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我们这些自由人所理解的哲学家——哲学家是负有最重大责任的人,对人类的发展负有良心上的责任——会利用宗教来训练人和教育人。正如他们利用当今的政治和经济条件来做这项工作那样。利用宗教所产生的控制性影响,它所迷惑和保护的人是不同的,它具有创造性和塑造性,也可以是有破坏性的。有些人性格坚强而具有自立精神,天生注定和后天培养成为发号施令的人,具有统治民族的能力。对于这些人来说,宗教是另一种工具,可用来克服行使权力的障碍——是连接统治者和被统治者的纽带,可把被统治者的良心拱手交给统治者,而人们从内心深处总是尽力逃避服从。贵族出身的人很特别,精神境界高人一等,倾向于过闭门索居、沉思默想的生活,喜欢以较优雅的方式(通过某一阶层中精选的追随者或成员)进行统治。他们可利用宗教获得安宁,远离管理粗俗事物的嘈杂和麻烦,避开一切政治鼓动中不可避免的肮脏和龌龊。比如,所罗门就明白这一点。借助于宗教组织,他们拥有为人民指定国王的权力,同时在思想感情上又超然物外,具有高于国王的使命。与此同时,宗教给予某些被统治者引诱的机会,使他们在未来有资格进行统治和发号施令:这些人属于缓慢上升的阶级和阶层,仰赖幸运的婚姻习俗,他们的意志力和自我控制能力在不断增加。宗教向他们提供了充足的动力和诱惑,使他们努力达到更高的智力水平,体验必须进行自我控制的情感,体验沉默不语和寂寞的滋味。某一种族若想超越其卑下的遗传特征,未来达到高人一等的优越地位,则禁欲主义和清教主义便是教育该种族,和使该种族高尚的不可或缺的手段。最后是普通人即芸芸众生,他们生来是为了干活和劳作的,只有这样才能生存下去,宗教使他们对自己的命运和境况感到心满意足,内心感到平静,觉得服从是光荣,具有较多的社会幸福感和同情心,脸上容光焕发,使灵魂上的一切平庸、一切卑下和一切贫乏得到了原谅。宗教连同生活所具有的宗教意义,给这些永远遭受折磨的人带来了阳光,甚至使他们能够忍受自己的悲惨样子;宗教对他们起的作用,恰似伊壁鸠鲁哲学对较高等级的受苦受难者起的作用。起作用的方式别开生面,高雅别致,几乎利用了受苦受难,最终甚至把受苦受难神圣化,证明受苦受难是正当的。基督教和佛教中最令人敬佩的,莫过于它们有办法教导最低下的人,通过尊奉表面上等级较高的事物来提升自己,从而使他们对现实世界感到满意。尽管他们觉得在现实世界中生活很困难——据说这种困难是必不可少的。
十六
毫无疑问——对这些宗教作蹩脚的反计算,暴露其隐秘的危险——若宗教不是在哲学家手中作为教育人和训练人的工具,而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裁决工具;若宗教一心要成为万物的最终目的,而不是充当一种工具,则其付出的代价总是过于昂贵。在人们当中,正如在所有其他动物当中,总是有一些人,他们是有缺陷的、患病的、堕落的、体弱的、必然受苦的人;在人们当中,成功者也总是例外,而且由于人是尚未完全适应环境的动物,成功者应是罕见的例外。更为糟糕的是,人所处的等级越高,成功的可能性越小;人类一般政体的偶然性和非理性法则,对高等级的人产生的破坏作用最为可怕。因为这些人的生活条件是脆弱的、多样的、难以确定的。那么,上述这两种最伟大的宗教对生活过多的失败采取什么态度呢?它们力图保存一切能够保存的东西。实际上,作为受苦受难者的宗教,它们原则上站在受苦受难者的一边:它们总是喜欢那些忍受生活痛苦的人,宁愿把每一种其他的生活体验视为虚假的和不可能。不论我们给予这种溺爱式的和保护性的关心(在关心其他人的同时,更多地是关心受苦受难最多的那种类型的人)多么高的评价,至今至高无上的这两种宗教——这是对它们的一般性的评价,都是导致“人类”停留在低水平上的主要原因,它们保存了太多的本该消亡的东西。我们要感谢它们做出的无法估价的贡献。哪位充满感激之情的人想一想,基督教至今为欧洲所做的一切不感到难受!但是,在它曾安慰了受苦受难者,鼓励受压迫者和绝望者,给予孤苦无助者依靠和支持,把社会中的失意者和苦闷者吸引到修道院和悔罪所。它们还有计划地、有步骤地、问心无愧地保护一切患病者和受苦受难者,以确确实实地促进欧洲种族的堕落呢?颠倒全部价值判断,这正是他们所要做的!摧毁强壮者,使一切伟大的梦想破灭。怀疑对美好事物的喜爱,捣毁一切自主自立、男子汉气魄、征服气概、专横傲慢,所有这些最高等级和最为成功的人自然而然所具有的天性——把这一切都变为犹豫不决、自责自疚和自暴自弃;无疑地,把对社会的全部热爱,把统治尘世的欲望颠倒过来,变成对尘世和世俗事物的憎恨,这就是基督教会强加在自己身上的任务,直到根据它的标准,“对钱财嗤之以鼻”、“对酒色不感兴趣”和“高级人”融合为一种感情为止。如果人们能以伊壁鸠鲁主义者嘲弄的和不偏不倚的眼光,看一看欧洲基督教导演的这出叫人感到不自在和痛苦、既粗糙又雅致的喜剧,那我认为人们会惊异不已和笑个不停;似乎某种意志支配了欧洲十千八百年,要使人类庄严地流产,难道实际情况不是这样吗?不过,某人若像欧洲的基督教徒那样(例如帕斯卡尔),需要的东西与此相反,手里拎着一把神圣的斧子,能考察人类的这种自愿性的堕落,他便会愤怒地、同情地、浑身颤栗地高喊:“喔,你们这些笨蛋,你们这些专横而可恶的笨蛋,你们干了些什么呀!你们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怎么能这么胡砍乱弄我最好的这块石头!真是放肆无礼!”我要说,基督教是至今为止最为放肆无礼的。人们尚未伟大得和坚强得能作为艺术家参与塑造人类的活动;人们尚未强大,也尚未有足够多的远见能以崇高的自我克制力,听凭千百万人必然失败和灭亡的规律肆虐;人们尚未崇高得能够看清把人与人区别开来、迥然不同的等级和差距——这样的人们高喊“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口号,至今一直支配着欧洲的命运。以致最终产生了一个发育不良的样子——可笑的物种,一种喜欢群居的动物,谦和有礼,病恹恹,平平庸庸,即当今的欧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