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蛹之生
3237200000014

第14章 财迷

晚餐桌上,爸和妈又在谈论隔壁的胡伯伯。“老胡也真是的,每天班不上,就往证券交易行跑,把自己的工作丢给别人。”爸夹了块肉往口里塞。“赚钱够了又舍不得花,营养不良弄出一身病来,那么多钱留给儿子等于害了儿子。”妈附和着。“可是人家却买了两幢房子呢。”我不以为然地顶了一句。“话是不错,可是他除了钱以外,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知道,不懂生活情趣,房子再多又如何呢?”爸爸又夹了一块肉。

从小我受父母的感染很深,家里常是高朋满座。爸爸活得像个古代人,除了上班,假日总是琴、棋、书、画,和妈两人真是夫唱妇随,其乐融融。他们分头赚来的钱有三分之一用在应酬捐赠上了,好像怕身上有太多的钱会发出铜臭味似的。在这种环境之下,我对钱也很没概念。大姊拿了经济硕士,却连口袋里装了多少钱也搞不清楚。

我们一家人也就这么安安乐乐、模模糊糊地过着快乐的日子。好景不长。有一天,万大计划要拆除我们住了二十年的铁皮屋宿舍,这突如其来的晴天霹雳,我们变得没地方栖身了。那时候才想到,如果我们有一笔存款,至少可以买幢房子安定下来。但是,钱在哪里呢?那一刻才觉得也许是胡伯伯对了。

爸爸和妈妈四处看招贴,准备暂时租间房子再说。全家人也因此笼罩上一层阴影。那阵子,爸心脏病发作,到处找不到合适的房子,回到家里气喘如牛,脾气变得很暴躁。从前那种和平、安乐的日子早就不属于我们了。

我时刻在想,要是有钱就好了。处在那种阴沉的日子里,我变了,我发现只有金钱能换回往日的快乐,只有金钱才能扫除这阴影,于是我开始崇拜金钱。我认为金钱是万能的,心甘情愿去当金钱的奴隶,一切行为、思想都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那天,烦得很,遇上了阿明,就一股脑地向他倾泻。“阿明,我决定不再继续深造了,毕了业就去做生意,赚很多很多的钱。”我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为什么呢?”阿明摸摸鼻子表示不同意,“人活着是为了兴趣和理想,钱够用就可以,你当初是多么醉心于生物啊,你不该放弃当科学家的梦。”

“不错,我喜欢生物,热爱着大自然。但是有一天清晨,我在校园里遇到了孙老师,他研究所毕了业,可是穿的是破毛衣,骑的是格拉格拉响的破车子,每天只知道做实验,这难道就是他努力的代价?我简直凉了半截,那给我的岂止是刻骨铭心的难受而已?我发誓自己千万不要走上那条‘高处不胜寒’的路。”我激动地说着。

“可是,也许他生活得很快乐呢?你以为那些家财万贯的富商大贾能够拥有这种快乐吗?你不该这么轻易地向环境妥协而抛弃了自己的理想。”阿明企图说服我。“反正,我是彻底觉悟了,有钱能使鬼推磨,没钱一切都免谈。”我觉得阿明仍陶醉于自己的象牙塔之中,而我自己才真正体会了“人生”,踏入实际的生活了。

于是那年暑假,我把从前拟好的读书计划表撕得粉碎,丢进字纸篓内,开始了“赚钱生涯”。早晨起床,翻开报纸,找寻赚钱良机。首先我接下了一家暴发户的三个小儿子的家教,和这些目无尊长的小鬼穷磨时间,当初打死我也不干的,现在看在钱的份上,忍气吞声地干了!有一天在报上看到了一项庆祝某某节日的征文比赛,奖金很高,但是题目很不适合我的身份。

可是见钱眼开,便坐在家里捏造了一个动人的故事,加些八股的句子,厚着脸皮、昧着良心地把文章投邮了。后来又在一份刊物上看到了类似的比赛,反正一不做二不休,强迫自己再挤出一篇来,投出第二个希望。然后我又找到一份翻译工作,讲好一千字一百元,从那时起我像学了“修辞学”似的,故意把一个英文形容词,翻译出五六个类似的形容词来。

因为是按字计酬的,我就早晚马不停蹄地翻,早上翻、晚上翻,连家教时也带去翻,任凭小鬼去闹翻了天也不管。我满脑子装的不是英文单字,而是一张张百元大钞,每翻完一万字,心想又赚了一千元,于是越翻越起劲,越翻人越瘦。收获的季节到来。做梦也没想到,那篇“动人的故事”竟感动了评审委员,获选为第二名,我高兴地跳了起来,报纸被撕成了两段。为那笔奖金而欢呼,也为自己的聪明沾沾自喜。

紧接着而来的是另一份刊物的征文也发表,我又入选前三名,挂号信寄来通知我去领奖。这些锦上添花的事,使我那阵子忙着去领奖--不,该说是领奖金。记得,当主席在台上说着那千篇一律的赞美辞,我不时地用手去捏那沉甸甸的信封,当镁光灯在眼前一闪时,我正闭着眼做自己的发财梦。随着账簿上数字的增加,我的胆子也越来越大。有一天脑筋竟动到“阿弥陀佛”的头上了。那是报上的一个启事,是申请佛学奖金的,除了成绩单外,还有一篇论文。

对佛学一窍不通,可是为了那笔钱和自己已建立的信心,我找了隔壁念经的阿婆借了几本书,又向念中文系的妹妹借了几本讨论佛学的书,开始埋首苦读三天,妈妈很奇怪,她一向劝我信佛我都不听,怎么这回自动了起来。“咦,真难得你‘回头是岸’了啊,这些天看你被财迷了心窍,整天魂不守舍的,念些佛也许让你看破些,想开些。”我笑了,心想:爸妈怎么还是看不开呢?到底是谁才真的“看破”了呢?三天后,我洋洋洒洒的五千字论文写好了,又是通宵熬夜的结果。我之所以这么积极,那要感谢钱给了我最大的驱动力。论文寄出后,真是精疲力竭了。

好像吹胀了一个很大很大的气球,当气吹饱了,里面什么也没有了,一种空虚感像蛇般爬上心房。不久,收到阿明寄自彰化的一张明信片:……据闻吾兄近日生财有道,所谓赚钱之道无他,但学吾兄即可,日来静极思动,请惠赐吾兄赚钱术一本,以消此炎炎夏日如何?谨祝“赚”安我心想阿明一向只重生活情趣,视金钱如粪土,怎么会静极思动了呢?于是信手回了他一封信:阿明吾弟:赚钱之道无他,快!狠!准!切记,切记。

一个月的暑假过了。洋装书都厚厚地盖了一层灰,看着这些心爱的书被自己打入冷宫,有些内疚,但是看到那本快被自己摸烂的账簿,却又颇为欣慰。同学相遇在系馆,彼此问候时都免不了谈谈收获,用功的罗问我生化念得如何,我笑着说“No touch”,笑完后心里很难受。但是究竟这是短暂的,很快我又决定这学期修最少的学分,留些时间去赚钱。

我告诉自己修那么多学分有什么用?于是狠下心来,也不管老师对我抛来奇异的眼光,选了最低限度的必修分,在我还是四年来头一遭呢。有一天,我收到了佛学论文入选前三名的通知,我已不像从前那样欣喜若狂,只是为自己的无往不利感到几分得意。

颁奖那天,我穿得西装笔挺去领奖,领奖会上坐了一个老和尚和一些居士轻声地谈笑着,一副悠然自得状;而一些年轻的得奖人,一双眼睛盯着桌上的信封套,心里猜想着自己的奖金数目。不久,大会开始,由老和尚开始说话,他的态度很安详,使我觉得坐在他对面有些不自在。后来也有些居士讲些话,我都听不进去,心里老记挂着快快发奖金。

最后有一位居士有意无意地对着我说:“老和尚一生淡泊,平日省吃俭用就希望这笔钱能帮助一些有志于研习佛学的青年买些书来进修的。当然,我相信你们都不是为这笔奖金而写论文的,如果贪图金钱,就表示无法‘看破’,无法看破又怎能真正了解佛学呢?你们年纪尚轻,要有上进心……”我的耳根开始红了起来,当他问起得奖人之中有没有尚未参加佛学社团的时候,我举起了手,不用说,全场只有我一个人。

后来,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上台领那奖金的,只记得在回家途中,冷风呼呼地吹入我衣领,暂时退除了我耳根的红烫,却退不掉那位居士的每一句话。回到家里,内心一直无法平复,难道我真的贪财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吗?可是,我不能学爸爸当古代的人,没有栖身之处,却又讥笑别人铜臭。我得自救才行。我开始替自己那一点点钱忧虑起来,我考虑要如何使小钱变大钱。我开始注意黄金价格的变动,开始打听股票的行情,最后终于决定去买股票了。

此后每天我所关心的只是证券市场的开盘、收盘和股价指数,还有哪家公司要增资发行新股等,一个收音机天天不离手,听它报导股票跌涨的消息。期中考到了,笔记欠了一大堆,书也都没摸,于是只好硬着头皮,低声下气地找同学借,到处求救兵,王和洪看到我这副狼狈像,都很诧异:“小李,从前你不都在考前整理得好好的,怎么搞的,现在反倒求起别人啦?”“最近真的很忙,很忙。”我耸耸肩,不好意思地溜了,我真怕见到这些用功的同学。

期中考总算混过了,我又回到了我的“南侨”、“台塑”“津津”去了,那一阵子我的梦里没有别的,只有证券市场里那一张张焦急、盼望的脸,喜、怒、哀、乐在他们脸上刻画得好深,在他们的脸上,我找到了自己。有一次我还从梦中惊醒,因为我梦到我买的“南侨”独跌停板,我破产了。第二天上生物统计课时,一颗心还跳个不停。那天从证券市场回家,妈神情凝重地告诉我:“你表哥昨天车祸死了。”

“什么?”我失声地叫了出来,这不可能的,上星期才见过面的。一直到我站在表哥的尸体前,一直到我听到舅母痛哭失声的哀号,一直到我看见苍老的舅父躲在角落揩眼泪,我才相信这是事实,千真万确的事实。表哥只大我六岁,从小和我一起长大,是个乐观又积极的青年,他从小就会鼓励我念书,他也送了我一本集邮簿教我集邮的乐趣。

我的钓鱼和乒乓球也都是他教的。他教我如何让生命丰富起来。为什么老天要在他最有希望的时候,夺去他的生命呢?为什么呢?公祭那天,我坐在一旁静静地陪着舅母,透过泪光,表哥的遗像在我眼前抖动着,抖动出许许多多的回忆。有一次我问表哥将来想干什么,他笑着说要当大富翁,我问他是百万还是千万,他神秘地笑了笑说,他要当心灵上的大富翁,做一个内心富足的人:“人只能活一次,一定要活得充实、活得有意义,否则生不如死。

钱,够用就好了,但千万不能浪费。记得,赚钱只是生活的手段而已,究竟不是目的。除了赚钱,还有太多的事可做呢。”表哥就这样死了。我知道他在有生之年,活得一向充实而有意义。他一直希望我能找到自己的人生目标,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但是我到底做了什么?我最近到底在扮演怎样的角色?如果表哥地下有知,他一定不会原谅我的。

表哥的死让我相信生与死原只是隔一张纸。我这半年来,像着了迷似的追求金钱,我把人生的手段变成了目的,我早已忘了自己原本对生命的期待了。

我不是想当一个热爱生命的科学家吗?行有余力,我也可以创作,可以画图。孙老师的破脚踏车又响了,好清脆,我看到了他嘴角的一丝笑容,一丝满足的笑容,那是在证券行里找不到的。这是我过去不曾体验的,现在知道了。原来这就是真正的生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