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朱自清大全集(超值金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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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杂论卷(35)

这个不知道还会变成“他知道”。去年八月二十七日华盛顿合众社电,说记者“问总统对于野村大使所谓日美政策之暌隔必须弥缝,有何感想。总统避不作答,仅谓现已有人以此事询诸赫尔国务卿矣。”已经有人去问赫尔国务卿,国务卿知道,总统就不必作答了。去年五月十六日华盛顿合众社电,说罗斯福总统今日接见记者,说“美国过去曾两次不宣而战,第一次系北非巴巴拉之海盗,曾于一八八三年企图封锁地中海上美国之航行。第二次美将派海军至印度,以保护美国商业,打击英、法、西之海盗。”“记者询以‘今日亦有巴巴拉海盗式之人物乎?’总统称,‘请诸君自己判断可也。’”“诸君自己判断”,你们自己知道,总统也就不必作答了。“他知道”或“你知道”,还用发言人的“我”说甚么呢?——这种种的变形,有些虽面目全非,细心吟味,却都从那一个不知道脱胎换骨,不过很微妙就是了。发言人临机应变,尽可层出不穷,但是百变不离其宗;这个不知道也算是神而明之的了。

1942年1月5日作。

(原载1942年1月12日《当代评论》第2卷第1期)

话中有鬼

不管我们相信有鬼或无鬼,我们的话里免不了有鬼。我们话里不但有鬼,并且铸造了鬼的性格,描画了鬼的形态,赋予了鬼的才智。凭我们的话,鬼是有的,并且是活的。这个来历很多,也很古老,我们有的是鬼传说,鬼艺术,鬼文学。但是一句话,我们照自己的样子创出了鬼,正如宗教家的上帝照他自己的样子创出了人一般。鬼是人的化身,人的影子。我们讨厌这影子,有时可也喜欢这影子。正因为是自己的化身,才能说得活灵活现的,才会老挂在嘴边儿上。

“鬼”通常不是好词儿。说“这个鬼!”是在骂人,说“死鬼”也是的。还有“烟鬼”,“酒鬼”,“馋鬼”等,都不是好话。不过骂人有怒骂,也有笑骂;怒骂是恨,笑骂却是爱——俗语道,“打是疼,骂是爱”,就是明证。这种骂尽管骂的人装得牙痒痒的,挨骂的人却会觉得心痒痒的。女人喜欢骂人“鬼……”“死鬼!”大概就是这个道理。至于“刻薄鬼”,“啬刻鬼”,“小气鬼”等,虽然不大惹人爱似的,可是笑嘻嘻的骂着,也会给人一种热,光却不会有——鬼怎么会有光?光天化日之下怎么会有鬼呢?固然也有“白日见鬼”这句话,那跟“见鬼”,“活见鬼”一样,只是说你“与鬼为邻”,说你是个鬼。鬼没有阳气,所以没有光。所以只有“老鬼”,“小鬼”,没有“少鬼”,“壮鬼”,老年人跟小孩子阳气差点儿,凭他们的年纪就可以是鬼,青年人,中年人阳气正盛,不能是鬼。青年人,中年人也可以是鬼,但是别有是鬼之道,不关年纪。“阎王好见,小鬼难当”,那“小”的是地位,所以可怕可恨;若凭年纪,“老鬼”跟“小鬼”倒都是恨也成,爱也成。——若说“小鬼头”,那简直还亲亲儿的,热热儿的。又有人爱说“鬼东西”,那也还只是鬼,“鬼”就是“东西”,“东西”就是“鬼”。总而言之,鬼贪,鬼小,所以“有钱使得鬼推磨”;鬼是一股阴气,是黑暗的东西。人也贪,也小,也有黑暗处,鬼其实是代人受过的影子。所以我们只说“好人”,“坏人”,却只说“坏鬼”;恨也罢,爱也罢,从来没有人说“好鬼”。

“好鬼”不在话下,“美鬼”也不在话下,“丑鬼”倒常听见。说“鬼相”,说“像个鬼”,也都指鬼而言。不过丑的未必就不可爱,特别像一个女人说“你看我这副鬼相!”“你看我像个鬼!”她真会想教人讨厌她吗?“做鬼脸”也是鬼,可是往往惹人爱,引人笑。这些都是丑得有意思。“鬼头鬼脑”不但丑,并且丑得小气。“鬼胆”也是小的,“鬼心眼儿”也是小的。“鬼胎”不用说的怪胎,“怀着鬼胎”不用说得担惊害怕。还有,书上说,“冷如鬼手馨!”鬼手是冰凉的,尸体原是冰凉的。“鬼叫”,“鬼哭”都刺耳难听。——“鬼胆”和“鬼心眼儿”却有人爱,为的是怪可怜见的。从我们话里所见的鬼的身体,大概就是这一些。

再说“鬼鬼祟祟的”虽然和“鬼头鬼脑”差不多,可只描画那小气而不光明的态度,没有指出身体部分。这就跟着“出了鬼!”“其中有鬼!”固然,“鬼”,“诡”同音,但是究竟因“鬼”而“诡”,还是因“诡”而“鬼”,似乎是个兜不完的圈子。我们也说“出了花样”,“其中有花样”,“花样”正是“诡”,是“谲”;鬼是诡谲不过的,所以花样多的人,我们说他“鬼得很!”书上的“鬼蜮伎俩”,口头的“鬼计多端”,指的就是这一类人。这种人只惹人讨厌招人恨,谁爱上了他们才怪!这种人的话自然常是“鬼话”。不过“鬼话”未必都是这种人的话,有些居然娓娓可听,简直是“昵昵儿女语”,或者是“海外奇谈”。说是“鬼话”!尽管不信可是爱听的,有的是。寻常诳语也叫做“鬼话”,王尔德说得有理,诳原可以是很美的,只要撒得好。鬼并不老是那么精明,也有马虎的时候,说这种“无关心”的“鬼话”,就是他马虎的时候。写不好字叫做“鬼画符”,做不好活也叫做“鬼画符”,都是马马虎虎的,敷敷衍衍的。若连不相干的“鬼话”都不爱说,“符”也不爱“画”,那更是“懒鬼”。“懒鬼”还可以希望他不懒,最怕的是“鬼混”,“鬼混”就简直没出息了。

从来没有听见过“笨鬼”,鬼大概总有点儿聪明,所谓“鬼聪明”。“鬼聪明”虽然只是不正经的小聪明,却也有了不起处。“甚么鬼玩意儿!”尽管你瞧不上眼,他的可是一套玩意儿。你笑,你骂,你有时笑不得,哭不得,总之,你不免让“鬼玩意儿”耍一回。“鬼聪明”也有正经的,书上叫做“鬼才”。李贺是唯一的号为“鬼才”的诗人,他的诗浓丽和幽险,森森然有鬼气。更上一层的“鬼聪明”,书上叫做“鬼工”。“鬼工”险而奇,非人力所及。这词儿用来夸赞佳山水,大自然的创作,但似乎更多用来夸赞人们文学的和艺术的创作。还有“鬼斧神工”,自然奇妙,也是这一类颂辞。借了“神”的光,“鬼”才能到这“自然奇妙”的一步,不然只是“险而奇”罢了。可是借光也不大易,论书画的将“神品”列在第一,绝不列“鬼品”,“鬼”到底不能上品,真也怪可怜的。

1944年5月21日

(原载1944年昆明《中央日报》《星期增刊》)

正义

人间的正义是在那里呢?

正义是在我们的心里!从明哲的教训和见闻的意义中,我们不是得着大批的正义么?但白白的搁在心里,谁也不去取用,却至少是可惜的事。两石白米堆在屋里,总要吃它干净,两箱衣服堆在屋里,总要轮流穿换,一大堆正义却扔在一旁,满不理会,我们真大方,真舍得!看来正义这东西也真贱,竟抵不上白米的一个尖儿,衣服的一个扣儿。——爽性用它不着,倒也罢了,谁都又装出一副发急的样子,张张皇皇的寻觅着。这个葫芦里卖的甚么药?我的聪明的同伴呀,我真想不通了!

我不曾见过正义的面,只见过它的弯曲的影儿——在“自我”的唇边,在“威权”的面前,在“他人”的背后。

正义可以做幌子,一个漂亮的幌子,所以谁都愿意念着它的名字。“我是正经人,我要做正经事”,谁都向他的同伴这样隐隐的自诩着。但是除了用以“自诩”之外,正义对于他还有甚么作用呢?他独自一个时,在生人中间时,早忘了它的名字,而去创造“自己的正义”了!他所给予正义的,只是让它的影儿在他的唇边闪烁一番而已。但是,这毕竟不算十分辜负正义,比那凭着正义的名字以行罪恶的,还胜一筹。可怕的正是这种假名行恶的人。他嘴里唱着正义的名字,手里却满满的握着罪恶;他将这些罪恶送给社会,粘上金碧辉煌的正义的签条送了去。社会凭着他所唱的名字和所粘的签条,欣然受了这份礼;就是明知道是罪恶,也还是欣然受了这份礼!易卜生“社会栋梁”一出戏,就是这种情形。这种人的唇边,虽更频繁的闪烁着正义的弯曲的影儿,但是深藏在他们心底的正义,只怕早已霉了,烂了,且将毁灭了。在这些人里,我见不着正义!

在亲子之间,师傅学徒之间,军官兵士之间,上司属僚之间,似乎有正义可见了,但是也不然。卑幼大抵顺从他们长上的,长上要施行正义于他们,他们诚然是不“能”违抗的——甚至“父教子死,子不得不死”一类话也说出来了。他们发见有形的扑鞭和无形的赏罚在长上们的背后,怎敢去违抗呢?长上们凭着威权的名字施行正义,他们怎敢不遵呢?但是你私下问他们,“信么?服么?”他们必摇摇他们的头,甚至还奋起他们的双拳呢!这正是因为长上们不凭着正义的名字而施行正义的缘故了。这种正义只能由长上行于卑幼,卑幼是不能行于长上的,所以是偏颇的;这种正义只能施于卑幼,而不能施于他人,所以是破碎的;这种正义受着威权的鼓弄,有时不免要扩大到它的应有的轮廓之外,那时它又是肥大的。这些仍旧只是正义的弯曲的影儿。不凭着正义的名字而施行正义,我在这等人哩,仍旧见不着它!

在没有威权的地方,正义的影儿更弯曲了。名位与金钱的面前,正义只剩淡如水的微痕了。你瞧现在一班大人先生见了所谓督军等人的劲儿!他们未必愿意如此的,但是一当了面,估量着对手的名位,就不免心里一软,自然要给他一些面子——于是不知不觉的就敷衍起来了。至于平常的人,偶然见了所谓名流,也不免要吃一惊,那时就是心里有一百二十个不以为然,也只好姑且放下,另做出一番“足恭”的样子,以表倾慕之诚。所以一班达官通人,差不多是正义的化外之民,他们所做的都是合于正义的,乃至他们所做的就是正义了!——在他们实在无所谓正义与否了。呀!这样,正义岂不已经沦亡了?却又不然。须知我只说“面前”是无正义的,“背后”的正义却幸而还保留着。社会的维持,大部分或者就靠着这背后的正义罢。但是背后的正义,力量究竟是有限的,因为隔开一层,不由的就单弱了。一个为富不仁的人,背后虽然免不了人们的指谪,面前却只有恭敬。一个华服翩翩的人,犯了违警律,就是警察也要让他五分。这就是我们的正义了!我们的正义百分之九十九是在背后的,而在极亲近的人间,有时连这个背后的正义也没有!因为太亲近了,甚么也可以原谅了,甚么也可以马虎了,正义就任怎么弯曲也可以了。背后的正义只有存生疏的人们间。生疏的人们间,没有甚么密切的关系,自然可以用上正义这个幌子。至于一定要到背后才叫出正义来,那全是为了情面的缘故。情面的根柢大概也是一种同情,一种廉价的同情。现在的人们只喜欢廉价的东西,在正义与情面两者中,就尽先取了情面,而将正义放在背后。在极亲近的人间,情面的优先权到了最大限度,正义就几乎等于零,就是在背后也没有了。背后的正义虽也有相当的力量,但是比起面前的正义就大大的不同,启发与戒惧的功能都如搀了水的薄薄的牛乳似的——于是仍旧只算是一个弯曲的影儿。在这些人里,我更见不着正义!

人间的正义究竟是在那里呢?满藏在我们心里!为甚么不取出来呢?它没有优先权!在我们心里,第一个尖儿是自私,其余就是威权,势力,亲疏,情面,等等;等到这些角色一一演毕,才轮得到我们可怜的正义。你想,时候已经晚了,它还有出台的机会么?没有!所以你要正义出台,你就得排除一切,让它做第一个尖儿。你得凭着它自己的名字叫它出台。你还得抖擞精神,准备一副好身手,因为它是初出台的角儿,捣乱的人必多,你得准备着打——不打不成相识呀!打得站住了脚携住了手,那时我们就能从容的瞻仰正义的面目了。

1924年5月14日作。

(原载《我们的七月》)

论自己

翻开辞典,“自”字下排列着数目可观的成语,这些“自”字多指自己而言。这中间包括着一大堆哲学,一大堆道德,一大堆诗文和废话,一大堆人,一大堆我,一大堆悲喜剧。自己“真乃天下第一英雄好汉”,有这么些可说的,值得说值不得说的!难怪纽约电话公司研究电话里最常用的字,在五百次通话中会发现三千九百九十次的“我”。这“我”字便是自己称自己的声音,自己给自己的名儿。

自爱自怜!真是天下第一英雄好汉也难免的,何况区区寻常人!冷眼看去,也许只觉得那托自尊大狂妄得可笑;可是这只见了真理的一半儿。掉过脸儿来,自爱自怜确也有不得不自爱自怜的。幼小时候有父母爱怜你,特别是有母亲爱怜你。到了长大成人,“娶了媳妇儿忘了娘”,娘这样看时就不必再爱怜你,至少不必再像当年那样爱怜你。——女的呢,“嫁出门的女儿,泼出门的水”;做母亲的虽然未必这样看,可是形格势禁而且鞭长莫及,就是爱怜得着,也只算找补点罢了。爱人该爱怜你?然而爱人们的嘴一例是甜蜜的,谁能说“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真有那么回事儿?赶到爱人变了太太,再生了孩子,你算成了家,太太得管家管孩子,更不能一心儿爱怜你。你有时候会病,“久病床前无孝子”,太太怕也够倦的,够烦的。住医院?好,假如有运气住到像当年北平协和医院样的医院里去,倒是比家里强得多。但是护士们看护你,是服务,是工作;也许夹上点儿爱怜在里头,那是“好生之德”,不是爱怜你,是爱怜“人类”。——你又不能老呆在家里,一离开家,怎么着也算“作客”;那时候更没有爱怜你的。可以有朋友招呼你;但朋友有朋友的事儿,那能教他将心常放在你身上?可以有属员或仆役伺候你,那——说得上是爱怜么?总而言之,天下第一爱怜自己的,只有自己,自爱自怜的道理就在这儿。

再说,“大丈夫不受人怜。”穷有穷干,苦有苦干;世界那么大,凭自己的身手,那儿就打不开一条路?何必老是向人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愁眉苦脸不顺耳,别人会来爱怜你?自己免不了伤心的事儿,咬紧牙关忍着,等些日子,等些年月,会平静下去的。说说也无妨,只别不拣时候不看地方老是向人叨叨,叨叨得谁也不耐烦的岔开你或者躲开你。也别怨天怨地将一大堆感叹的句子向人身上扔过去。你怨的是天地,倒碍不着别人,只怕别人奇怪你的火气怎么这样大。——自己也免不了吃别人的亏。值不得计较的,不做声吞下肚去。出入大的想法子复仇,力量不够,卧薪尝胆的准备着。可别这儿那儿尽嚷嚷——嚷嚷完了一扔开,倒便宜了那欺负你的人。“好汉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为的是不在人面前露怯相,要人爱怜这“苦人儿”似的,这是要强,不是装。说也怪,不受人怜的人倒是能得人怜的人;要强的人总是最能自爱自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