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蛹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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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家教这一行

真没想到,我也有走进“家教中心”的一天。那天下午实验课才上了一半,看看腕表已五点过二分,正是学校对面巷子那家“吃角子老虎”开始营业的时间,于是将剩下的一切托付给老谢,自己脱下实验衣奔下楼去,出了校门,老远望着那块大招牌,歪歪斜斜扭动着“家教中心”四个大字。

猛抬头,待价而沽的人可真不少啊,起码二十来个人,围拥着那扇破旧的日式房子的窄门。有些人首当其冲地塞在门口“等待戈多”;有些女孩则远远地站在角落,怯生生地像是怕遇见熟人似的,其中也有强作泰然状的,看来还是掩不住内心异样的情怀。

想起前几天大姊从美国来信提到:美国大学生是如何半工半读自食其力,凭着自己一双手赚钱,颇有顶天立地的气概!所以对这种生活方式,我开始向往不已。更何况伸手向父母讨钱的滋味也不大好受,所以想了又想,还是决定找个工作赚点钱。想不出更好的办法,终于也走上当家教这条路。还好,我是读师大的。

一会儿,一辆大型摩托车驶来,掀起一阵尘土,终于神气活现地停在窄门口,那个戴太阳眼镜的家伙,想必就是颇负盛名的“吃角子老虎”了?他一向以“吃重税”著称,据说还是某大学毕业的。他的驾临,引起不小的骚动,大家一拥而上,喊叫声渗黏在夏季湿热的空气里,使我想起难民潮争夺救济面包的镜头,难道这就是“大学生”?一股莫名的难受,使我有离开此地的冲动。但是一想到自己预定的理想生活方式,还是尾随大伙进到那间窄屋去。

窄狭的房子,除了一张桌子,及桌上的电话,便只有汗流浃背的学生,及嘈杂而又愤怒的喊叫声:“老板,退钱!老板,退钱!”

“老板,你欺人太甚,你骗人,退钱!”“老板,再不退钱,我就不客气了!”想必是那老板对这些呐喊已经习以为常,他手持一大把卡片,边揩汗边陪着笑脸:“大家静一下,该退的钱我少不了你们,不要这么凶巴巴的,再喊也没有用,不要冲动,慢慢来。现在我先把刚接到的家教念一遍:初三英数两次六百,高二数学三次八百,高一英文两次……”

“我教,老板,我教!”“不,让我来教,老板!”此刻,这些叫喊像是一把锋利的锥子深深地刺进我的心脏!这种气氛,这种场合,这种交易,我实在受不了。我转身便走,外面的阳光已不再如此咄咄逼人,我大踏步迈回学校。回到实验室,大伙都已收摊了,老谢正刷洗着试管:“怎么样?接成了吗?”

“别提了,大学生的自尊心在那种鬼地方,已经被捏得粉碎,我不想干了。”我怨气未消地说。“哈哈,得了,别自命清高了,本来就是这么回事,赚钱嘛!受些窝囊气算不了什么,不过我倒有办法对付那只吸血虫!”他说着将试管收回抽屉,和我边走边谈其经验,“我每次在那儿接成家教后,便将家教中心抽佣金剥削我们的事实,老老实实地告诉家长,请他们帮个小忙,打电话给他,说推荐来的某人我不要,第二天我便理直气壮地去讨回预付的佣金,这叫做黑吃黑,嘿嘿,这可是屡试不爽哩!”

时隔数日,一次上生化课时,老谢从背后递了一张字条过来:“小李:有一家教在金门街,初三,两次六百。事成之后,只要牛肉面大碗加蹄花就好,祝你成功。”下课后,我按地址找到了这栋公寓,按铃前,不自觉地拉拉衣角,摸摸头发,想起《音乐之声》里的朱莉·安德鲁斯初当家庭老师的情景,多少有些兴奋。

开门是位高大的中年男子,我说明来意后,他便领我进入屋里。屋子里显得有些凌乱,茶几上方挂着一幅色彩很耀眼而又调和的油画,那该是属于印象派的作品,仿佛法国莫奈的手笔。书桌上摆了些杂志和小说,文稿信件像墙似的堆砌起来,桌面上几乎没有一点空隙。那中年人收拾着沙发上的报纸,招呼我坐下,我们谈了些联考及升学竞争的老问题,他说无论花多少代价,他的儿子一定得顺利考上明星高中,否则恐怕接不上他的棒子。一切谈妥之后,他忽然有些犹豫地问我:“请问你现在是哪个学校?什么系?”

“师大生物系。”

“噢,很好,不过……你有没有带学生证来?”他似笑非笑地问我。这一下子我差点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有一种被冤枉和侮辱的感觉。“先生,你看我不像师大的?”我用发抖的指头,指着自己鼻子说。“哈哈,这是哪儿的话,我只不过是想证实一下罢了。你脸上又没有‘师大’两个字……”他连忙解释。“好,别说了!学生证我恰巧有带,”我掏出学生证给他看,“不过,你这样做,对我来说分明是一种伤害,我不想教了,再见。”

说完我站起来便走,让他一个人呆在沙发旁,不知道他当时的表情,是诧异呢,还是尴尬?因为我夺门而去没有回头。次日,不出我所料,老谢狠狠地训了我一顿,他说我有一种士大夫的臭架子、酸腐气,这辈子也甭想再当家教了。我也不服气地和他争论:“一个大学生最起码的尊严总该保有吧?更何况,我们是师大的呢,将来要当老师哩。”

“我不和你吵,反正赚别人钱就得受些气,你贩卖自己的知识,说穿了,和贩卖商品也差不了多少。以后你的事,恕我不管就是。”他对我失望透顶,气急败坏地走了。这件事在我们忙着期中考的日子里渐渐淡忘了。

考完后的某一天,老谢手拿一张小条子,兴高采烈地喊住我:“小子,算你命好,又有一个很棒的机会,四个高二女孩要找家教,待遇很高,怎么样,这一次可是东南亚电影两场啰?”我拍拍他肩膀,感激地说:“真亏你的帮忙,先谢了。

这一次保证接成,因为我决心把‘自尊心’摆在家里不带去。师大又怎样?对不对?”下着牛毛细雨,这一次我可是怀着失业者求职的心情,有点低声下气的。我停在一家有红门及大院子的平房门口,来开门的好像是一个用人,我随着他走入宽广的大院子,墙边遍植杜鹃和油加利树,左边车房是辆康美特冷暖轿车,我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心想:有一天也买它一辆来过过瘾。想着想着便来到了大厅,粉红色的地毯,豪华的吊灯,我只在电影上看见过。

那一架爱伯特钢琴擦得比我的皮鞋还亮十倍。一眼看见墙上有幅老梅寒雀图,是一幅工笔勾勒填彩的古画,酒柜上摆的是米罗的维纳斯全身像,真是中西合璧,拼凑得富丽堂皇。和我想象中非常接近的男女主人都出现了,他们殷切地招待我,又是果汁,又是水果,使我又很快地恢复了往日的那份自负,我感觉不出我是一个求职者。

男主人告诉我他有一个宝贝女儿,聪明有余,就是静不下心来念书,整天忙着应酬,想到她明年就要联考了,所以找了三个同学作陪,希望找一位负责的老师来补习补习,至于钱嘛,他扬了扬手:“我是不在乎钱多少,只要你老师教得好,我一定不会亏待你的。”“其实,钱是小意思,”老毛病又犯了,我也扬了扬手,“您不要误会,我并不缺钱用,我也不必养家,当家教,是为了磨练自己,换个生活方式。放心好了,我会是一个好老师,因为我是师大的。”

“哈哈哈,说得好,我一向欣赏有信心的年轻人,好,那就万事拜托了,师大的。”交谈后,我有一种千里驹遇伯乐的快乐,三步并两步地飞奔回家。上课的第一天,比我想象的更戏剧化。还没跨进书房,一首轻柔的曲子传了出来,那是雷康尼夫合唱团的“Speak Softly Love”--电影《教父》的主题曲。这首曲子应该细细地品尝,不该用那么大的音量!当她们发现我的到来时,唱针已经转到下一首“Hurting Each Other”。

我先向她们打招呼,可是气氛僵得很,八只眼睛同时上下打量着我,那种眼光不像是害羞的女孩看一个大男生时所应有的。好在出门前,妈提醒我把皮鞋擦了两下,我也利用这机会,把她们看个清楚。这四位女生都很早熟,而且非常时髦,那一身打扮,连我们班上那位号称“时髦夫人”的小吴都不敢穿着的呢。

其中一个高个子首先发言,一脸不屑状:“首先,我代表我们四个人欢迎你;其次,我自我介绍,敝姓韩,你不妨叫我韩韩;第三,我们这些女孩平常随便惯了,你心里得先有准备,如果有所冒犯,还请多多包涵。”这一番话倒蛮直接的,出自一个高中女生之口,不禁使我大叹“长江后浪推前浪”。

正想也来几句直接的话应对她们,另外一个穿大红热裤的女孩插着手也说话了:“对于联考这玩意儿,我们受够了,反正总得有人考不上。我老头你也见过,他说明年考不上就算了,反正是女孩子,有的是时间。”“那是你父亲安慰你的话,”我开始忍不住了,“吃喝玩乐对年轻人来讲其实是最容易的。每当我看到街上那些游手好闲的嬉皮型青年人,好像时代、社会欠了他们什么似的。

罗素曾说掌握他一生的力量有三个:****,求知,和对人类苦难无可忍受的关怀;我们能不能挑比较难的事来做做?”她们似懂非懂地互相扮着鬼脸,其中一个头发中分的女孩,甩了甩她那短发:“也许你说得对,不过,师大的,你是否觉得你头发短了些,还有裤管也可以再宽一点,这样一来会比较帅些。喔,对了,你会跳企鹅舞吗?教一教我们好吗?”她摆着手作企鹅状。

我并未被她那滑稽的动作逗笑,继续训话:“短头发比较好洗,我没时间处理头发,因为我都在思考,我很忙。我的腿短,不适合喇叭裤。跳舞当然会,可是我不常跳,因为不是顶重要的事。我真奇怪,为什么你们不能谈一些比较重要的事呢?”“譬如呢?”很不以为然的,四个女生异口同声的。

“譬如谈点空气污染啦,稳定物价啦,这一切都是发生在我们周围的事。不要老是在头发、裤管、舞会上打转,那是很可悲的事,就拿我们师大来说,有些人整天埋首课本,为一张漂亮的成绩单而卖命,但是你也可以看到长发及肩的、大裤管的、整天跳舞疯狂的,每个人都可以选择自己生活的方式,反正毕了业都可以当老师。只是好、坏的差别而已。

我也曾蓄发,我也曾一整天泡在图书馆没出来,但是除了这些外,我知道还有许多事我们应该去做,这是一个师大学生的价值问题。其实,高中生也是一样的。”当我离开那书房时,还是那一首“SpeakSoftlyLove”。音量比原来小了些。“喂,师大的,为什么《教父》要禁演?”韩韩从屋子里向外大声地叫着。“喂,师大的,下次教你跳舞!”大红热裤笑着说。“喂,师大的,你很狂呀!”这次是头发中分的。我知道,这次过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