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蛹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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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周的眼泪

周笃行随着大伙挤进这间狭窄的实验室,这堂是生化实验课,又得罚站三四小时了。这间实验室对他而言,再也熟悉不过,因为动物生理和植物生理的实验课也在这儿上。一星期总有三个下午要泡在这边,闭着眼睛都可以知道哪边积水、哪边摆什么仪器。

学校穷,地方小,一切也就克难些吧。对他而言,他已经十分满意目前的环境了,他不像张凡和李钟发那些人,整天不是埋怨设备不好,就是嫌实验室又小又旧,他们一心一意想毕了业出国深造,所以难免眼光高,家里有钱嘛,就是这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周笃行怎么和他们比呢?能念大学已经谢天谢地,如果不是因为公费,他也不可能远巴巴地告别年迈的父母,远离土生土长的嘉义老家,来到台北念大学。

从小他就做着当科学家的梦,如今这个梦实现了一半,他终于穿起那件千疮百孔的实验衣在那里像变魔术般倒着药品,对他而言,这一切都太多了,他还有什么怨言呢?周笃行穿起实验衣,熟练地把仪器取出来冲洗一遍,顺便看看今天的实验步骤。这时张凡拿着实验衣,口里哼着歌,还嚼着口香糖走了进来:“老周,今天又是做啥玩意?”张凡是他的partner。“油脂皂化值的测定,第三五八页。”

张凡是从来不先预习的,他知道周笃行一切都会准备好好的,他只要看他做就够了。张凡把一堆书往架子上送,顺手抽出一本《微生物学》:“快期中考了,实验就拜托你啦。”周笃行独自一个人到前面领了一些试剂、药品和材料,把本生灯点燃,先烧热水,然后便开始做了起来。张凡看他已经开始了,有些不好意思,暂时把《微生物学》合了起来,打开实验课本三五八页:

“老周,今天助教给我们是什么油?”“他说是棉子油。”周笃行低着头把秤好的油倒入烧瓶内。“棉子油的皂化值……”张凡查着三六〇页上已知数据:“实验值是一五四,理论值是一九四到一九六,OK!今天答案已经知道了,到时候不怕没Data了。”

于是张凡显得很高兴,他开始四处走动,看别组同学的实验情形,顺便聊聊天。周笃行常想,张凡该去念外文系或政治系。张凡的脾气不适合静下来做实验,他目的只想拿张漂亮的成绩单申请出国,这些繁杂的实验对他而言简直是一种浪费,他宁愿多念些书,分数考高些比较实际。周笃行和张凡从大一就是各种实验课的老搭档了。

因为张凡看中周笃行的老实、认真,而周笃行看中张凡的却是他那“顺手牵羊”的绝招--每回烧杯破了、温度计丢了,只要告诉张凡一声,张凡便会四处“聊天”,找机会“摸”回他想要的器材,因此到了学期结束清点仪器时,他们这组总是齐全得很,不用赔一毛钱。

因此他们是互利共生,一直相处得很愉快,很少争执。可是这学期他们却常常为了一件事争吵,那就是最后所做出来的“数据”。这学期在实验课开始之前,助教就宣布本学期的分数是按各组每次实际结果和实际值之间的差别来决定,换句话说,你所做出来的数据越接近实际值,分数就越高。张凡是重成绩的,而周笃行是重视自己辛苦实验的成果。

而大部分的实验结果是可由书上查到或推算出来的,为了争取高分,许多人不惜删改自己所做出来的数据,使它更接近实际值,而周笃行在这方面却顽固得近于“愚笨”。有时明明知道自己所做出来的数据和标准答案相差十万八千里,但是他依然不肯改,他认为这是对实验的不忠,对自己的不诚实。所以张凡每回都狠狠地骂他:“大家都改,只有你最清高,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好汉不吃眼前亏,你不肯改,那我们就等着拿全班最低分!和你同组,真倒霉!”

而周笃行也总是理直气壮地说:“既然要改,那何必麻烦做实验?干脆把标准答案抄给助教好了,你要改你去改,我不干。”吵归吵,结果张凡也都依了周笃行,他知道老周的脾气就像厕所里的石头--又臭又硬,除了干瞪眼外,只得认了。

张凡曾考虑过和他“拆伙”,但是算盘一打,还是不拆好。周笃行把水冷式回流冷凝管架好,再把烧瓶浸入沸水锅中,于是他喘了一口气,找个窗台靠着休息一下,也呼吸一两口新鲜空气。他忽然又想起那回做棉子油酸值测定实验时的情形。那次的实验整整做了四个小时,结果周笃行得到棉子油的酸值是一点五,而书上的标准答案是零点六到零点九,于是张凡便要求他改成零点八左右,他仍然不肯。他当时还细心地一步一步研究错误的原因,而其他各组有一半的同学做对了,另外一半也“改”对了,最后又只剩周笃行和张凡这一组是“一枝独秀”而“与众不同”。

讨论课时,老师吩咐各组把自己的结果写在黑板上来比较一番,结果周笃行便挨了助教的一顿骂:“怎么又是你们这组最差?周笃行、张凡,你们应该好好检讨一番,是不是你们事前没预习?还是上课时心不在焉?如果你们每次都太差,别怪我把你们‘当’了!”周笃行低着头,一种被冤枉的感觉涌上心头,好想痛哭一场,但是他还是忍下了。

张凡低着头却用斜眼狠狠地瞪了瞪周笃行,咬牙切齿的,好像是说:“看吧,要你改你不改,现在自讨苦吃。”那天晚上,周笃行失眠了,他一直在问自己:“到底是我太顽固了呢,还是别人太投机了?”如果说周笃行“没预习”或“心不在焉”,那倒真是不公平。就拿某一次做油脂水解实验来说吧,那次实验的步骤又多又烦,大部分同学都自动省略许多步骤和时间,只有他一个人当“傻瓜”。

一步一步地做,到了晚上七点,同学都走光了,张凡也溜了,只剩他一个人奋战到底,结果晚上九点多,才正式把脂肪酸定量出来,与实验值略有出入,这是难免的。他知道他们又是经过删改的,所以他好气愤,好几次都忍不住想找助教把这股委屈说出来,但是后来他又想了想,别人有别人的自由,不必干涉他们,自己问心无愧就好了。“分数低就让它低吧!”他总是这样鼓励已快心灰意懒的自己。想着这些事,不知不觉周笃行又快把这个实验做完,这时张凡又周游列国回来了:“李钟发他们那一组已经做完了,听说是两百多哩!奇怪。”张凡只是老惦记着棉子油的皂化值“应该”是一五四。“管别人是多少,我只差两个步骤便知道结果了。”

周笃行头也没抬,显然对张凡有些不耐烦。张凡毫无意识地用手摸了摸滴定管,觉得很没趣,于是又拿出了《微生物学》来念着:“过敏性休克,对花粉过敏之气喘,血清病……”张凡对念书倒很有一套办法,他会打听历届“考古题”,并且懂得探听“情报”、摸清教授的脾气及出题方式,所以他总是考得很高分。这方面周笃行又是顽固的死脑筋,他只会闭门苦读,所以老是考不过张凡,因此在师长心目中,周笃行是比不上张凡的。

周笃行把盐酸滴定完毕,看了一下滴定管的刻度,拿出圆珠笔在纸上计算了一下,是二〇三,他记了下来。张凡走过来帮他拆冷凝管,顺便看周笃行的结果:“怎么,你也做出两百左右啊!我看,这回你可别再顽固了,改成一百六十好啦,以免又再当众出丑,搞得不好,真的被‘当’了,可惨了。”“奇怪……”周笃行这下也对自己的答案感到怀疑了,信心似乎又大减了,“怎么会差这么多?”可是他左思右想,却找不到任何误差的原因。于是一向擅长于打听、收集、归纳的张凡又出动去探听各组结果,回来分析给周笃行听:“只有三组是做出两百以上,还有六组是一百八或一百九,可是陈小娟是一百五十几,最接近标准答案!”

“陈小娟那组?”周笃行似乎很不屑,“不可靠。”在他印象中陈小娟很少认真做过实验,不是吃零食便是聊天,然后假造一个漂亮而又准确的数据,周笃行很不欣赏这种女孩。晚餐时,张凡一边吃着牛肉炒饭,一边又吵着周笃行修改答案:“拜托你这回就改一下答案吧,你不替自己打算也替我想想,再不改,我们真的要‘垫底’了。刚才我问李钟发他们,他们已决定改成一百六十。你看,又只剩你一个人不改。唉!”晚上检讨课时,老师进来了。

他按照惯例,叫各组把实验结果抄在黑板上。周笃行眼见整个黑板写的都是一百五十几,于是他的信心开始动摇了。他想起从前的种种,尤其是被助教骂了一顿的那种窘相,他真不敢再试第二遍。这时张凡扯了扯他衣袖,还特别翻出课本第三六〇页强调地说:“课本还会错吗?求求你,别犹豫了,就改吧。”于是周笃行把心一横,咬了咬嘴唇,走到黑板前面,用粉笔写上:“第七组:一五六”张凡在底下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周笃行终于也“想开了”。

可是当张凡再看黑板时,发现一五六又被擦掉了:“第七组:二〇三”周笃行放下板擦和粉笔回到座位上,张凡这下可真的气得直跺脚。周笃行此刻只是紧闭着嘴等待宣判似的。这时大家都写完了,老师看了看黑板,突然向台下狠狠地望了一下:“第七组是谁做的?”周笃行和张凡畏畏缩缩地站了起来,张凡看了周笃行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不敢看老师。

“很好,你们做得很好,这次全班只有第七组同学做对了。”在全班惊讶的叹息声中,老师宣布了这件事:“各位不要奇怪,我今天给各位的并不是棉子油,而是玉米油。我是故意说错的,目的就是在测验各位同学是否对自己的实验有信心。更重要的,也是测验各位会不会删改自己的数据。由这次实验我发现你们真的太不诚实了。

玉米油的皂化值实验值大约二〇五,想不到就因为我说是棉子油,你们的答案都变成棉子油的了。可见得从前的实验记录都不可靠,所以我现在决定,本学期的成绩就以这一次的实验结果来评分,从前的一概不算!”在许许多多的惋惜声中,张凡开心地笑了,他拉了拉周笃行的手,竖起大拇指说:“老周,你真行!”周笃行傻愣愣地站在那儿,他又有一种像上次挨骂时想哭的冲动,这回他的眼泪真的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