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仇海突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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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归于山川

乌云低垂,山雨欲来。

浩浩荡荡的送葬车队迎着低声呜咽的山风,在低沉的哀乐中沿着蜿蜒崎岖的呜鸣河缓慢行驶,最终在河流上游码头外的广场上停了下来。

承煌正欲下车时,一辆黑色商务车冲到了车队的最前面,“嘎”地一声急刹,在路面留下两条黑色的车辙。

车未停定,门已打开,肥硕的廖一民笨拙地跳下车,抹着额头的汗朝承煌这边跑了过来。隆起的肚腩在他近似与蹒跚的跑动中,隔着贴身的衬衫上下颤动。跑到承煌面前时,已是呼哧带喘,气若游丝。

“怎……怎么到码头来了?公墓还……还在前面呢!”廖一民边抬手拭汗,边喘息不定地问。

“虽然我妈走的很突然,她没有留下遗言,没有在临终前对自己的后事做任何的嘱托,但她曾经对我和姐姐都说过,自己百年之后,不立碑,不入土,骨灰要撒入呜鸣河,随河入江,随江入海。她说,世间流水,虽不断循环变化,但归根皆为一体。因此,将来她的子孙无论身在天涯,还是流落海角,若是想要祭拜她,只需找一片清净的水流,或掬一碗活水,便可祭拜。”

“那……那公墓里的那片墓园怎么办?那可是董事长高价请风水大师勘过的一块儿风水宝地啊!董事长费了好大周折才弄到的。”廖一民觉得惋惜,又觉得没法向端木劲鹏交代。“刚才董事长一下飞机,就特地打电话交代说,要让太太在这块风水宝地入土为安。”

“告诉你们董事长,不用了!那地儿,留着他自己用吧!”承煌嘴角带笑,眼中喷火。

廖一民木讷地站在那里,心想,这回算是死定了,董事长交代的事,他一件都没做好。

又一次侧身绕过堵在面前的廖一民,承煌捧着骨灰朝码头走去,身后跟着一群亲属和端木太太的同事。

这是一个专供观光游艇停泊的客运码头,道路两旁的间隔不远树木之间挂满黑色的布幅,上面写着送别的话。

黑色布幅的尽头停靠着一艘有两层舱位的游艇。游艇前端是一片开阔的甲板平台,平台两侧的护栏上挂满用黑布扎成的花束,平台的中央立着一张端木太太的巨幅黑白照片,神情淡然祥和地看着前方滚滚东去的滔滔水流。

承煌捧着骨灰率亲属登上甲板,走到船头。其余送行的人都留在了码头上。

“呜!”汽笛响起,游艇缓缓离岸。码头上,数百送行的人齐齐向船头端木太太的遗像深深地鞠躬,直到游艇驶到河中央开始调转航向向前航行的时候,才直起身子,肃然而立。

船至河中央,承煌举目四顾,发现虽然天气有些阴晦,天空中黑云诡谲,呈山雨欲来之势。但两岸姹紫嫣红,山清水秀,风光旖旎。他想,气象有万千变化,山水却亘古不变,让母亲安眠于这样的山水之间,苍天之下,每日听鸟语虫鸣,水声潺潺,看花红柳绿,碧水蓝天,对逝者是一种交代,对生者又何尝不是一种安慰?

“时候到了!”韩波上前小声提醒。

承煌从自己的想象里回过神来,他知道,与母亲最后诀别的时候到了,心里顿时像被什么利器狠狠地戳了一下,疼得他几乎无法自持。

这种刺痛这几天常常偷袭他。从电话里被通知妈妈出事,到手术室门前的等待,以及在手术室里看到妈妈双目紧阖地躺在手术台上时,还有妈妈的遗体被推进火化间的那一刻,这种刺痛都曾不期而至。

回溯这一幕幕,每一个场景,都像是一出诀别。

在得知母亲出事的那刻,他意识到可能要与一个安然无恙的母亲诀别了。

面对母亲逝去的那刻,他才知道是与一个至亲生命的诀别。

当母亲的遗体被推去火化时,又像是彻底与一个具体的触手可及的亲情形象的诀别。那个形象无论是温暖生动还是沉静冷寂,从此,他都将无处可见,无从触及。

而这一次的诀别,是最彻底的诀别,与母亲本身最后的唯一的物质的实在的相关,也要在这一次诀别中灰飞烟灭。

他从不知道,送走一个至亲要有这么多的诀别,而每一次诀别,他的心都要被千刀万剐。

他羡慕起姐姐来。他想,姐姐缺席了后几次的诀别,也许有遗憾,那遗憾甚至此生难平,但至少好过这三番五次的千刀万剐吧!

至于那个该死的爹,种种诀别,他都不在。不在,真的会像廖一民所说,会有遗憾吗?若在,又会有千刀万剐的感受吗?

最该千刀万剐的是他!真正的千刀万剐!

“哥,可以开始了!”韩波再一次提醒。

承煌深吸一口气,忍了忍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然后移步到甲板的尽头,紧靠护栏。他一手环抱住装着母亲骨灰的青花瓷,一手掀开了青花瓷的坛盖,交到韩波的手里。紧接着,他颤颤巍巍地把手伸进坛口,战战兢兢地抓起一把骨灰,然后哆哆嗦嗦地撒向水面。骨灰在风中腾起一股灰白的雾团,如尘,如烟,飘远,下坠,最终在水面消散无踪。

也许是都意识到这是最后的诀别,这诀别彻底到最终一切都将了无痕迹,所以在承煌身后哭声乍起,韩妈的哭声已近于嚎啕。

手起手落间,船已行数里,青花瓷坛也渐渐空了。承煌把最后一捧骨灰撒入风中后,又奋力一掷,把青花瓷坛也投向奔流不息的呜鸣河。瓷坛入水的那一瞬,承煌朝着河面上四溅的水花凄厉地喊了一声“妈”,便俯倒在地,双肩耸动着恸哭不止。这一声“妈”,喊得声嘶力竭,也喊得痛楚激愤。

这激愤和痛楚以回声的形式在两岸的高山之间来回传递几个回合之后,催人泪下的感染力又增强了几分,使得承煌身后的哭声也随之加剧了几分,也让闻者动容。

伴着众人的哀哭之声,游艇在河面画下一道弧形的水纹后返航了。

韩波和韩妈上前扶起承煌,三个人相对无语,各自抹着眼泪。

返航的船速快了起来,承煌还未从刚刚的情绪里摆脱出来,游艇已经准备靠岸了。

走到船首准备下船时,承煌看到,父亲端木劲鹏正站在码头的最前端,朝着他怒视眈眈。在他周围,还站了一群手持长枪短炮的各路记着。承煌仔细在他父亲粗重眉毛之下找了找,看看能不能从烧得正旺的怒火中找出一点其它的情绪——诸如悲恸,遗憾,哪怕是失落也行。但是,很遗憾,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

承煌失望极了。这一刻,他愈加觉得,对这个与他母亲做了近三十年夫妻的人,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他径直走下船,冷酷的目光平视前方,故意视而不见地从端木劲鹏身边走过。

父子俩擦肩而过的一刻,端木劲鹏怒而转身,指着承煌的鼻子大吼:“你要置我于何地?”

承煌停住脚步,不紧不慢地转身,一脸冰霜地冷笑到:“我倒想问问,你到底想要置自己于何地?这么多年,在妈妈的日常生活里,你置自己于何地?妈妈出事时,你又身处何地?处理妈妈的后事时,你又在哪里?”

一连串铿锵有力的发问,像一把利剑,兵不血刃地把端木劲鹏的愤怒斩首了,在他的脸上留下一片沟壑纵横的废墟。但是,老辣练达的端木劲鹏岂能如此不堪一击,只是一个愣神,愤怒的大军又卷土重来,且有山呼海啸之势:“你为什么不让你妈妈入土为安,却要自作主张,让她落得挫骨扬灰的结果?”

“真是好笑!她生前,你不在乎她是不是肝肠寸断,怎么死后,你倒关心起她是不是挫骨扬灰来了?至于山上那块风水宝地,还是就给你和殷依依入土为安吧!”承煌面无惧色,毫不示弱。

向来一呼百应的端木承煌,何曾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如此抢白顶撞过。愤怒至极的他,一抬手,只听“啪”地一声,一记耳光重重地落在了承煌的脸上。

这一记耳光,力度之大,把承煌的脸打得侧到一边,立刻红肿起来。鲜血从鼻孔簌簌而下,滴到雪白的衬衫上,晕出一片猩红。

眼前的一幕,在场的人都始料未及,一个个呆在原地,连一些训练有素的记者都被惊得愣了神,忘记按下快门。等回过神来,立刻为错过了一个劲爆的镜头而懊恼不已。

为数不多的几个捕捉到那一幕的记者个个兴奋异常,翘首以待事态向更劲爆的方向发展。

但是,承煌呈现给他们的却是另一个始料未及。只见他缓缓地收回下巴,抬手揩了下鼻子,在记者们的镜头里出现了一张风轻云淡的表情,风轻云淡地说:“你一直是辉煌集团的中心,所有辉煌人都对你唯命是从;你也曾是妈妈的中心,所以她毫无原则地纵容你,又望穿秋水般地等着你。而你,从来都不是我要围绕的中心。”说完,扬长而去。

码头上,端木劲鹏木然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