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之琳(1910—2000),生于江苏海门汤门镇,祖籍江苏溧水,曾用笔名季陵,诗人(“汉园三诗人”之一)、文学评论家、翻译家。抗战期间在各地任教,他曾是徐志摩的学生。为中国的文化教育事业作了很大贡献。《断章》是他不朽的代表作。被公认为新文化运动中重要的诗歌流派新月派的代表诗人。原作者指出的三处,都是卞之琳先生的诗。第一是《距离的组织》,在《解诗》篇里。现在抄出这首诗的第五行跟第十行(末行)来:
(醒来天欲暮,无聊,一访友人罢。)
……
友人带来了雪意和五点钟。
括弧里我起先以为是诗中的“我”的话,因为上文说入梦,并提到“暮色苍茫”,下文又说走路。但是才说入梦,不该就“醒”,而下文也没有提到“访友”,倒是末行说到“友人”来“访”。这便逗不拢了。后来经卞先生指点,才看出这原来是那“友人”的话,所以放在括弧里。他也午睡来着。他要“访”的“友人”,正是诗中没有说出的“我”。下文“忽听得一千重门外有自己的名字”,便是这来“访”的“友人”在叫。那走路正是在模糊的梦境中,并非梦中的“醒”。我是疏忽了“暮”和“友人”这两个词。这行里的“天欲暮”跟上文的“暮色苍茫”是一真一梦;这行里的“友人”跟下文的“友人”是一我一他。混为一谈便不能“识得意思”了。
第二是《淘气》的末段:
哈哈!到底算谁胜利?
你在我对面的墙上
写下了“我真是淘气”。
写的是“你”,读的可是“我”;“你”写来好像是“你”自认“淘气”,“我”读了便变成“我”真是淘气了。所以才有“到底算谁胜利?”那玩笑是问句。我原来却只想到自认淘气的“真是淘气”那一层。第三是《白螺壳》,我以为只是情诗,卞先生说也象征着人生的理想跟现实。虽然这首诗的亲密的口气容易教人只想到情诗上去,但“从爱字通到哀字”,也尽不妨包罗万有。这两首诗都在《诗觉》一篇里。
《朗读与诗》里引用欧外鸥先生《和平的础石》诗,也闹了错儿。这首诗从描写香港总督的铜像上见出“意思”。我过分的看重了那“意思”,将描写当做隐喻。于是“金属了的手”,“金属了的他”,甚至“铜绿的苔藓”都变成了比喻,“文义”便受了歪曲。我是求之过深,所以将铜像错过了。指出来的是浦江清先生。感谢他和卞先生,让我可以提供几个亲切有味的例子,见出诗的意义怎样复杂,分析起来怎样困难,而分析又确是必要的。
这里附录了麦克里希《诗与公从世界》的翻译。麦克里希指出英美青年诗人的动向。这篇论文虽然是欧洲战事以前写的,却跟本书《诗的趋势》中所引述的息息相通,值得参看。
1944年10月,昆明。
新诗的进步
在《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末尾,我说:“若要强立名目,这十年来的诗坛就不妨分为三派:自由诗派,格律诗派,象征诗派。”
有一位老师不赞成这个分法,他实在不喜欢象征派的诗,说是不好懂。有一位朋友,赞成这个分法,但我的按而不断,他却不以为然。他说这三派一派比一派强,是在进步着的,《导言》里该指出来。他的话不错,新诗是在进步着的。许多人看着作新诗读新诗的人不如十几年前多,而书店老板也不欢迎新诗集,因而就悲观起来,说新诗不行了,前面没有路。路是有的,但得慢慢儿开辟,只靠一二十年工夫便想开辟出到诗国的康庄新道,未免太急性儿。
这几年来我们已看出一点路向。《〈大系·诗集〉编选感想》里我说要看看启蒙期诗人“怎样从旧镣铐里解放出来,怎样学习新语言,怎样找寻新世界”。但是白话的传统太贫乏,旧诗的传统太顽固,自由诗派的语言大抵熟套多而创作少(闻一多先生在甚么地方说新诗的比喻太平凡,正是此意),境界也只是男女和愁叹,差不多千篇一律;咏男女自然和旧诗不同,可是大家都泛泛着笔,也就成了套子。当然有例外,郭沫若先生歌咏大自然,是最特出的。格律诗派的爱情诗,不是纪实的而是理想的爱情诗,至少在中国诗里是新的;他们的奇丽的譬喻——即使不全是新创的——也增富了我们的语言。徐志摩、闻一多两位先生是代表。从这里再进一步,便到了象征诗派。象征诗派要表现的是些微妙的情境,比喻是他们的生命;但是“远取譬”而不是“近取譬”。所谓远近不指比喻的材料而指比喻的方法;他们能在普通人以为不同的事物中间看出同来。他们发见事物间的新关系,并且用最经济的方法将这关系组织成诗;所谓“最经济的”就是将一些联络的字句省掉,让读者运用自己的想象力搭起桥来。没有看惯的只觉得一盘散沙,但实在不是沙,是有机体。要看出有机体,得有相当的修养与训练,看懂了才能说作得好坏——坏的自然有。
另一方面,从新诗运动开始,就有社会主义倾向的诗。旧诗里原有叙述民间疾苦的诗,并有人像白居易,主张只有这种诗才是诗。可是新诗人的立场不同,不是从上层往下看,是与劳苦的人站在一层而代他们说话——虽然只是理论上如此。这一面也有进步。初期新诗人大约对于劳苦的人实生活知道的太少,只凭着信仰的理论或主义发挥,所以不免是概念的,空架子,没力量。近年来乡村运动兴起,乡村的生活实相渐渐被人注意,这才有了有血有肉的以农村为题材的诗。臧克家先生可为代表。概念诗惟恐其空,所以话不厌详,而越详越觉罗嗦。像臧先生的诗,就经济得多。他知道节省文字,运用比喻,以暗示代替说明。
现在似乎有些人不承认这类诗是诗,以为必得表现微妙的情境的才是的。另一些人却以为象征诗派的诗只是玩意儿,于人生毫无益处。这种争论原是多少年解不开的旧连环。就事实上看,表现劳苦生活的诗与非表现劳苦生活的诗历来就并存着,将来也不见得会让一类诗独霸。那么,何不将诗的定义放宽些,将两类兼容并包,放弃了正统意念,省了些无效果的争执呢?从前唐诗派与宋诗派之争辩,是从另一角度着眼。唐诗派说唐以后无诗,宋诗派却说宋诗是新诗。唐诗派的意念也太狭窄,扩大些就不成问题了。
1936年。
解诗
今年上半年,有好些位先生讨论诗的传达问题。有些说诗应该明白清楚;有些说,诗有时候不能也不必像散文一样明白清楚。关于这问题,朱孟实先生《心理上个别的差异与诗的欣赏》(二十五年十一月一日《大公报·文艺》)确是持平之论。但我所注意的是他们举过的传达的例子。诗的传达,和比喻及组织关系甚大。诗人的譬喻要新创,至少变故为新,组织也总要新,要变。因此就觉得不习惯,难懂了。其实大部分的诗,细心看几遍,也便可明白的。
譬如灵雨先生在《自由评论》十六期所举林徽音林徽因,原名林徽音。女士《别丢掉》一诗(原诗见二十五年三月十五日天津《大公报》):
别丢掉
这一把过往的热情,
现在流水似的,
轻轻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在松林,
叹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存着那真!
一样是月明,
一样是隔山灯火
满天的星,
只有人不见,
梦似的挂起,
你问黑夜要回
那一句话——
你仍得相信
山谷中留着
有那回音!
林徽因(1904—1955),出生于浙江杭州。建筑学家和作家,为中国第一位女性建筑学家,同时也被胡适誉为中国一代才女。与夫婿梁思成用现代科学方法研究中国古代建筑,成为这个学术领域的开拓者,后来在这方面获得了巨大的学术成就,为中国古代建筑研究奠定了坚实的科学基础。文学著作包括散文、诗歌、小说、剧本、译文和书信等。在林徽因的感情世界里有三个男人:一个是梁思成,一个是诗人徐志摩,一个是学界泰斗、为她终身不娶的金岳霖。这是一首理想的爱情诗,托为当事人的一造向另一造的说话;说你“别丢掉”“过往的热情”,那热情“现在”虽然“渺茫”了,可是“你仍要保存着那真”。三行至七行是一个显喻,以“流水”的“轻轻”“叹息”比“热情”的“渺茫”;但诗里“渺茫”似乎是形容词。下文说“月明”(明月),“隔山灯火”,“满天的星”,和往日两人同在时还是“一样”,只是你却不在了,这“月”,这些“灯火”,这些“星”,只“梦似的挂起”而已。你当时说过“我爱你”这一句话,虽没第三人听见,却有“黑夜”听见;你想“要回那一句话”,你可以“问黑夜要回那一句话”。但是“黑夜”肯了,“山谷中留着有那回音”,你的话还是要不回的。总而言之,我还恋着你。“黑夜”可以听话,是一个隐喻。第一二行和第八行本来是一句话的两种说法,只因“流水”那个长比喻,又带着转了个弯儿,便容易把读者绕住了。“梦似的挂起”本来指明月灯火和星,却插了“只有‘人’不见”一语,也容易教读者看错了主词。但这一点技巧的运用,作者是应该有权利的。
邵洵美先生在《人言周刊》三卷二号里举过的《距离的组织》一首诗,最可见出上文说的经济的组织方法。这是卞之琳先生《鱼目集》中的一篇。《鱼目集》里有几篇诗的确难懂,像《圆宝盒》,曾经刘西渭先生和卞先生往复讨论,我大胆说,那首诗表现的怕不充分。至于《距离的组织》,却想试为解说,因为这实在是个合适的例子。
想独上高楼读一遍“罗马兴亡史”,
忽有罗马灭亡星出现在报上。
报纸落,地图开,因想起远人的嘱咐。
寄来的风景也暮色苍茫了。
(醒来天欲暮,无聊,一访友人罢。)
灰色的天,灰色的海,灰色的路。
那儿了?我又不会向灯下验一把土。
忽听得一千重门外有自己的名字。
好累啊!我的盆舟没有人戏弄吗?
友人带来了雪意和五点钟。
这诗所叙的事只是午梦。平常想着中国情形有点像罗马衰亡的时候,一般人都醉生梦死的;看报,报上记着罗马灭亡时的星,星光现在才传到地球上(原有注)。睡着了,报纸落在地下,梦中好像在打开“远”方的罗马地图来看,忽然想起“远”方(外国)友人来了,想起他的信来了。他的信附寄着风景片,是“灰色的天,灰色的海,灰色的路”的暮色图;这时候自己模模糊糊的好像就在那“灰色的天,灰色的海,灰色的路”里走着。天黑了,不知到了那儿,却又没有《大公报》所记王同春的本事,只消抓一把土向灯一瞧就知道甚么地方(原有注)。忽然听见有人叫自己名字,由远而近,这一来可醒了。好累呵,却不觉得是梦,好像自己施展了法术,在短时间渡了大海来着;这就想起了《聊斋志异》里记白莲教徒的事,那人出门时将草舟放在水盆里,门人戏弄了一下,他回来就责备门人,说过海时翻了船(原有注)。这里说:太累了,别是过海时费力驶船之故罢。等醒定了,才知道有朋友来访。这朋友也午睡来着,“醒来天欲暮,无聊,一访友人罢。”这就来访问了。来了就叫自己的名字,叫醒了自己。
“醒来天欲暮”一行在括弧里,表明是另一人,也就是末行那“友人”。插在第四六两行间,见出自己直睡到“天欲暮”,而风景片中也正好像“欲暮”的“天”,这样梦与真实便融成一片;再说这一行是就醒了的缘由,插在此处,所谓蛛丝马迹。醒时是五点钟,要下雪似的,还是和梦中景色,也就是远人寄来的风景片一样。这篇诗是零乱的诗境,可又是一个复杂的有机体,将时间空间的远距离用联想组织在短短的午梦和小小的篇幅里。这是一种解放,一种自由,同时又是一种情思的操练,是艺术给我们的。
1936年。
诗与感觉
诗也许比别的文艺形式更依靠想象;所谓远,所谓深,所谓近,所谓妙,都是就想象的范围和程度而言。想象的素材是感觉,怎样玲珑缥缈的空中楼阁都建筑在感觉上。感觉人人有,可是或敏锐,或迟钝,因而有精粗之别。而各个感觉间交互错综的关系,千变万化,不容易把捉,这些往往是稍纵即逝的。偶尔把捉着了,要将这些组织起来,成功一种可以给人看的样式,又得有一番工夫,一副本领。这里所谓可以给人看的样式便是诗。
从这个立场看新诗,初期的作者似乎只在大自然和人生的悲剧里去寻找诗的感觉。大自然和人生的悲剧是诗的丰富的泉源,而且一向如此,传统如此。这些是无尽宝藏,只要眼明手快,随时可以得到新东西。但是花和光固然是诗,花和光以外也还有诗,那阴暗,潮湿,甚至霉腐的角落儿上,正有着许多未发现的诗。实际的爱固然是诗,假设的爱也是诗。山水田野里固然有诗,灯红酒酽里固然有诗,任一些颜色,一些声音,一些香气,一些味觉,一些触觉,也都可以有诗。惊心怵目的生活里固然有诗,平淡的日常生活里也有诗。发现这些未发现的诗,第一步得靠敏锐的感觉,诗人的触角得穿透熟悉的表面向未经人到的底里去。那儿有的是新鲜的东西。闻一多、徐志摩、李金发、姚蓬子、冯乃超、戴望舒各位先生都曾分别向这方面努力。而卞之琳、冯至两位先生更专向这方面发展;他们走得更远些。
假如我们说冯先生是在平淡的日常生活里发现了诗,我们可以说卞先生是在微细的琐屑的事物里发现了诗。他的《十年诗草》里处处都是例子,但这里只能举一两首。
淘气的孩子,有办法:
叫游鱼啮你的素足,
叫黄鹂啄你的指甲,
野蔷薇牵你的衣角……
白蝴蝶最懂色香味,
寻访你午睡的口脂。
我窥候你渴饮泉水,
取笑你吻了你自己。
我这八阵图好不好?
你笑笑,可有点不妙,
我知道你还有花样!
哈哈!到底算谁胜利?
你在我对面的墙上
写上了“我真是淘气”。
(《淘气》,《装饰集》)
这是十四行诗。三四段里活泼的调子。这变换了一般十四行诗的严肃,却有它的新鲜处。这是情诗,蕴藏在“淘气”这件微琐的事里。游鱼的啮,黄鹂的啄,野蔷薇的牵,白蝴蝶的寻访,“你吻了你自己”,便是所谓“八阵图”;而游鱼,黄鹂,野蔷薇,白蝴蝶都是“我”“叫”它们去做这样那样的,“你吻了你自己”,也是“我”在“窥候”着的,“我这八阵图”便是治“淘气的孩子”——“你”——的“办法”了。那“啮”,那“啄”,那“牵”,那“寻访”,甚至于那“吻”,都是那“我”有意安排的,那“我”其实在分享着这些感觉。陶渊明《闲情赋》里道:
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
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
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
悲高树之多阴,慨有时而不同。
感觉也够敏锐的。那亲近的愿心其实跟本诗一样,不过一个来得迫切,一个来得从容罢了。“你吻了你自己”也就是“你的影子吻了你”;游鱼、黄鹂、野蔷薇、白蝴蝶也都是那“你”的影子。凭着从游鱼等等得到的感觉去想象“你”;或从“你”得到的感觉叫“我”想象游鱼等等;而“我”又“叫”游鱼等等去做这个那个,“我”便也分享这个那个。这已经是高度的交互错综,而“我”还分享着“淘气”。“你”“写下了”“我真是淘气”,是“你”“真是淘气”,可是“我对面”读这句话,便成了“‘我’真是淘气”了。那治“淘气的孩子”——“你”——的“八阵图”,到底也治了“我”自己。“到底算谁胜利?”瞧“我”为了“你”这么颠颠倒倒的!这一个回环复沓不是钟摆似的来往,而是螺旋似的钻进人心里。
《白螺壳》诗(《装饰集》)里的“你”“我”也是交互错综的一例。
空灵的白螺壳,你,
孔眼里不留纤尘,
漏到了我的手里,
却有一千种感情:
掌心里波涛汹涌,
我感叹你的神工,
你的慧心啊,大海,
你细到可以穿珠!
可是我也禁不住:
你这个洁癖啊,唉!
(第一段)
玲珑,白螺壳,我?
大海送我到海滩,
万一落到人掌握,
愿得原始人喜欢,
换一只山羊还差
三十分之二十八;
倒是值一只蟠桃。
怕给多思者捡起,
空灵的白螺壳,你
卷起了我的愁潮!
(第三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