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朱自清大全集(超值金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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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杂论卷(34)

我屡次说到听话的。听话的人的情感的反应,说话的当然是关心的。谁也不乐意看尴尬的脸是不是?廉价的敬意和同情却可以遮住人家尴尬的脸,利他的原来也是利己的;一石头打两鸟儿,在平常的情形之下,又何乐而不为呢?世上固然有些事是当面的容易,可也有些事儿是当面的难。就说评论好坏,背后就比当面自由些。这不是说背后就可以放冷箭说人家坏话。一个人自己有身分,旁边有听话的,自爱的人那能干这个!这只是说在人家背后,顾忌可以少些,敬意和同情也许有用不着的时候。虽然这时候听话的中间也许还有那个人的亲戚朋友,但是究竟隔了一层;你说声“不很好”或“不大好”,大约还不至于见着尴尬的脸的。当了面就不成。当本人的面说他这个那个“不好”,固然不成,当许多人的面说他这个那个“不好”,更不成。当许多人的面说他们都“不好”,那简直是以寡敌众;只有当许多人的面泛指其中一些人这点那点“不好”,也许还马虎得过去。所以平常的评论,当了面大概总是用“很好”,“真好”的多。——背后也说“很好”,“真好”,那一定说得重些慢些。

可是既然未必“很”好或者“真”好,甚至于压根儿就未必“好”,说一个“好”还不成么?为甚么必得加上“很”或“真”呢?本来我们回答“好不好?”或者“你看怎么样?”等问题,也常常只说个“好”就行了。但是只在答话里能够这么办,别的句子里可不成。一个原因是我国语言的惯例。单独的形容词或形容语用作句子的述语,往往是比较级的。如说“这朵花红”,“这花朵素净”,“这朵花好看”,实在是“这朵花比别的花红”,“这朵花比别的花素净”,“这朵花比别的花好看”的意思。说“你这个主意好”,“你这篇文章好”,“张三这个人好”,“这东西好”,也是“比别的好”的意思。另一个原因是“好”这个词的惯例。句里单用一个“好”字,有时实在是“不好”。如厉声指点着说“你好!”或者摇头笑着说,“张三好,现在竟不理我了。”“他们这帮人好,竟不理这个碴儿了。”因为这些,要表示那一点点敬意和同情的时候,就不得不重话轻说,借用到“很好”或“真好”两个语了。

1939年10月15—16日作

(原载1939年10月25日昆明《中央日报》《平明》副刊第109期)

是喽嘛

初来昆明的人,往往不到三天,便学会了“是喽嘛”这句话。这见出“是喽嘛”在昆明,也许在云南罢,是一句普遍流行的应诺语。别地方的应诺语也很多,像“是喽嘛”这样普遍流行的似乎少有,所以引起初来的人的趣味。初来的人学这句话,一面是闹着玩儿,正和到别的任何一个新地方学着那地方的特别话的心情一样。譬如到长沙学着说“毛得”,就是如此。但是这句话不但新奇好玩儿,简直太新奇了,乍听不惯,往往觉得有些不客气,特别是说在一些店员和人力车夫的嘴里。他们本来不太讲究客气,而初来的人跟他们接触最多;一方面在他们看来,初来的人都是些趾高气扬的外省人,也有些不顺眼。在这种小小的摩擦里,初来的人左听是一个生疏的“是喽嘛”,右听又是一个生疏的“是喽嘛”,不知不觉就对这句话起了反感,学着说,多少带点报复的意味。

“是喽嘛”有点像绍兴话的“是唉”,“是唉”读成一个音,那句应诺语乍听起来有时候也好像带些不客气。其实这两句话都可以算是平调,固然也跟许多别的话一样可以说成不客气的强调,可还是说平调的多。

现在且只就“是喽嘛”来看。“喽”字大概是“了”字的音转,这“喽”字是肯定的语助词。“嘛”字是西南官话里常用的语助词,如说“吃嘛”,“看嘛”,“听嘛”,“睡嘛”,“唱嘛”,还有“振个嘛”,“振”是“这们”的合音,“个”相当于“样”,好像是说“这们着罢”。“是喽”或“是了”并不特别,特别的是另加的“嘛”字的煞尾。这个煞尾的语助词通常似乎表示着祈使语气,是客气的请求或不客气的命令。在“是喽嘛”这句话里却不一样,这个“嘛”似乎只帮助表示肯定的语气,对于“是喽”有加重或强调的作用。也许就是这个肯定的强调,引起初来的人的反感。但是日子久了,听惯了,就不觉其为强调了;一句成天在嘴上在耳边的话,强调是会变为平调的。昆明人还说“好喽嘛”,语气跟“是喽嘛”一样。

昆明话的应诺语还有“是”这一句,也是别地方没有的。它的普遍的程度,不如“是喽嘛”,却在别的应诺语之上。前些时有个云南朋友(他不是昆明人)告诉我,“是”是旧的说法,“是喽嘛”是新的。我疑心他是依据这两句话普遍的程度而自己给定出的解释。据我的观察,“是”是女人和孩子说的多,是一句客气的应诺语。“是”就是“是呢”,“呢”字在这里也用作肯定的语助词。北平话读“呢”为“哪”,例如说,“还没有来哪”,“早着哪”,都是平调,可不说“是哪”。昆明读成“”,比“哪”字显得细声细气的,所以觉得客气;男人不大爱说,也许就为了这个原故。

从字音上说,“喽”字的子音(l)比“”字的子音(n)硬些,“嘛”字的母音(a)比“”字的母音(ei)宽些,所以“喽嘛”这个语助词显得粗鲁些。“是喽嘛”这句话,若将“是”字或“嘛”字重读或拖长,就真成了不客气的强调。听的人觉得是在受教训似的,像一位前辈先生老气横秋的向自己说,“你的话算说对啦!”要不然,就会觉得说话的是在厌烦自己似的,他好像是说,“得勒,别废话啦!”“是嘞”这句话却不相同,它带点儿嫩气,总是客客气气的。昆明人也说“好”,跟“好喽嘛”在语气上的分别,和两个“是”字句一样。

昆明话的应诺语,据我所听到的,还有两个。一个是“是噢!”说起来像一个多少的“少”字。这是下对上的应诺语,有如北平的“着”字,但是用的很少,比北平的“着”字普遍的程度差得多。又一个是“是的喽唦”。有一回走过菜市,听见一个外省口音的太太向一个卖东西的女人说,“我常买你的!”那女人应着“是的喽唦”,下文却不知怎么样。这句话似乎也是强调转成了平调,别处倒也有的。

上面说起“着”字,我想到北平的应诺语。北平人说“是得(的)”,是平调。“是呀”带点同情,是“你说着了”的味儿。“可不是!”“可不是吗!”比“是呀”同情又多些。“是啊?”表示有点儿怀疑,也许不止一点儿怀疑,可是只敢或者只愿意表示这一点儿。“是吗?”怀疑就多一些,“是吗!”却带点儿惊。这些都不特别另加语助词,都含着多多少少的客气。

1939年5月30日作。

(原载1939年6月7日昆明《中央日报》《平明》副刊第17期)

不知道

世间有的是以不知为知的人。孔子老早就教人“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这是知识的诚实。知道自己的不知道,已经难,承认自己的不知道,更是难。一般人在知识上总爱表示自己知道,至少不愿意教人家知道自己不知道。苏格拉底也早看出这个毛病,他可总是盘问人家,直到那些人承认不知道而止。他是为真理。那些受他盘问的人,让他一层层逼下去,到了儿无可奈何,才只得承认自己不知道;但凡有一点儿躲闪的地步,这班人一定还要强词夺理,不肯轻易吐出“不知道”那句话的。在知识上肯坦白的承认自己不知道的,是个了不得的人,即使不是圣人,也该是君子。知道自己的不知道,并且让人家知道自己的不知道,这是诚实,是勇敢。孔子说“是知也”,这个不知道其实是真知道——至少真知道自己,所谓自知之明。

世间可也有以不知为妙的人。《庄子·齐物论》记着:

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

三问而三不知。最后啮缺问道,“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的回答是,至人神妙不测,还有甚么利害呢!他虽然似乎知道至人,可是并不知道至人知道不知道利害,所以还是一个不知。所以《应帝王》里说,“啮缺问于王倪,四问而四不知,啮缺因跃而大喜。”庄学反对知识,王倪才会说知也许是不知,不知也许是知再进一层说,那神妙不测的境界简直是个不可知。王倪的四个不知道使啮缺恍然悟到了那境界,所以他“跃而大喜”。这是不知道的妙处,知道了妙处就没有了。《桃花源》里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太上隐者“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人与自然为一,也是个不知道的妙。

人情上也有以不知道为妙的。章回小说叙到一位英雄落难,正在难解难分的生死关头,突然打住道,“不知英雄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这叫做“卖关子”。作书的或“说话的”明知道那英雄的性命如何,“看官”或听书的也明知道他知道,他却卖痴卖呆的装作不知道,愣说不知道。他知道大家关心,急着要知道,却偏偏且不说出,让大家更担心,更着急,这才更不能不去听他的看他的。妙就妙在这儿。再说少男少女未结婚的已结婚的提到他们的爱人或伴儿,往往只秃头说一个“他”或“她”字。你若问他或她是谁,那说话的会赌气似的答你,“不知道!”赌气似的是为你明知故问,害羞带撒娇可是一大半儿。孩子在赌气的时候,你问甚么,他往往会给你一个“不知道!”专心的时候也会如此。就是不赌气不专心的时候,你若问到他忌讳或瞒人的话,他还会给你那个“不知道!”而且会赌起气来,至少也会赌气似的。孩子们总还是天真,他的不知道就是天真的妙。这些个不知道其实是“不告诉你!”或“不理你!”或“我管不着!”

有些脾气不好的成人,在脾气发作的时候也会像孩子似的,问甚么都不知道。特别是你弄坏了他的东西或事情向他商量怎么办的时候,他的第一句答话往往是重重的或冷冷的一个“不知道!”这儿说的还是和你平等的人,若是他高一等,那自然更够受的。孩子遇见这种情形,大概会哭闹一场,可是哭了闹了就完事,倒不像成人会放在心里的。这个“不知道!”其实是“不高兴说给你!”成人也有在专心的时候问甚么都不知道的,那是所谓忘性儿大的人,不太多,而且往往是一半儿忘,一半儿装。忌讳的或瞒人的话,成人的比孩子的多而复杂,不过临到人家问着,他大概会用轻轻的一个“不知道”遮掩过去;他不至于动声色,为的是动了声色反露出马脚。至于像“你这个人真是,不知道利害!”还有,“咳,不知道得多少钱才够我花的!”这儿的不知道却一半儿认真,一半闹着玩儿。认真是真不知道,因为谁能知道呢?你可以说:“天知道你这个人多利害!”“鬼知道得多少钱才够我花的!”还是一样的语气。“天知道”,“鬼知道”,明明没有人知道。既然明明没有人知道,还要说“不知道”,不是费话?闹着玩儿?闹着玩可并非没有意义,这个不知道其实是为了加重语气,为了强调“你这个人多利害”,“得多少钱才够我花的”那两句话。

世间可也有成心以知为不知的,这是世故或策略。俗语道,“一问三不知”,就指的这种世故人。他事事怕惹是非,担责任,所以老是给你一个不知道。他不知道,他没有说甚么,闹出了大小错儿是你们的,牵不到他身上去。这个可以说是“明哲保身”的不知道。老师在教室里问学生的书,学生回答“不知道”。也许他懒,没有看书,答不出;也许他看了书,还弄不清楚,想着答错了还不如回一个不知道,老师倒可以多原谅些。后一个不知道便是策略。五四运动的时候,北平有些学生被警察厅逮去送到法院。学生会请刘崇佑律师做辩护人。刘先生教那些学生到法院受讯的时候,对于审判官的问话如果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或者怕出了岔儿,就干脆说一个“不知道”。真的,你说“不知道”,人家抓不着你的把柄,派不着你的错处。从前用刑讯,即使真不知道,也可以逼得你说“知道”,现在的审判官却只能盘问你,用话套你,逼你,或诱你,说出你知道的。你如果小心提防着,多说些个“不知道”,审判官也没法奈何你。这个不知道更显然是策略。不过这策略的运用还在乎人。老辣的审判官在一大堆费话里夹带上一两句要紧话,让你提防不着,也许你会漏出一两个知道来,就定了案,那时候你所有的不知道就都变成废物了。

最需要“不知道”这策略的,是政府人员在回答新闻记者的问话的时候。记者若是提出不能发表或不便发表的内政外交问题来,政府发言人在平常的情形之下总得答话,可是又着不得一点儿边际,所以有些左右为难。固然他有时也可以“默不作声”,有时也可以老实答道,“不能奉告”或“不便奉告”;但是这么办得发言人的身分高或问题的性质特别严重才成,不然便不免得罪人。在平常的情形之下,发言人可以只说“不知道”,既得体,又比较婉转。

这个不知道其实是“无可奉告”,比“不能奉告”或“不便奉告”语气略觉轻些。至于发言人究竟是知道,是不知道,那是另一回事儿,可以不论。现代需用这一个不知道的机会很多。每回的局面却不完全一样。发言人斟酌当下的局面,有时将这句话略加变化,说得更婉转些,也更有趣些,教那些记者不至于窘着走开去。这也可以说是新的人情世故,这种新的人情世故也许比老的还要来得微妙些。

这个“不知道”的变化,有时只看得出一个“不”字。例如说,“未获得续到报告之前,不能讨论此事”,其实就是“现在无可奉告”的意思。前年九月二十日,美国赫尔国务卿接见记者时,“某记者问,外传美国远东战队已奉令集中菲律宾之加维特之说是否属实。赫尔答称,‘微君言,余固不知此事。’”从现在看,赫尔的话大概是真的,不过在当时似乎只是一句幽默的辞令,他的“不知”似乎只是策略而已。去年八月罗斯福总统和邱吉尔首相在大西洋上会晤,华盛顿六日国际社电——“海军当局宣称:当局接得总统所发波多马克号游艇来电,内称游艇现正沿海岸缓缓前进;电讯中并未提及总统将赴海上某地与英首相会晤。”这是一般的宣告,因为当时全世界都在关心这件事。但是宣告里只说了些闲话,紧要关头却用“电讯中并未提及”一句遮掩过去,跟没有说一样。还有,威尔基去年从英国回去,参议员克拉克问他,“威尔基先生,你在周游英伦时,英国希望美国派舰护送军备,你有些知道吗?”威尔基答道,“我想不起有人表示过这样的愿望。”“想不起”比“不知道”活动得多;参议员不是新闻记者,威尔基不能不更婉转些,更谨慎些——,可是结果也还是一个“无可奉告”。

这个不知道有时甚至会变成知道,不过知道的都是些似相干又似不相干的事儿,你摸不着头脑,还是一般无二。前年十月八日华盛顿国际社电,说罗斯福总统“恐亚洲局势因滇缅路重开而将发生突变”,“日来屡与空军作战部长史塔克,海军舰队总司令李却逊,及前海军作战部长现充国防顾问李海等三巨头会商。总统并于接见记者时称,彼等会谈时仅研究地图而已云云。”“仅研究地图而已”是答应了“知道”,但是这样轻描淡写的,还是“不知道”的比“知道”的多。去年五月,澳总理孟席尔到美国去,谒见罗斯福总统,“会谈一小时之久。后孟氏对记者称:吾人仅对数项事件,加以讨论,吾人实已经行地球一周,结果极令人振奋云。澳驻美公使加赛旋亦对记者称,澳总理与总统所商谈者为古今与将来之事件。”“经行地球一周”,“古今与将来之事件”,“知道”的圈儿越大,圈儿里“不知道”的就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