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蛹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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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蛹之生11

冬天的早晨。赵一风从信箱取出一封限时信和一封平信。限时信是吴霜从金门寄来的,这现在已成为他每星期最重要的精神支柱了。一风:这几天好吗?还会不会心情烦躁念不下书?别忘了,我始终在你身边,答应我,不要烦躁,好吗?毕业典礼仿佛才是昨天的事,想不到一晃又是四个多月了。想起当初自己的选择,到金门来教书,至今仍感到难以形容的满足,我已喜欢上这里的一草一木,还有那种难以名状的海岛气息。

在这里上课,我仍然坚持自己当初的理想,采用启发式的教学法。从小自己就受够了填鸭式的教育,深受其苦,总觉得如果一代一代因袭下去,我们二十年的教育工作将向历史缴出一张白卷!我们的学生,并不是不会思考,而是没有人教他们思考!

昨天我要他们一个人设计一个实验,想不到他们思想的周密远远超出了我的估计。一风,你知道我在看那些设计时有多兴奋吗!我几乎忘了自己的睡眠时间。小强好吗?这回我到金门来,最担心的还是他,平常我照顾他惯了,不晓得现在他是否过得很快乐。他坚持要自己赚学费,我也答应了他。他很好强,像我一样,就让他照自己的意思去做吧。都已经大三了,大概不用我来操心了。

杨祖业在桃园服兵役,有没有常给你来信?你告诉他,如果他调到金门来时,一定要告诉我一声,我要尽尽地主之谊。他和白熙凤的情形如何了?白熙凤是个很难得的女孩,我很欣赏她,杨祖业真有眼光。

对了,那个叫冯青青的女孩有没有消息,是不是和余大伟结了婚,虽然心里有些怪她,但我还是会祝福他们。小兰好吗?上回她从山上寄给我的树叶和豆子,至今我仍完完整整地保存着,看到这些东西,使我想起了秦泉,也想起了小兰。小兰那篇《蛹》是否快完工了,我期待着那一天,因为相信它将带给我许多的回忆。

好了,还有一批作业簿没改完,下次再谈,我会记得你的叮咛,好好保重身子的。霜赵一风把吴霜的信搁在桌上,用杯子压着,撕开另一封平信,是杨祖业从桃园某部队寄来的:一风:我来到军中也有好一段时间了,感觉到自己蜕变了许多,便有一种一吐为快的冲动。

这儿,已经见不到五光十色霓虹灯,这儿,一闪一闪的,只有椰子树末梢的星子;平日再也嗅不到一丝丝蜜丝佛陀的香味,有的只是浓浊的汗酸味;耳畔不再有令人想入非非的流行歌曲,有的是队伍行进时雄壮嘹亮的唱歌答数,或者靶场的枪声。我生活得很平静,出操之余,就念些自己的专业课程。

另外,我已经展开一系列的课余阅读;过去在大学时代为了应付繁忙的课业考试,对于课外的书籍涉猎有限,一直到那一回******事件发生,记得吗?那一刻,才顿然觉悟到一个别人心目中的高级知识分子的无知与幼稚!我记得那时我羞愧得不知如何是好。目前,我已经念完了索耶里夫的《众神无言》、乔治·奥威尔的《动物庄园》、孟轲薇芝的《冤狱》、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索尔仁尼琴的《癌症楼》、《第一圈》等一系列的厚书。

另外我也大量吸取有关哲学方面的书,我感到自己肩膀逐渐沉重起来,也了解到一句话:世界性的危机,总有一天要变成每一个人的责任。我认为,这不是杞人忧天,而是事实。当初从训练中心出来,抽签决定自己命运时,我曾希望自己能去外岛磨炼。(也许,在这一年多的时间,我随时有可能去一趟的。但这是机密,恕难奉告。)记得过去有一位和我一起受训的大学生,当他抽中了马祖后,顿时脸色苍白,喃喃地说:完了,这下子我在台北的股票没人照应了!想来,这一直是件很讽刺而令人心痛的事。

我当时很看不惯,便损了他两句,他反倒奚落我一阵,说:去你的,自己抽中了好签,就说风凉话!现在我真渴望能在外岛和他相逢,然后拍拍他肩膀说:老弟,看吧,我也来啦!站在外岛,眺望彼岸,看滚滚白浪,是多么令人向往的事!白熙凤上星期六来桃园看我,正好我接值星,她说我又更黑、更壮了,她说,你再黑下去,照片都不感光了。

我打算服完兵役,先和她订婚,再出去。你意下如何?小兰倒是很少给我写信,据白熙凤说,她又接下一个社团负责人的职务,成了大忙人。上个月我曾写信告诉她,别太能干了,会把男孩子吓跑的,为此她还在和我赌气中,这丫头永远长不大的。每回提到小兰,便会想到秦泉,假如他在的话--唉,不要再提了,我又会难过好久。

下一节是攻击课程,我是教官,部队已经出发了,下次再畅谈吧。祝愉快。一个军官敬白赵一风把信纸折好,放回信封套里,这两封信又勾起他无边的回忆。他燃起一根烟,让自己跌坐在黑暗里。在黑暗里,缕缕烟圈像一个个璀璨的光环。

他想起了某一年在大屯山带回的那一个蛹,后来果然变成了一只大蝴蝶,他忽然不忍心将它做成标本,于是将它放回了大自然。在缭缭绕绕的余烟中,他似乎看见了某一年北上的火车里,那个穿白上衣、黄卡其裤,块头很大但显得有些邋遢的男孩子。赵一风捏熄了手中烟蒂,像捏熄了心中起伏汹涌的思潮。他从黑暗中缓缓站了起来,走到那扇窗前,窗外的九重葛已攀到屋檐顶上,正争先恐后地把绽开笑容的小脸蛋迎向朝阳。

他猛吸了一口气,让阳光也泌入他胸中。他仰望悠悠白云,想起了那个跛腿而执著的女孩冯青青,她现在已经去了美国。这个坚强而不愿受命运摆布的女孩,似乎遗忘了过去的一切,勇敢地面对了现实,继续追求她那崇高的理想;而那份永藏心底的情感,却只有赵一风一个人知道。她一定会成功的。想着想着,赵一风血脉里的血又沸腾了起来。虽然有阳光,可是冷风仍然刺骨。他感到有些凉意,正想把窗门关上,门铃突然响了。他还没开门,就从门外传来一串熟悉而悦耳的小鸟叫声:

“赵大哥,你猜谁来了?”“是小兰。”赵一风自言自语。门一打开,有好几个人:小强、小兰、白熙凤。小强手中还捧着一大盒东西。“来我这里,怎么不先通知一声呢?”赵一风有点责怪的意思。“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啊。”白熙凤笑着说。“我们刚好都考完了期末考,所以约好一起来看看赵大哥。”小强说着把手中的一包东西放在桌上,“姊姊从金门寄来的特产。”“小强,怎么样,期末考还好吧?”“嘿嘿--差不多啦。”小强抓抓头皮。

赵一风忙着从冰箱里找出果汁,小兰在一旁帮他忙。“赵大哥,我还是忍不住了,要向你报告一件好消息。”小兰忽然神秘地对赵一风这样说。“好消息?有男朋友啦?”赵一风侧头望她。“不是啦。”小兰很慎重其事地宣布,“你听着,我的那篇《蛹》已经正式完工了,而且决定改名为‘蛹之生’,你看好不好?”

“蛹之生?”赵一风停止了一切动作,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

“是的,蛹之生。”小强在一旁补充着,“它象征了一种突破,充满了无限希望和生机的突破。这是我们几个人事先投票决定的。”

“而且,已经有一家出版社决定替小兰出这本书。”白熙凤好兴奋地说,“小兰快要变成名副其实的作家了。”

“很好,很好。”赵一风面对着这些比他小两三岁的年轻人,显然以长者自居,他无限欣慰地点着头,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对小强说:“小强,你快把这好消息写成四封信,快!”“四封啊?”小强伸出四个手指答应着,然后迅速地从抽屉里拿出纸和笔来。“一封告诉你姊姊,一封让杨大哥知道。”赵一风顿了一下,“第三封寄给在美国的冯青青。”

“冯青青?”小兰、白熙凤不约而同地喊了出来。“是的,应该让她知道。”赵一风表情严肃地说,“她有必要知道这个消息。”“……”没有人听懂他的话。“那最后一封呢?”小强抬起头来。“明天我们一起到秦大哥的坟前,把这一封信烧了给他,他一定会乐得跳出来。”

于是大家都静默了。赵一风又走到窗前,冷风从他耳畔呼啸而过,他感到一阵冰冷而悚栗,脑袋在那一瞬间冷静了下来。他仿仿佛佛看到了一只五彩艳丽的大蝴蝶,正挣扎地从一个褐色的蛹中挤出来,湿濡的翅膀折叠出一环环皱纹,它在树上摇摆而缓慢地爬着。一刹那间,翅膀干了、硬挺了,于是它奋力地振动着翅膀,以雷霆万钧的姿态飞向那遥远而无边无际的穹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