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蛹之生
3237200000017

第17章 夜枭

期末考,各考场正烽火漫天。叶哮夹着一本《动物生理学》,吹着口哨,在标本走廊一摇一摆地走着。他看了一下腕表:五点三十分。还早,再逛逛吧。他犹豫了一下:不对,明天早上第一节就要考“动物生理”。积了大半学期的书,也该早些开始动工了。好吧,上系馆去看看,也许有什么最新消息或情报。于是他三步并两步地往三楼跑。系馆客满。

阳光映着那“肃静”两字,一眨一眨的,好像还挥着汗。叶哮探头进去,好家伙!李文凯、董玛丽、任秀玲、苏彩华,一个也不少,真是名副其实的“系馆派”!叶哮一学期只来系馆两次--期中考和期末考各一次!他蹑手蹑脚地走到李文凯后面,李文凯正专心地看那本词句不通的翻译本,还一边做着笔记。

“嘿,老李,有没有最新消息--我是说动生。”叶哮拍了李文凯的肩膀一下。“喔,‘夜枭’!你来啦?”李文凯被吓了一跳似的,扶了一下眼镜:“听董玛丽她们说,二十七章和二十八章可能会各有一问答题。”“喔?等一下……”叶哮眼睛一亮,像寻到了宝贝似的,“依你分析,可能考哪两题呢?”

“我看,八成是胎循环和再吸收的Mechanism。”李文凯用笔指了一下桌上的洋装书,很有把握似的。“OK,谢了。如果考出来,我请你吃蚵仔煎和鱿鱼羹。”叶哮显得有些得意忘形,声音不免大了起来。董玛丽、任秀玲、苏彩华不约而同地都抬起了头,瞪了他一眼,虽然她们的嘴角都挂着礼貌性的微笑,可是叶哮猜得出她们打心里在骂他:“叶哮这小子,无事不登三宝殿!”所以叶哮颇知趣地傻笑一下,抛下一句:“诸位,加油啊!”然后搔搔头一溜烟似的逃出了“三宝殿”。

走廊的空气,透着相思树的味道,比三宝殿里的汗臭要香多了。他用力地呼吸一口,如释重负地又吹起口哨,还是那首不成调的“I Kiss Angel Good Morning”(天使,早安!)。

叶哮回到家里,天已黑了一大半。他一边往楼上跑,一边向正在厨房准备晚餐的母亲说:“妈,明天我一大早有考试,所以今晚要开夜车,我现在先躺个半小时,吃晚饭时喊我一声。”“好啦。”叶太太一边炒菜,一边应着,然后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摇了摇头,自己嘀咕着,“这孩子,平常就知道玩,到了考试又来通宵,真是何苦来哉?”

晚餐后,叶太太特地到对面小店买了一截面包和三个茶叶蛋,然后泡了一杯可可和一杯咖啡,准备给宝贝儿子晚上当点心的。她走过儿子的书房,看见他正在一页一页地翻着书,好像速读一样。她最了解自己的儿子,总是仗着自己比别人聪明,平常就玩得疯疯癫癫的,每本书都是里面雪白,外面蒙了一层灰。到了明天要考了,今天才肯把书“找”出来,然后通一个宵,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夜枭”。

从初中、高中以至到现在大三,他一直是“一个晚上主义”。讲也没用,骂也没用,现在都比她高一个头了,早也习惯了,只好顺着他了,何况他一直能考得很好。为了怕吵扰宝贝儿子,今晚的连续剧只得忍痛牺牲了。叶太太想想也很无聊,顺手拿了一本《妇女杂志》翻了起来--像隔壁的儿子翻课本一样。

叶哮看了一下挂钟:八点二十分,距离明天第一节考试还有十一小时五十分钟,还久得很哪,他想。他一点也不紧张,过去的经验告诉他,他不但可以念完,而且还有足够的时间复习一两遍。于是他在纸上大概把十一小时五十分钟分配了一下:前五个小时先从头到尾看一遍,中间休息十五分钟,然后开始重点复习三小时,最后再来个“考前猜题”。

说起来也很矛盾,平常他拥有一大堆的时间,可是他却像天女散花到处乱抛,他并不很清楚自己喜欢什么。他否认“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和“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种陈腔滥调。可是在这一刻,每一分每一秒对他而言,却真是“一寸光阴一寸金”了呢。

想想也真好笑,叶哮耸耸肩,本来一学期的功课,他就只用了这么一个晚上来念。是天才吧?也许是吧。他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老天爷原本就不很公平的。“阿哮,念完早点睡啊。冰箱里有茶叶蛋,要吃时自己去拿,我先睡了。”叶太太在隔壁卧房,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说。“好,谢谢妈。”他心不在焉地回答,他知道自己今晚不可能会去睡的。

睡虫悄悄地开始爬进他的脑袋,渐渐地爬满全身。他站了起来,走进浴室,哗啦一声扭开了水龙头,把整个头浸在冷冰冰的水槽里,一股冷彻全身每根神经的感觉涌了上来,睡虫在那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用干毛巾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和脸,忽然觉得自己有悬梁刺股的勇敢,于是哒哒哒地回到书房。

挂钟敲了一下,他想,应该是十点半吧?猛一抬头,短针指在十一和十二之间。心头不觉一惊,翻书的手便又加快了些。除了隔壁传来那一点点轻微的鼾声外,大概就只剩下他心跳声了,马路上偶尔也会传来一阵疾驶而过的车声。他突然想,这么安静,到底是“万籁俱寂”呢,还是“万籁有声”?如果说有声的话,大概是指空气中氧分子和氮分子碰撞的声音吧?管他“有声无声”呢,还是赶快看“胎循环”吧。

他收回了胡思乱想。也许是太专心的缘故,当挂钟再敲一下时,他已经分不清楚是十二点半,还是一点,或者一点半。他站了起来,伸伸懒腰,活动一下筋骨,觉得有点饿,于是便摸着黑,踩着一级一级的楼梯下了楼,觉得头有些晕,所以格外小心。

当他吃茶叶蛋时,已经食不知味了。然后他一手端着咖啡,一手端着牛奶,嘟嘟嘟嘟地上了楼,回到书房,继续和书本抗战!眼皮开始不听指挥了,一直想闭起来,好像在向他抗议:“夜枭,替你工作了一天,该让咱们休息了吧?”叶哮就像一个强迫属下加班的老板,他命令眼皮:不行,我们今天要加一整晚的夜班,不能休息片刻。于是眼皮只得乖乖地继续工作。“唉,谁叫我是夜枭的眼皮呢?”眼皮叹了一口气。三点半。整本书也差不多已经到脑袋里面去了。

他下意识地照了一下镜子,觉得自己的头,似乎比刚才大了一倍以上。他对着镜子扮了一个鬼脸,镜子里面的人也回敬了他一个一模一样的鬼脸。他那两倍大的头忽然隐隐地痛了起来。他用力甩了甩头,然后用手敲了几下脑袋,就像钟摆敲钟那样,他感觉似乎好过了些。于是他把精神再度提了起来,全力地开始念第二遍,此刻轻松多了,胜券已经在握了。

没办法,人太聪明就是如此。五点半,不知哪家公鸡开始喔喔地啼了起来。天已不再乌黑的像块墨,好像开始逐渐被水冲淡、冲白了。叶哮打了一个好大的哈欠,当他闭嘴时,顺手也把书本合了起来。走过去,把窗户打开,一线曙光射了进来,口里不觉又哼起了《天使,早安!》。太阳在考场外烤着,学生在考场内考着。叶哮从考场出来,遇到了李文凯。“哈哈,老李,两题都考出来了,真棒!你考得不错吧?”叶哮精神很好,一点也看不出昨天熬过通宵。

“最后那题没见过,只好乱乱盖,二十分呢。”李文凯皱着眉头,一边还用衣袖猛揩着汗。“哈哈,简单嘛,我都会。九十分以上没问题!”叶哮把手一扬,不可一世的样子。“……”李文凯没吭气,颇有几分伤心地走开了。叶哮又看到董玛丽、任秀玲、苏彩华三个人正在考场外讨论着刚才的题目。董玛丽一边喘着气,一边翻着书,好像是在找答案,三个人在阳光下更显得面红耳赤,看情形,她们考的似乎不太理想。叶哮有些幸灾乐祸,心想:这几个平常死啃书本的“系馆派”,每次考出来,还不见得能赢得了他这个“一个晚上主义”的“夜枭”。

于是他又开始为他自己的聪明,暗自得意了起来。他故意走上前去:“董玛丽,一百分吧?”“一百分?算了吧,有六十分就谢天谢地了!”董玛丽夸张地说。叶哮心想,这些女孩子喜欢夸大,考个九十分有时还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说有多恶心就有多恶心。

叶哮故意气她们似的说:“题目太简单了。老师故意放水嘛!”“啊?你认为太简单吗?我觉得好难哟!”任秀玲在一旁哭丧着脸说。叶哮眉毛掀了一下,抬头挺胸跨着大步走了。他要回去睡大觉了。一星期后,发考卷。叶哮果然最高分。他拿到卷子,还故意说得很大声:“真不好意思,才念一个晚上。”他是存心气董玛丽她们的。类似这种情形,从大一到大三,不断地重演着。叶哮就这样,在班上总是耀武扬威的,李文凯除了怪自己父母“遗传基因”没有叶哮的父母好外,也只有口服心服了。当然,这也是叶哮敢只念一个晚上的最大原因。

四年大学若是一场一万公尺的长跑比赛,那么大四下学期该是最后冲刺的阶段了!可是部分的同学在这一刻,似乎感到无限的疲惫和茫然。实习也结束了,毕业照也照了,只等毕业考一完,就要挥手互道珍重了。教务处把过去七学期的成绩结算出来,“系馆派”的那四个人分别占了二、三、四、五名,而第一名,竟然是叶哮!

消息传来,叶哮立刻打电话回家,叫妈妈准备一些酒菜,他要大摆庆功宴,请那批“难兄难弟”好好庆祝一番,庆祝他用“一个晚上主义”击败了“系馆派”!在“庆功宴”上,叶哮也许因为太高兴的缘故,喝得满脸通红。他听着那些同学的赞美。也许吃了叶哮一顿饭,他们的嘴巴都甜了许多:“夜枭啊,你真了不起,‘一个晚上主义’,哈哈。”

“夜枭啊,你这个第一名,可是‘玩’来的啊!”

“夜枭啊,你IQ实在太高了,没话说,没话说。”

叶哮陶醉了,他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最神气的一个晚上。毕业考到了。球场无人,系馆客满。远处传来嘹亮的口哨声,吹的还是那首《天使,早安!》。当然,不会是别人,是夜枭。他明天要考病理学、近代物理、仪器分析三个主要科目,能顺利考完,也就毕业了。叶哮还是老样子,虽然是三科,他自信一个晚上可以勉强念得完,从前的“光荣纪录”可以加强他的信心。这是最后一次通宵了,他肯定地告诉自己,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那一个晚上,比任何一次都艰苦,这些科目都比较深,因为他平常除了上课,回家根本没念,所以现在一分钟也不敢休息,对他而言,这真是一次最大的考验。第二天清晨,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和发胀的脑袋,匆匆刷完牙,只喝了一杯牛奶,一点胃口也没有。他拿起袋子往外走,才走到家门口,忽然觉得很难受,胃里一阵翻腾,一下子便呕吐了起来。

叶太太看见他脸色铁青,连忙要去找医生,叶哮摇了摇手:“还差十五分钟就考试了,来不及了。”话还没说完,便骑上车子摇摇晃晃地往学校冲。他走进考场,找到座位坐下来,头还是很昏、很沉,但是他已经没时间来想应该如何处理这种突如其来的转变。

第一科是病理学,考卷发下来,他只知道是白底黑字,觉得很刺眼。那些油印的黑字逐渐在他眼前不断扩大、扩大,他拼命集中思考,设法回忆着昨晚临时塞进脑袋的许多资料,包括近代物理和仪器分析的,他要像电脑一样很迅速地找出他所要的资料。他安慰自己:慢慢来,不要慌,你可以考得很好……但是他发觉自己好像无法思考了。

他的脑袋像一部损坏了的机器,已经不管用了。他有一种立刻就要倒下去的预感!他的全身都是冰凉的,却又透着一股热气。他的内心在呐喊:叶哮,你不能倒,一倒下去便前功尽弃了。不能倒,千万不能倒!一颗颗汗珠滴到试卷上,他手颤抖着,他眼睛模糊到几乎看不清题目了。但是那股精神力量一直在支撑着他!

他知道这堂考试的重要性,考坏了就不能毕业了。于是他吃力地用左手支持着下巴,用发抖的手勉强答完了第一题。他的头一直在胀大、胀大,眼看就要炸开了!忽然他感到天在旋,地在转,眼前一阵花白、又一阵昏黑,手一软,整个人便倒在桌上。

他已经听不到同学们惊讶的低呼声。当他睁开眼睛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海绵床上。眼前很亮,他一下子分不清是灯光还是阳光?旁边站着的是李文凯、董玛丽、任秀玲和苏彩华,“一个也不少!”“我……”他张开了嘴,用疲倦的眼睛向四处张望。“这是医务室。”任秀玲脸上带有一丝同情的味道。“那……考试?”他张大眼睛,用等待宣判的神情盯着李文凯。“三科都考完了。”“啊--”叶哮眼圈一黑,又再度失去知觉。外面一家唱片行,正放着一首歌:《天使,早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