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蛹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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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个儿子

亲爱的爸爸:您寄来的罐头、中药、消炎片、香菇、金针、木耳等都已一一收到,谢谢爸爸。不过下回您可别再花钱寄这许多东西来了。您现在独自一个人在台湾,自己要多买些补品吃吃。您的心脏病最近有起色吗?别忘了按时吃药。冬天到了,要记得多穿些衣服。上星期这儿开始下雪,下了两场,现在天又放晴了,只是屋里还要开暖气。好了,快要大考了,等考完再写信向您报告近况。敬祝健康、快乐么儿福民拜上老徐缓缓摘下了老花眼镜,和这封由加州寄来的邮简一齐放在旁边的草地上。夕阳的余晖映得那张竹子编成的睡椅上斑剥的褐色漆显得很耀眼。他躺在睡椅上,两手环抱着一个海绵枕头,压在胸口上,这是他自己发现可以使心脏稍微不疼痛的方法。一棵不知名的灌木,叶子也落光了。

瘦骨嶙峋的枯枝把阴影投在老徐额头的皱纹上,显得又暗又深。一阵凉风不知从哪里刮了过来,那株老油加利树的枝条便晃啊晃的,晃落了一地的叶片。老徐扭过了脸,看了看那一地的落叶,落叶便在他眼前逐渐扩大、扩大,然后掩盖了他。

又是一阵风,把落叶卷起来,飘得老远老远。一阵冷飕飕的凉意袭进他的心里,嘴唇掀动了一下。对面那只慵懒的老黄狗,又趴在枯枝底下,一动也不动,只偶尔睁开一只眼睛提醒别人它还活着。几只小麻雀在草地上蹦蹦跳跳的,老徐不愿去惊动它们,就让它们围在他身旁跳吧。他不经意地轻咳了两声,却惊吓了小麻雀,像反射动作般,拍拍翅膀就飞起来了,使草地上的酢浆草也似乎受到了打扰,很不情愿地摇了两下,然后一切又归于寂静,留下一片空空的草地。夕阳的余晖较刚才又黯淡了许多,使得那堵长满青苔的矮墙已分辨不出上面的那一点点绿意。

每到黄昏,他总觉得阳光消失得特别快,留也留不住。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对黄昏有了偏好,每到了四五点的时候,他就会抱着那个海绵枕头,泡一杯龙井,躺在那张睡椅上看夕阳西下。伴着他的也只不过是这些似曾相识的小麻雀而已。这张睡椅少说也有七八年的历史了,看起来一副要垮不垮的样子。

他倒不是舍不得买张新的,只是连他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对这张旧椅子有很浓的感情。福民在出国前就买了一张很新式的睡椅,可以任意调节高度的那种。可是他躺在上面,感到冷冰冰的,很不自在,只睡了两次就把它打入冷宫了。到现在,他还是躺在这张竹制的旧睡椅上,觉得颇为舒适。

今天的夕阳走得似乎比平日快些。那些乌云层层地遮去了半边天,日子便这样阴霾了起来。他想,也许要下雨了呢。他几乎可以嗅到空气中那湿漉漉的味道了。该进去多添件衣服了,福民信上不是提醒他了吗?他用干瘪的手支撑着睡椅的把柄,让身子缓缓立了起来,先把枕头、眼镜、茶杯、邮简一一地放回了屋内,再出来收那张睡椅。突然感到肩头湿湿的,抬头望了一眼,果然下起雨来了。屋内漆黑一片,他顺手扭开了灯,把门和窗都紧紧地关了起来,把雨声关在外面。

该吃药了,他想。于是从抽屉中摸出一个药袋,再从里面掏出一个小纸包,打开来有一颗红色的、两粒白色和一粒黄色的药丸,是范医师替他配的。他往口里一塞,喝了一口水,他的记性不好,从前老忘了按时吃药,老伴在的时候,是由老伴服侍他吃的,老伴走了之后,这个工作便落在福民身上了。算起来,福民应该是个孝顺的孩子,在毕业后他曾经对爸爸说:“爸,我决定留在台湾找个工作,也好照顾您。我不要出国了。

大哥、二哥、三哥、四哥全都出了国,妈又抛下您先走了一步,我再一走,您就没人照应了。”可是老徐却坚持要福民出国:“傻孩子,自己的前途要紧,爸爸这大把年纪了,又不是小孩子,不用你操心。何况四个哥哥都走了,说什么也不能让你一个人留下来,不然爸爸就有厚彼薄此之嫌了。走吧,只要记得常来信就好了。”

于是福民就这样撒着泪,挥别了年迈的老父亲,踏上了飞机,追随他四个哥哥去了。老徐在福民办出国手续时就办了退休,把一大半退休金花在福民出国的经费上,然后卖掉了厦门街的房子,就独自一个人搬来中和乡住了。其实他知道自己终归是要属于乡村的,他不适合在那个闹哄哄的城市和别人肩擦肩、踵接踵的。

当初也是为了五个儿子上学方便,在台北一住就是三十年。三十年?老徐心想,人生真不知道有几个三十年哩。他走过去,扭开了电视机。这台电视机还是十年前的老古董,在福民出国前,也曾经要去买一架彩色的来,想让老爸爸晚年享受些,结果还是被老徐一口拒绝了。彩色的会使我头昏眼花,还是黑白的好。他总是这样说,其实真正的理由,也许和那张旧睡椅差不多吧?老徐对他身旁的旧东西、旧事情,似乎特别珍惜,珍惜得近于顽固。提起看电视,还是这几年的事,从前他晚上宁愿一个人窝在书房看线装书,也不愿去让电视疲劳轰炸。

更重要的是,他觉得看那些几乎一页一页要脱落的古书,会感到很充实,而看电视后,反而更空虚、更孤寂。可是就在一二年前,他发现自己渐渐不行了。看那些书开始显得很吃力,看不到五分钟,就会头晕眼花、气喘如牛的。“老啰。”他这样告诉自己,于是他只得忍痛走出了书房。吹吹笛子,拉拉胡琴吧?唉,早就没这份兴致了。

于是,他无事可做。虽然电视节目几乎没有一个是为他制作的,可是扭开来,吵吵闹闹的总是还像这里有人的味道,否则让整幢房子空荡荡的,恐怖和孤独便像条青竹丝般爬进他的心房,一口一口地吞没他。每当壁上那个老掉牙的古钟倦怠而沉重地敲了九下,他就像好不容易熬过这一天似的,爬上了床铺。他常常做梦,梦里常会出现那只老黄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老态,今天他做了一个梦,梦到那只老黄狗不停地在哭泣,很凄凉地哭泣。

他就从来没梦见过小麻雀--像白天在草坪上跳啊跳的那种小麻雀。清晨的中和乡是宁静的。阳光白花花地泻下来,照着“范医师诊所”五个金字大招牌闪闪发亮。旁边用正楷毛笔写的“心脏病权威”五个字也像刚睡醒似的,还揉着惺忪的睡眼。树上、电线杆上都是一堆一堆比人起得早的小麻雀,吱吱喳喳地吵个没完。范医师起得很早,在门口扭动他那稍嫌肥胖的身躯打着太极拳。而范太太也一边打哈欠,一边浇着花。

他们每天都起得很早,早晨的新鲜空气,可以治百病。这是范医师一再强调的。“要不要喊小宝他们起床?”范医生一边跨出右脚,一边回头看范太太一眼。“今天是礼拜天,不上课,让他们多睡一会儿吧。”一提到她的那三个宝贝儿子,她的眼神便有一种母亲所特有的光辉。从她还很苗条的身段可以推测出来,她最大的儿子也不会超过十岁。花圃上摆了一排兰花,用很细致的花盆栽着,有些是种在笔筒树上。

范太太从前是念园艺的,所以对种花有特殊的偏好。角落上那盆开白色花的是蝴蝶兰,花瓣上还留着几颗晶莹的露珠。再过来是紫红色的石檞兰和洋兰。旁边摆了两盆开黄花的东洋兰。范太太一边浇着水,一边用手轻抚着这些亲手栽种的花,还不时把鼻尖凑过去,一种又陶醉又满足的神情。范医师打完了几趟太极拳,把挂在树上的毛巾取下来揩汗,他抬头看见那满窗台的阳光,不免自语道:“好一个美丽的星期天!”

这时远处有个蹒跚的身影,朝他这儿踉跄地走来。渐渐地范医师认出来了,于是他使劲地挥动手上的毛巾:“嗨,老徐!”老徐也伸手向他挥了挥。由于医师和病人之间的关系,变成了好朋友,老徐便成了范医师家的常客。反正闲着发慌就到处逛逛,经过了诊所,也就顺道来看看了。“怎么样,最近心脏还舒服吧?”范医师拿了一张椅子出来,给还在喘气的老徐坐。

“唉,老样子,时好时坏。”老徐苦笑了一下,额上皱纹似乎又较从前多添了几条,下巴也像是又被削去了些。“福民他们常来信吧?”范太太似乎有意要使气氛轻松些。“上星期刚来过。他们自己忙得很,其实写不写信倒无所谓,只要他们活得愉快就好了。”

老徐口是心非地说,他哪天不是对着信箱望眼欲穿的?“唉,您真是好福气。五个儿子个个出人头地,老四今年该会拿博士了吧?”范太太笑着说。“哈哈。”老徐干笑了两声,笑声里揉合的是一种骄傲呢,还是一种凄凉呢?恐怕连他自己也分辨不出来。“将来我的三个小鬼有你儿子的一半就足够了。”范医师很认真地说。用一种期待和盼望的眼光朝屋内看,这时小宝他们已经在浴室刷牙、洗脸,不时还传出嬉笑声,这种嬉笑声是只限于小孩才有的。

“小宝他们一副聪明相,没问题的。”老徐点着头赞美着,就像邻居和亲朋从前在他面前赞美他五个儿子一样。“福民他们有没有回国的打算?”范医师小心翼翼地说,“我的意思是说,你的心脏病时好时坏,该有个人照顾照顾才对。”“照顾?算了算了。”老徐摇着头,“孩子大了,我责任也完了。现在就等进棺材啦。”范医师被他这么一说,不禁毛骨悚然,一下子又找不到适当的话题,就这样静默了许久。

“对了,我忘了告诉你,”老徐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我其实并不寂寞,因为我还有一个最小的儿子没出国,天天陪伴着我。”“什么?”范医师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知道福民是老徐第五个儿子,也是么儿,怎么……?“哈哈!”老徐看范医师那种不相信的样子,不免有几分得意,不过这种得意中仍然有浓得化不开的落寞和伤感。

“你先别紧张。他是我第六个儿子。一个最孝顺、最忠诚、最乖的儿子,他是哑巴,也没有手,没有脚。”“这……”范医师一下子目瞪口呆了,像听到一件离奇命案似的。“因为它是一个海绵枕头。”老徐说,没有笑容。“噢--原来如此。”范医师笑了,不过有些失望。“不瞒你说,每当我心脏开始痛时,便把它紧紧地抱在怀里,痛苦就会减少一些。当然,我相信一半是生理的,一半是心理的。”说到这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咙。“也许是吧。”范医生小声地说。“没有生命的东西有时反而比有生命的东西可爱呢。”老徐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像失落了什么似的下了这个结论。范医师感到一种令人窒息的难受。

“我该走了。你忙你的吧,我还得回去看我的六儿子哩。”老徐站了起来,便告辞了。范医师看着他清瘦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风里,终于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幽长的叹息,然后转身回到诊所。一个夕阳已沉没的傍晚。住在老徐对门的林大嫂匆匆忙忙地跑来找范医师,神情紧张地向他比手划脚了一阵,范医师衣服也来不及换,提起医药箱就跟着林大嫂后面跑。

范医师“咿呀”一声地推开了老徐半掩的门,光线很暗,依稀还可以分辨得出来,桌上摆了三件东西:一副老花眼镜,半杯茶,一个邮简。老电视机和古钟也静悄悄地躲在一边,不敢吭声。老徐默默地躺在那睡椅上,一个海绵枕头斜斜地倚在他胸口边。

范医师迅速地走过去,移开了枕头,蹲下去听他的心跳,测他的脉搏,然后翻了翻他的眼皮。林大嫂傻愣愣地站在一边,用手捂住半张的嘴,好像怕自己喊出声来。范医师神情凝重地注视着地下的枕头,犹豫了一下,把它拾起来,放回老徐的胸口。他忽然想起“不孝男随侍在侧亲视含殓”这种句子。暮色沉沉地从门缝里挤了进来,压在海绵枕头上,显得好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