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蛹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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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长发先生外传

认识他,该是三年前的事了。那一回为了找一些资料,顶着热烘烘的大太阳到“中央”图书馆去。那时正逢联考的季节,所以整个阅览室座无虚席。山茶花淡淡的香味里透着焦焦烈烈的火药味。我借出了两本满是尘埃泛着黄色油渍的一九四〇年版参考书,只好坐在图书馆草坪的石椅上翻了起来。

虽然有些微暖暖的风,但除了更显得闷燥外,并无补于停滞于四面八方的热空气。这时迎面走来了一个头发很长的大男孩,瘦瘦高高的,口里还叼着一根烟,他对着我傻笑,我并不认识他。“你是大学生吧?”他用夹着香烟的手指指着我手上的书。“是啊。”我抬起头来很造作地回敬他一个微笑。“怎么样?当大学生过瘾吧?”他喷了一口白云,白云悠悠地飘在我和他之间。“过瘾?不见得吧。”我苦笑一下,把厚厚的参考书向他晃了晃。

“妈的,我今年是最后一年了,考不上就得先去当兵了。”“……”“如果考不上,这辈子也真不甘心!”他飞出了一口痰,把烟灰弹了一地。“我念了一年大学,倒有一种想法,其实大学真是可念可不念。有些人得到许多,有些人失去更多。”“可是,只要混出一张文凭就好啦。至少,泡马子容易。”他猛吸了一口烟,把烟蒂随手一扔,扔在“请勿乱丢纸屑”的牌子底下,“******,像我这样不上不下的,连个马子也泡不上。”

“哈哈,原来如此。”我笑了。“反正,****,只要混上任何一所狗屁大学,我就心满意足了,至少走在路上也比较有风。”他又做出吐痰状,我迅速把头侧开:“我倒不这么想,考不上大学,干脆省下这四年,自己好好干一番事业也不见得比大学生差。”“话是不错,不过……****!反正念念大学,捧捧洋书才有不虚此生的感觉。”

他拉拉裤子,一屁股坐在我旁边,“半年前,我有位叔叔曾经叫我到工厂去做事,他也像你这么说,他向我保证四年后不会输给大学生。可是,****,那真不是人干的事!我只混了一星期,吃不了那种苦就溜了。我下定决心,好好念他半年书,非混上一所大学不可。

我还是认为当大学生最舒服。考上了,人生就改变了。”“好吧,那就好好念吧!有志者事竟成,我祝福你。”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显得“很够朋友”的样子。他向我露齿而笑,拍拍屁股站了起来回到阅览室去了。第一次见面,就在这么几句交谈中结束。

我们互相不知道姓名,我只记得他头发很长,走在路上应该会被警察取缔的那种长度。第二次遇见他,是过了一年以后的某一个夜晚,地点是在熙熙攘攘的西门町陆桥上。在一大堆头颅中间他冒了出来,非常大声地喊住我:“喂,好家伙,还记得我吗?”

“你……”我打量了他一下:金边眼镜,大红花衬衫,大喇叭的牛仔裤还泛着流行的白色,帅极了!那一头长发在脑袋瓜后面飘着,我恍然大悟:“是你,哈哈。”“哇哈哈,没想到吧?我现在也是大学生啦!”他开怀地畅笑了起来,差点把金边眼镜给笑落了。“啊,恭喜恭喜,怎么样,当大学生过瘾吧?”我猛然想起一年前他问我的话。

“****,Wonderful!过瘾极了,一言难尽。”他很兴奋地拖着我往下走,“你有没有空?我请你喝杯什么的,我们好好聊聊。现在和你走在一起我不会有自卑感了,哈哈,我也是大学生了。”“好啊!”我忽然对他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便跟着他下了陆桥。

张国周强胃散的巨型广告霓虹灯转啊转啊,转出一道道蓝光。在蓝光下我们觅得一家冰果店,挑了一个最角落的位置,喊了两杯可口可乐。冰店的生意很好,人很多,声音很嘈杂。所以他说话时总是提高着嗓门:“这一年我简直舒服极了。除了那些必点名的课外,我一律溜之大吉,和几个志同道合的伙伴去压马路、泡马子,****!不出我所料,妈的,一亮出大学生的招牌,马子都好罩多了。”一边说着,他忽然对着墙壁梳起头发来。

原来壁上有一面“开幕志喜”的大镜子。这时服务小姐把一大瓶可口可乐和两个空杯子端了过来,他用斜眼偷瞄了服务小姐一下:“嘿,这马子不赖,我敢保证我一泡就上。你大概不相信,现在我泡马子的技术可是世界一流的。

****!这下子总算给我熬出头了。”“……”我吸了一口麦管,二氧化碳冲了上来,好呛。“现在打弹子的技术也进步神速,有空时就和别人挑两杆。你不晓得,那阵子为了拼联考,半年不敢上弹子房,现在自由了,敲到死也没人管。”他眼睛一亮,麦管从口中落回杯子,“****,现在我还学会了打麻将,哇哈哈,你会不会?”“不会,我一家人都不喜欢这一套,上回爸爸带了一副麻将牌回来,被妈妈扔了。”我耸耸肩。

“可惜,可惜。这玩意儿可真有学问,越打越上瘾,一上瘾就可以通宵达旦。我是跟那几个伙伴学的,刚好四个人,一碰上就摸了起来。买几瓶啤酒、几碟小菜,快乐似神仙。”他替自己把喝空的杯子再倒满,补了两个字,“****!”“那你的生活可真多彩多姿,有没有擦过地板?”“擦地板!啊哈,我是标准舞棍,有舞必到的。那真是funny极了,尤其是和那些骚马子跳三点,****!”他干脆举杯仰头一灌,“那些马子也乱贱的,你不贴她,她自己还拼命贴过来呢。”“看来还颇香艳的嘛。”

我正想再倒一杯,瓶子内已不再是二氧化碳,而是空气中的氧和氮了,“你整天这么忙,考试怎么应付呢?”“考试,别提了,那是天下最easy的事。”他连吸了三口烟,“就像抽烟一样容易。考前一小时准备带小抄或刻钢板,然后就翻翻书或参考别人的答案,随随便便凑凑也就可以pass了。”“……”我笑了笑没吭声。“期末考有一科最混账,我惨遭滑铁卢,被监考老师逮到。妈的,后来凭我三寸不烂之舌、舌粲莲花,死求活求地才说服助教,没送到训导处,勉强给了我补考机会。这些家伙都是乱变态的,作弊有什么好抓?”他有些激动,“我听说××系比我们这一系更好混,看情形,我还是switchmajorsit,为了protect我这头longhair,东藏西躲,乱累一把的。经过有police多的地方,就喊Taxi,花了不少Money。”他咧嘴苦笑一下。我忽然觉得他念了一年大学,英文程度提高不少:“谈了半天,没请教贵姓大名。”

“我叫靳长发!”当时嘈杂声阻碍了我的听力,只隐隐约约听到他说他叫做“长发”。没再多问,从此就干脆喊他“长发”先生。最后虽然我们交换了电话和地址,可是钟鼎山林各有天性,加上各忙各的,也就很少见面了。大三那年暑假,在“中央”图书馆的白石椅畔又遇见他,如果不是他先喊我,我倒真认不出他来了,因为他已不再长发,甚至比我还短。

“嗨,你好。怎么,短发为谁留,长发为谁剪啊?”我笑着说。“妈的,为警察留,为少年组剪!”他愤愤地在头上所剩不多的“韩国草”上乱搔一阵,“这年头真是祸不单行。刚被学校勒令退学不久,又被少年组拖进警察局给我免费理发。”

“什么,你被勒令退学!为什么?”我的确吓了一跳。“为什么?****!还不是那些卫道者!期中考试第一天被逮到,妈的,人赃俱获,遇到一个铁石心肠的家伙,被记了两个大过。”他用袖子擦了一下鼻梁,飞出一口痰,“第二天又被逮到一科,真******倒霉透顶!又是一个不给面子的。就这样我提早毕业了。”“喔,那真不幸。”我表现出十分惋惜的样子,“那么下一步怎么办呢?”

“****,卷土重来啊。”他一手插着腰。“重考?天哪,你真有劲,为什么非念大学不可呢?”“不拿文凭心不死。老实说,大学我还没念过瘾。一离开大学,走路也没风了,马子也不理我了,麻将也没心情摸了。唉,我还是觉得大学是最安全、最可靠、最舒服的地方。无论如何,我还是得混上一所狗屁大学来念念。”他又在裤袋后面摸索着,摸了半天掏出一个空空扁扁的长寿香烟盒,狠狠地一丢,丢在“请勿乱丢纸屑”的牌子底下。

“你没问题的,有志者事竟成,我祝福你。”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显得“很够朋友”的样子。他向我露齿而笑,拍拍屁股站了起来回到阅览室去了。一切的一切又回到了两年前。阳光静悄悄地抹了那张白椅子一片冰冷的白玉色,我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图书馆。不管怎样,我还是愿意保佑他考上一所狗屁的大学的,究竟我们还算是朋友一场。至于老天爷会不会保佑他,我就不得而知了,****!因为老天爷的脾气我是最摸不透的,有时候,觉得这个世界充满了狗屁的事情和狗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