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当今为什么无神论被广泛传播?“圣父”被彻底驳倒了;“最高审判者”和“最高恩宠者”也被驳倒了;它的“自由意志”也是如此。它未听到,即便是听到了,也束手无策。最糟糕的是,它似乎无法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它是不是拿不准?——这就是我(通过在各种交谈中的提问和倾听)了解到,欧洲有神论衰落的原因;因为宗教的发展带有深深的怀疑情绪,无法使有神论者得到满足。
整个现代哲学有什么贡献?自从笛卡尔以来,实际上更多的是违抗他,而不是依据他的程序——所有的哲学家一直在批判主谓概念的幌子下,试图谋杀灵魂这一古老的概念。也就是说,试图谋杀基督教的基本前提。现代哲学在认识论上采取怀疑态度,暗地里或公开地反对基督教,虽然(对于耳朵尖的人来说)并不反对宗教。以前,人们就像相信语法和语法上的主语一样,相信“灵魂”的存在。人们常说“我”是条件,“想”是谓语,受条件制约。想是一种活动,必须假设有一主语是这一活动的原因。于是,人们作出种种努力,看看是否能把事情颠倒过来:“想”是条件,“我”被条件所制约;所以,“我”只不过是由“想”本身所作的一种综合。康德实际上想要证明,从主体出发不能证明主体,也不能证明客体,主体从“灵魂”表面上存在的可能性,一向与他是格格不入的,此种思想便是佛陀哲学,曾经风靡一时。
九
宗教的残酷像个大梯子,有许多梯级;但最主要的是三个梯级。从前,人们把自己的财产献祭给神,或是把自己最热爱的人献祭给神——属于此类的有:所有原始宗教的首批祭品,以及卡普里岛屿上米特拉神岩洞中,提比略皇帝奉献的祭品,这可以说是古罗马所犯下的所有时代错误中,最最可怕的一种。后来,在人类的道德时代,人们把自己的“天性”献祭给神;这种节日般的快乐显露在禁欲者和“违反天性的”狂热宗教信徒的无情扫视之中。最后,还有什么可以献祭的呢?人们是不是必须把一切令人感到欣慰、治愈心灵创伤和神圣而崇高的东西,一切希望,一切对隐秘的和协、对未来的幸福和正义的信念,都献祭给神呢?是不是必须把神本身也当作祭品,严苛地对待自己,而崇拜石头、愚蠢、重力、命运、虚无?为虚无而献祭神——这一自相矛盾而神秘的、最终的残忍行为,将留待正在成长起来的一代人去完成。但我们大家都已看出了其中的端倪。
十
无论是谁,若像我这样,被某种神秘的欲望所驱使,长期以来力图把悲观主义搞个水落石出,以摆脱半基督教、半德意志的狭隘和愚蠢(悲观主义在本世纪正是以这种狭隘和愚蠢,即以叔本华哲学的形式展现出来的):无论是谁,若以亚洲人或超越亚洲人的眼光,真正观察人的内心世界,观察所有可能的思维方式中,最为厌世的思维方式——超越善与恶,不再像佛陀和叔本华的理论,被道德所控制和蒙蔽——无论谁摆脱道德的束缚,或许会不知不觉地睁开眼睛,看见相反的理想:那些最热爱现时、生气勃勃、活泼快活的人们的理想,他们不仅已学会了与过去和现在妥协,而且还希望生活永远保持过去和现在那种样子:不仅对自己而且对整个人生大声喝彩:不仅仅是为人生而且实际上是为需要人生的人们喝彩;因为这些人总是要更新自己,使自己成为必要的。唉,这难道不是恶性循环?
十一
人四周的距离或空间,会随着想像力和洞察力的加强而增大。人的世界会变得更为深广,不断出现新的星辰、新的奥秘和新的观念。也许智力的眼以它敏锐和深邃的目光观察一切时,只不过是在眨一眨眼,是在作游戏,是在闹着玩。或许曾引起最多厮杀和苦难的最庄严的概念,如“上帝”和“罪恶”,有一天对我们来说将不再重要,而只不过是老人眼中,小孩子的玩具或小孩子的痛苦;于是“老人”又需要有另一种玩具和另一种痛苦——总是孩子气十足,永远是孩子!
十二
人们是否已观察到,表面的懒散或半懒散,对于真正的宗教生活(也对于其喜欢的、不辞辛劳而明察秋毫的反省;对于“祈祷”时的温和与平静;对于为“上帝降临”时刻做好准备的状态),在多大程度上是必不可少的?我指的是那种问心无愧的懒散,那种只有昔日具有高贵血统人才享有的懒散,此种懒散与眼下辛苦工作正在败坏——与身心庸俗不堪的贵族气质是多么相似。因而,不正是这种腐败的气质在教育人们“无信仰”,并为“无信仰”铺路吗?比如,目前远离宗教而生活的德国人当中,我发现了各种不同而出身各异的“自由思想家”,尤其是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一代一代辛勤劳作,已消解了宗教本能。因而他们已不知道宗教是干什么用的,只是呆笨而吃惊地注意到世界上还存在着宗教。这些好人感到自己太忙了,无暇旁顾,既要工作又要享乐,还要为“祖国”出力,要看报,还要尽“家庭义务”。他们似乎没有一点时间来顾及宗教。特别是,他们不清楚宗教究竟是一种新工作呢,还是一种新享乐。他们自言自语道,反正人们去教堂不可能仅仅是为了破坏情绪吧。他们决不是宗教习惯的反对者;假如环境或国家利益要求他们服从这种习惯,他们会按要求去做的,正如他们已经按要求做了许许多多的事情。而且保证会耐着性子,认认真真地去做,不会表现出烦躁不安的样子。他们繁忙得很,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表示赞同或反对。当前便可以把属于中产阶级的大多数新教徒划归这种人之列,特别是在人们辛勤劳作的大贸易和商业中心;大多数辛勤劳作的学者和大学的全体教职员工,也可算作这种人(神学家不在此列,心理学家总是感到纳闷,怎么会有神学家?一直想解开这个谜)。就那些虔诚的或仅仅去教堂作祈祷的人们而言,我们不知道一个德国学者目前需要有多少自觉自愿的成分,或随心所欲的意志,才能认真对待宗教问题。他的专业工作(以及我已经说过的他那像工人一样,由现代良心驱迫的辛勤劳作),往往使他对宗教采取一种高傲的、几乎是仁慈的平静态度,偶尔对一些人的“邪”念表示些许的蔑视,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谁仍宣称属于基督教会,谁就有邪念。只是在历史的帮助下(因而不是通过自己的亲身经历),学者才得以对宗教表现出可敬的认真态度和某种畏畏缩缩的敬意。但即使他达到对宗教充满感激之情的地步,也仍未更进一步树立起对教会的信念,从而虔诚地对待宗教。甚或与此相反,他是在对宗教问题漠不关心的环境下出生和长大的,就他来说,这种对宗教的淡漠,通常会升华为小心谨慎和纯洁正直,避免接触宗教界人士和宗教问题:可能正是他深深的宽容和仁爱,促使他躲避宽容带来的麻烦——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神圣的幼稚行为,其他时代会因为有人发现了这种幼稚行为而深表忌妒。学者深信自己高人一等,深信自己的宽容问心无愧,深信应确定无疑地把笃信宗教的人视为价值较小的低等人,而他自己则是超出和高于他们的——但他只不过是个傲慢的小侏儒和骗子,过于警觉,不知疲倦地挖掘各种“现代思想”!所有这一切又包含了多少幼稚行为——多少可爱的、小孩子般的、愚蠢的幼稚行为。
十三
无论谁对世界有多了解,都会发现人的浅薄无知是明智的。正是人的乖僻本性使得人轻浮、轻飘和虚伪。在各处都会发现,哲学家和艺术家狂热而极端地崇拜“纯形式”。毫无疑问,谁都非得膜拜表面上的东西不可,而有时就会不幸掉进它的束缚。那些被烧伤的孩子,那些天生的艺术家,甚至也有等级,他们发现,生活的惟一乐趣就是尽力歪曲生活的形象(似乎是要疲惫地报复生活)。人们会推测,生活究竟怎么会使他们那么反感,致使他们那么想歪曲、缩小和神化生活的形象——人们会把艺术家当中笃信宗教的人,视为最高等级的人。人们满腹狐疑地对不可救药的悲观主义,怀有深深的恐惧。正是这种恐惧迫使人们许多世纪以来,对存在做出了宗教上的解释:人们从本性上害怕会太快地获得真理,在人变得足够强大、足够坚强、具有足够多的艺术家气质以前……虔诚,“神的生命”,以这种观点看,似乎是害怕真理的最终结果,似乎是艺术家在所有最为符合逻辑的真理面前的赞颂和陶醉,似乎是颠倒真理、不惜以任何代价说谎的意志。或许,至今为止,美化人的最有效方式就是说他虔诚;说某人虔诚,某人就会变得非常狡猾,非常浅薄,非常光彩照人,非常“善良”。其样子也就不再惹人讨厌。
十四
为上帝而爱人类——这是至今人类获得的最为崇高和最为超然的感情。不要任何补偿地爱人类只不过是另一种愚蠢和残忍的行为,热爱人类的这种倾向,首先必须从一种更高的倾向得到其均衡的比例。谁先觉察和“感受”到了这一点,那么,无论他力图表达事情时多么结结巴巴,他都将永远是神圣的和令人尊敬的,是至今飞得最高、迷路迷得最讨人喜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