杜哥哥,面对这荒唐军令,你为何还要不辨是非的去执行?”
我长叹一声:“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更何况从一开始,高大帅就向我们隐瞒了真实的行动方案。”
“其实……你在柘枝城挨打受罚的事我已知晓,伤口还痛吗?”她终始没有怀疑过我的品性,温婉如玉的嗓音如愈伤良药。
“早不痛了,多亏李大哥及时相救,否则怕是真的要命丧石国了。”我忆起那日嗣业单肩扛我走出刑场的情景,眼眶禁不止又要湿润。
“李大哥貌似凶神恶煞,其实仁爱心肠,就是过于快人快语了些。你呀,方才是不是心里暗骂他来着?”蕴雪这丫头似会读心术,能一语道破我心中玄机。
我缓缓走近这冰雪聪慧的少女,两人近在方寸,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和体温。她粉面羞红,向后小退了两步,却没有脱出彼此气息的范围。我伸手替她紧了紧狐皮斗篷,柔声道:“天寒地冻,我送你回家吧,莫让双亲担忧。”
蕴雪顺从地点了点头,与我并肩漫步在喧嚣熙攘的朱雀街头,一对璧人相依而行,往来路人向我俩投来倾羡的目光。已近二更天了,夜市还未散去,贩夫走卒们不遗余力地叫卖,捏面人的、卖糖豆的、炸豆腐的……还有形形色色的风车和纸人。我探了探衣袋,摸到了那日初到长安时向波斯商人买来的翡翠扳指,摊到掌中,递向蕴雪道:“初次相识,没有拿得出手的见面礼,这枚小小的扳指,不知你戴的合手么?”
她那快被冻僵的小脸在惊喜中暖暖绽放,如初生的婴儿般小心翼翼地伸出玉手,颤抖着从我掌中捏住扳指,举在半空中,任周围闹市的灯火将它映得碧透发亮。可惜这扳指是依照波斯人粗大的手指直径打造的,蕴雪纤细的葱指戴上之后显得太过宽松,时时担心会脱落。我心头掠过一丝憾然,她却仍像个小孩子般乐个不停,取下又戴上,戴上又复取下,近观远观,最后放入胸襟内贴身的衣袋里,深情道:“这是杜哥哥你赠我的第一件礼物,我已将它放在心上,无论岁月蹉跎,世事沧桑,它会永远与我贴身相伴,直至终老那日。”
若在后世,我定要将她拥入臂弯尽享温情,但这是大唐,礼教之防虽不如宋代以后那么森严,姑娘的清誉也是比天还大的事。所谓发乎情,止乎礼,我只是略再靠近她一些,为试图为她多遮一些风寒。
两人的关系似又亲密了许多,一路上畅所欲言,话题很自然又回到命案上来。蕴雪认为,从两仪殿内王秉直的参劾,以及高仙芝的反常表现来看,最大的嫌疑当是这位得功而返的大帅。我存疑道:“高仙芝人脉紧张,称得上心腹好友的只有封常清一个,与其为敌的大有人在,光是他的监军边令诚就参过他好几本,可称得上是一个被参劾惯的人。为了参劾之事行刺当朝御史,未必令人信服。”
蕴雪驻足凝神,思虑片刻道:“杜哥哥说的也十分在理,我小小年纪,对国政毕竟生疏,但雪儿总觉着,这背后的玄机不一般。”
不知不觉,已行至王尚书府门前,两人依依惜别,约定明日一同去大理寺会面。
次日清早,我与杜珏一同到了大理寺衙门,蕴雪已在门前蹦蹦跳跳,想是很早便到了,等得无聊。杜珏反复观察了我俩,最后对我木然的嘣出一句:“这……就是弟妹吧。”
蕴雪羞的背过脸去,我埋怨道:“大哥你可别胡说,我与王姑娘昨日才相识,她对刘御史一案颇感兴趣,又才思敏捷,故而相约至此。”
杜珏一脸歉意,对蕴雪鞠躬陪罪道:“我兄弟之间戏闹,王姑娘莫要怪罪。”
三人同进了防卫森严的大理寺,蕴雪显然是第一次造访,对周围一切甚是好奇。在衙门内堂坐定之后,杜珏听了我俩昨日所闻,他显然也站在我一边,认定高仙芝再贪功大胆,也不至于棋出险招,冒天下之大不韪。蕴雪反问道:“如果不是高仙芝所为,那又当是何人?”
杜珏词穷,只得回应道:“如今证人证物俱缺,确实难有头绪。”
蕴雪提议道:“可去找王秉直大人,他与刘御史同僚,知道的至少比我们多。”
我立即反对:“王秉直现在是戴罪之身,更何况,不光是高仙芝,连李林甫、杨国忠之流都对他心存不满,我们若此时找上门,不是将自己暴露在群狼面前么?”
蕴雪对我做了鬼脸儿,嬉笑着骂道:“杜哥哥你真是个胆小鬼!”
杜珏见我俩在大理寺内打情骂俏,颇觉尴尬,只得清咳一声道:“咱们还是言归正题,如何摸清背后主谋吧。”
见我兄弟俩愁眉不展,蕴雪忽然露出得意洋洋的诡笑。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疑惑道:“雪儿这又怎么了?难道你已有妙策?”
她嘻嘻一乐,笑问道:“你两人可钓过鱼?”
我不满道:“当然钓过,这又如何?”
“以我一个女子的第六感,我隐约觉得,此案的主谋不止一人,高仙芝或是同谋,抑或只是一枚他人棋局中的棋子。”蕴雪背起双手,亦步亦趋地学着老学究的样子,“所以,不如设一个局,我不动,敌先动,诱使背后的主谋就范。”
她聪颖过人的慧眼闪过迷人一笑,期待面前两个大男人的反应。我不禁伸手刮了她粉嫩的鼻梁,夸赞道:“雪儿果然女中诸葛,杜哥哥我佩服的紧。”过后才反应过来,这是我俩第一次肌肤相亲,不由心如撞鹿。
杜珏也是面露欣喜:“这确是个打破僵局的好办法,只是……如何诱出背后主谋呢?”
蕴雪显然有备而来,一步步讲解道:“前番杜哥哥已参破了凶手的目标有两个,一是刘御史的性命,二是他拟好的弹劾奏折。至于是否真有这份奏折并不重要,只须凶手对之念念不忘,处心积虑想销毁,我们就有成功的机会。”
我与杜珏两人完全成了小学生,老实端坐聆听雪儿的方案。
“我们只需放出风声去,说在刘御史家中搜到了奏折原本,现存于大理寺正厅中,打算不日献于天子,不愁那大鱼不动心!”雪儿得意道,“这……就是鱼饵。”
杜珏打断雪儿道:“你的设想极好,但有些难以施展。散布消息的途径何在?如果由我们衙门的人放出风声,那凶手真会相信?还有,大理寺乃是防卫重地,刚才你俩也看到了,一路上均有带刀卫士警戒,即便凶手相信我们找到了奏折原本,他真的会不惜暴露以身犯险?”
雪儿似乎胸中早已绘好了方案蓝图,很有把握道:“我爹爹可是工部尚书,对长安城内的街巷构造水陆通路无有不精。在长安地下水渠附近,有几处鬼市。”
杜珏点头道:“嗯,确有鬼市,近年来多有盗赃物在鬼市中交易,京兆尹府几番打击均难见成效。概因背后有江湖帮会作祟,根系广茂,禁之不绝。”
“杜大人说的极是”,雪儿对杜珏赞许道,“正因有江湖势力盘踞,鬼市除了交易赃物,也是各类消息传言的汇聚之所。何不借助这一渠道,将鱼饵撒出去?”
我兄弟二人频频点头,均折服于这小丫头敏捷于常人的思路。“至于防卫森严,我们可在消息中透露几日几时预备将奏折带入宫中,凶手想必会在中途下手,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果然好计策!”杜珏一拍掌,“此案若破,王姑娘当居首功!”说罢,又对我笑言:“若娶了这么个心思缜密的女子,你后半世可是大大的不妙哇。”
雪儿娇羞至极,朝杜珏轻啐一口,却转而用脉脉眼神望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