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谨慎着我双双的脚步;
我要一步步踏在土泥上,
打上深深的脚印!
虽然这些印迹是极微细的,
且必将磨灭的,
虽然这迟迟的行步
不称那迢迢无尽的程途,
但现在平常而渺小的我,
只看到一个个分明的脚步,
便有十分的欣悦——
那些远远远远的
是再不能,也不想理会的了。
别耽搁吧,
走!走!走!
细雨
东风里
掠过我脸边,
星呀星的细雨,
是春天的绒毛呢。
(1923年3月8日。)
香
“闻着梅花香么?”——
徜徉在山光水色中的我们,
陡然都默契着了。
(1924年1月2日,温州。)
别后
我和你分手以后,
的确有了长进了!
大杯的喝酒,
整匣的抽烟,
这都是从前没有的。
喝了酒昏昏的睡,
烟的香真好——
我的手指快黄了,
有味,有味。
因为在这些时候,
忘了你,
也忘了我自己!
成日坐在有刺的椅上,
老想起来走;
空空的房子,
冷的开水,
冷的被窝——
峭厉的春寒呀,
我怀中的人呢?
你们总是我的,
我却将你们冷冷的丢在那地方,
没有依靠的地方!
我是你唯一的依靠,
但我又是靠不住的;
我悬悬的
便是这个。
我是个千不行万不行的人,
但我总还是你的人!——
唉!我又要抽烟了。
(1924年3月,宁波。)
赠A·S
你的手像火把,
你的眼像波涛,
你的言语如石头,
怎能使我忘记呢?
你飞渡洞庭湖,
你飞渡扬子江;
你要建红色的天国在地上!
地上是荆棘呀,
地上是狐兔呀,
地上是行尸呀;
你将为一把快刀,
披荆斩棘的快刀!
你将为一声狮子吼,
狐兔们披靡奔走!
你将为春雷一震,
让行尸们惊醒!
我爱看你的骑马,
在尘土里驰骋——
一会儿,不见踪影!
我爱看你的手杖,
那铁的铁的手杖;
它有颜色,有斤两,有铮铮的声响!
我想你是一阵飞沙走石的狂风,
要吹倒那不能摇撼的黄金的王宫!
那黄金的王宫!
呜……吹呀!
去年一个夏天大早我见着你:
你何其憔悴呢?
你的眼还涩着,
你的发太长了!
但你的血的热加倍的薰灼着!
在灰泥里辗转的我,
仿佛被焙炙着一般!——
你如郁烈的雪茄烟,
你如酽酽的白兰地,
你如通红通红的辣椒,
我怎能忘记你呢?
(1924年4月15日,宁波。)
风尘
——兼赠F君
莽莽的罡风,
将我吹入黄沙的梦中。
天在我头上旋转,
星辰都像飞舞的火鸦了!
地在我脚下回旋,
山河都向着我滚滚而来了!
乱沙打在我面上时,
我才略略认识了自己;
我的眼好容易微微的张开——
好利害的沙呀!
砖石变成了鸽子纷纷的飞;
朦胧的绿树大刷帚似的
从我脚边扫过去;
新插的秧针简直是软毛刷,
刷在我的颊上,腻腻儿的。
牛马呀!牛马呀!
都飞起来了!
人呢,人也飞起来了——
墓中的死者也飞起来了!
呀,我在那儿呀?
也飞着哩!也飞着哩!
呀,F君,你呢?你呢?
也在甚么地方飞吧?
来携手呀,
我们都在黄沙的梦里呀,
我们都在黄沙的梦里呀!
(1924年5月28日,驿亭宁波车中。)
血歌
——为五卅惨剧作
血是红的!
血是红的!
狂人在疾走,
太阳在发抖!
血是热的!
血是热的!
熔炉里的铁,
火山的崩裂!
血是长流的!
血是长流的!
长长的扬子江,
黄海的茫茫!
血的手!
血的手!
戟着指,
指着他我你!
血的眼!
血的眼!
团团火,
射着他你我!
血的口!
血的口!
申申詈,
唾着他我你!
中国人的血!
中国人的血!
都是兄弟们,
都是好兄弟们!
破了天灵盖!
断了肚肠子!
还是兄弟们,
还是好兄弟们!
我们的头还在颈上!
我们的心还在腔里!
我们的血呢?
我们的血呢?
“起哟!
起哟!”
(1925年6月10日。)
给死者
你们的血染红了马路;
你们的血染红了人心!
日月将为你们而躲藏!
云雾将为你们而弥漫!
风必不息的狂吹!
雨必不息的降下!
黄浦江将永远的掀腾!
电线杆将永远的抖颤!
上海市将为你们而地震!
你们看全国的哀号!
你们看全国的丧服!
你们看全国颜面的沉默!
花将为你们失色,
鸟将为你们失音;
酒将不复在我们口中,
笑将不复在我们唇上!
仇敌呀!仇敌呀!——
来,来,来,
我们将与他沉沦!
我们都将与他沉沦!
(1925年6月28日,《文学周报》第179期。)
我的南方
我的南方,
我的南方,
那儿是山乡水乡!
那儿是醉乡梦乡!
五年来的彷徨,
羽毛般地飞扬!
(1925年10月20日,《语丝》第48期。)
战争
——呈W君
真聪明的达尔文,
他发现了“生存竞争”!
花团锦簇的世界,
只是一座森森的武库罢了;
锦簇花团的世界,
只是一场全武行罢了。
上帝派遣儿女们到这世界来时,
原是给了全副武装的。
一手一足之烈么,
便是笨拙的刀枪剑戟;
眼的明,耳的聪么,
便是精巧的快枪与勃朗宁;
最后才给心思与言语,
那便是冲锋陷阵的机关枪和重炮了。
真是,全能的上帝呀!
上帝最初也告诉他们:
只用刀枪剑戟玩玩够了,
别的是轻易使不得的!
但刀枪剑戟有钝的日子,
他们觉得太寒尘了;
便恭恭敬敬揭开他老人家的封条,
不客气的拿起快枪与勃朗宁,
帮助自己的成功,
帮助自己的伟大。
“帮助自己”是上帝最高兴的!
但快枪与勃朗宁
究竟还不痛快;
既然开了杀戒,
何必半推半就的?
索性大大的施展一番身手,
才不丢了全能者的脸面呀!
于是机关枪和重炮上了场,
而世界也真成了花团锦簇的了。
用刀枪剑戟肉搏,可笑的;
用快枪与勃朗宁,
也只杀在小小的圈子里,有限的!
机关枪和重炮才有些意思,
远大得很,
远大得很!
而战场上的呐喊厮杀之声
倒反减少了;
场面上的确雍容大雅得多了!
在生人间,
在朋友间,
在父子间,
便是在夫妇间,
大家都是戎装相见;
赤裸裸的他我你是找不着的,
而且也没工夫找的。
大家用心思指挥,
用言语布防,
用眼侦察,
用耳斥候,
进行着大大小小的战争。
这种战争你随时遇到,
无论在谁的面前;
而且永无休止,
即便是一秒钟的时候。
上帝高坐看戏,
只有一个达尔文,
曾在台上大喊:“生存竞争”。
现在达尔文早已死了,
上帝还是安安稳稳的看他的戏,
他是老而不死的!
(1926年2月26日。)
塑我自己的像
在我的儿时,
家里人教给我塑像;
他们给我泥和水,
又给一把粗笨的刀;
让我在一间小屋里,
塑起自己的像。
他们教给我
好好的塑一座天官像。
我觉得天官脸上的笑太多了,
而且弯腰曲背怪难看的;
我背了他们,
偷偷地塑起了一座将军。
他骑着一匹骏马,
拿着一把宝刀——
那种一往无前的气概,
仿佛全世界已经是他的了。
家里人走来看见,
都微微的笑着。
但是骏马与宝刀
终于从梦里飞去,
我手里只剩了一支笔!
我于是悄悄打碎了那座像,
打主意另塑一个;
这是一个“思想者”,
他用手支持着他的下巴:
永远的冷,在他脸上,
永远的热,在他头上。
这时我不但有泥和水,
而且弄到了些颜色;
但是还只有那一把刀。
我想塑这个像在大都的公园里。
但是太阳太热了,
风太猛了,雨又太细了;
这么塑,那么塑,
塑了好些年,怎么也塑不成!
塑不成,告诉谁呢?
这时候我已在远方了。
我的手只剩这样那样的乱着!
我一下忽然看见陡削的青山,
又是汪洋的海水;
我重复妄想在海天一角里,
塑起一座小小的像!
这只是一个“寻路的人”,
只想在旧世界里找些新路罢了。
这座像,真只是一座小小的像,
神应该帮助我!
但我的刀已太钝了,
我的力已太微了;
而且人们的热望也来了,
人们的骄矜也来了:
骄矜足以压倒我,
热望也足以压倒我。
我胆小了,手颤了,
我的像在未塑以前已经碎了!
但我还是看见它云雾中立着——
但我也只看见它在云雾中立着!
(原载1926年6月4日出版的《清华文艺》)
朝鲜的夜哭
一
西山上落了太阳,
朝鲜人失去了他们的君王。
太阳脸边的苦笑,
永远留在他们怯怯的心上。
太阳落时千万道霞光,
如今只剩了朦胧的远山一桁。
群鸦遍天匝地的飞绕,
何处是他们的家乡?
何处是他们的家乡?
他们力竭声嘶的哀唱。
天何为而苍苍,
海何为而浪浪,
红尘充塞乎两间,又何为而茫茫?
太仓的稊米呵,
沧海的细流呵,
这朝鲜半岛老在风涛里簸荡!
有的是长林丰草,
有的是古木荒场,
仿佛几千万年来没个人儿来往。
只鸦声像半夜的急雨,
只暮色像连天的大洋,
这朝鲜半岛还要风涛里簸荡!
缕缕的是晚烟摇漾,
星星的是灯火昏煌;
风在树林里长啸,
天上更没有半星儿光芒。
风声掠过鱼鳞般的屋瓦,
屋里人都危坐着一声儿不响。
他们低头合掌,
听着自己的泪珠儿滴上宽大的衣裳。
满屋里迷蒙的雾气,
掩没了他们憔悴的面庞:
眼珠儿像枯了的水井,
手指头像干了的腊肠——
他们魂儿已在半天里彷徨。
他们能灰的心已灰尽,
能说的话已说完;
他们已不能叹息,已不用感伤。
但今天呵,今天呵,他们重新觉得了
那带了已多年的铁锁郎当;
大家要痛痛快快哭一哭君王!
他们觉得白天的神儿太旺,
自己的屋子是小而肮脏;
有的是露天的空旷,
他们要乘夜之未央,趁夜之未央去痛哭一场!
二
时光如线如丝的过去,
好难挨的,这夜的迢迢!
忽听得街头的柝声猛敲,
门开处,你牵着我,我牵着你,
上了那寂寞幽凉的古道。
这是一个披了黑衣裳的春宵,
闪闪的街灯是鬼的向导。
沉默的行列像千年的僵石,
又像秋深白杨的萧萧。
来了,来了,这儿的人们是死之海的怒潮!
先只是细如发的呜咽,
像明月下密林中的洞箫。
忽然间起了大风暴,
汹汹涌涌的那一片号啕!
是祭天时熊熊烧着的柴燎?
是千军万马的腾踔?
是东海与黄海同声狂啸?
我主呵,你的魂可招!
我主呵,你的魂可招!
你是我们的牧人,
我们好比是你的羊羔。
朝鲜虽早失了白马银刀,
我们还在成日成夜的梦魂儿萦绕!
你是我们梦里的英雄呵,
老年人靠你保持他风中的残焰,
少年人靠你增长他胆气的粗豪!
女人们托她们的爱于你,
孩子们也在你面前跳跃!
有你呵,还有我们小小的世界,
没有你,看啊,天下的滔滔!
大星顿然从日月边没落,
天地已成了白发苍苍,皤然二老。
我们各有千万种心肠,
苍苍莽莽里,向谁祝祷?
我们能有多少脂膏,
禁得住日复一日的煎熬!
我主呵,你的手在何方?
我主呵,你的额在何方?
任我们唠叨,任我们号啕,你的影儿怎不见分毫!
倒是风声这样的咆哮,野兽这样的呜嗥,
树叶不住的震颤,
惊鸦们连声的啼叫;
天为我们而沉沉欲堕,
海为我们而掀起波涛!
好吧!让我们用眼泪来浇,
浇呀,浇呀,索性浇没了这朝鲜半岛!
三
号啕正与中夜潮声应和,
大风起了,如疯汉之狂歌,
急雨又倾盆而下,如涕泗之滂沱。
他们用宽大的衣袖遮掩,
一边哭一边找地方暂时藏躲。
远远的突然有了狡狯的灯光;
近了,近了,听得见铁骑吆喝!
一个个人凝神静听,
这满山满野的啼声,天啊,来得这么多!
老太太第一个哆嗦,
暗地里祷祝在天的君主,
他只说他有儿子一个!
少妇也索索的颤抖,
她说道一班儿女全仗他一人儿张罗!
年轻的姑娘早贴向情人的怀里。
是一家人都手搀了手,
要受折磨同受折磨!
只有老年人低声叹息,
只有孤单的少年揎拳掠袖,要打他们那一伙!
少年们可真是太孤单,
沙沙沙沙的蹄声早已来如猛火!
也不管你妙龄的好女,
也不管你年老的婆婆,
他们一列一列的奔驰而过!
哀号起于马蹄之下,
呻吟起于马蹄之下,
只求“爷爷们饶了我!”
“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
这时候风如吼,雨如河!
谁都料不定铁骑们的踪迹,
只踉踉跄跄,提心吊胆,三步两步的延俄!
这时候一家人早已撒了手,
便是情人呵,也只落得东西相左!
战战兢兢,零零丁丁,风雨中都念着家山破!
你箕子的子孙呀!你要记着——
记着那马上的朗笑狂歌!
你在天的李王呀!你要听着——
听着那马上的朗笑狂歌!
风还是卷地的吹,
雨还是漫天的下;
天老是不亮呵,奈何!
天老是不亮呵,奈何!
(1926年6月14日。)
无题
夜成一诗,乃旧瓶装新酒也。
初夏一片绿,
浩浩大海水,
粼粼起细波;
甜风亲波嘴,
嘴里慢声歌。
纤新照黄昏,
苗条杨柳叶;
孩子的掐痕,
村姑的笑靥。
画布上妖娇,
酒杯里烧刀;
老蒙古身上,
成年成月的脂膏。
(录自1933年5月13日作者日记。)
玉兰花
此乃注定失败之作,戏为试验也。
大觉寺里玉兰花,
笔挺挺的一丈多;
仰起头来帽子落,
看见树顶真巍峨。
像宝塔冲霄之势,
尖儿上星斗森罗。
花儿是万枝明烛,
一个焰一个嫦娥;
又像吃奶的孩子,
一支支小胖胳膊,
嫩皮肤蜜糖欲滴,
眨着眼儿带笑涡。
上帝一定在此地,
我默默等候抚摩。
(1935年4月15日作者日记。)
挽一多先生
你是一团火,
照彻了深渊;
指示着青年,
失望中抓住自我。
你是一团火,
照明了古代;
歌舞和竞赛,
有力猛如虎。
你是一团火,
照见了魔鬼;
烧毁了自己!
遗烬里爆出个新中国!
(1946年8月16日。)
新诗杂话
序
远在民国二十五年,我曾经写过两篇《新诗杂话》,发表在二十六年一月《文学》的《新诗专号》上。后来抗战了,跟着学校到湖南,到云南,很少机会读到新诗,也就没有甚么可说的。三十年在成都遇见厉歌天先生;他搜集的现代文艺作品和杂志很多。那时我在休假,比较闲些,厉先生让我读到一些新诗,重新引起我的兴味。秋天经过叙永回昆明,又遇见李广田先生;他是一位研究现代文艺的作家,几次谈话给了我许多益处,特别是关于新诗。于是到昆明后就写出了第三篇《新诗杂话》,本书中题为《抗战与诗》。那时李先生也来了昆明,他鼓励我多写这种“杂话”。果然在这两年里我又陆续写成了十二篇;前后十五篇居然就成了一部小书。感谢厉先生和李先生,不是他们的引导,我不会写出这本书。
我就用《新诗杂话》作全书的名字,另外给各篇分别题名。我们的“诗话”向来是信笔所至,片片段段的,甚至琐琐屑屑的,成系统的极少。本书里虽然每篇可以自成一单元,但就全书而论,也不是系统的著作。因为原来只打算写一些随笔。
自己读到的新诗究竟少,判断力也不敢自信,只能这么零碎的写一些。所以便用了“诗话”的名字,将这本小书称为《新诗杂话》。不过到了按着各篇的分题编排目录时,却看出来这十五节新诗话也还可以归为几类,不至于彼此各不相干。这里讨论到诗的动向,爱国诗,诗素种种,歌谣同译诗,诗声律等,范围也相当宽,虽然都是不赅不备的。而十五篇中多半在“解诗”,因为作者相信意义的分析是欣赏的基础。
作者相信文艺的欣赏和了解是分不开的,了解几分,也就欣赏几分,或不欣赏几分;而了解得从分析意义下手。意义是很复杂的。朱子说“晓得文义是一重,识得意思好处是一重”;他将意义分出“文义”和“意思”两层来,很有用处,但也只说得个大概,其实还可细分。朱子的话原就解诗而论;诗是最经济的语言,“晓得文义”有时也不易,“识得意思好处”再要难些。分析一首诗的意义,得一层层挨着剥起去,一个不留心便逗不拢来,甚至于驴头不对马嘴。书中各篇解诗,虽然都经过一番思索和玩味,却免不了出错。有三处经原作者指出,又一处经一位朋友指出,都已改过了。别处也许还有,希望读者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