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禄之名谭嗣同早有耳闻,此人是王室里少有的干练之才,听说已经被太后废黜多年,不想在这里遇见了,赶紧回礼问候。
“我刚才在楼下已经多时,见苟总管与那位姑娘所争不过一件袍子罢了,苟总管服侍在太后身边,什么稀罕玩意没见过,何不就遂了这位姑娘心意?”
荣禄掏出一沓银票递给苟风涛:“总管就卖我个面子,把这件袍子让给这位姑娘吧,银子我帮这位姑娘付了。”
荣禄不过是个失势贵族,苟风涛其实并不惧他。可今日已经骑虎难下,难得有人斡旋,他正好顺坡下驴:“荣大人既然开口了,我苟某便把这件袍子送给这位姑娘就是,哪里敢要您破费。”他也不接银票,挥手带人便下楼走了。
荣禄也不阻拦,把银票给了那个吓得战战兢兢,一直躲在一边的店员:“这些钱够买两件貂皮了,现都给了你,你把皮袄给这位姑娘包好,再去与苟总管接洽善后吧。”
“荣大人客气了,无功不受禄,这件皮袄谭嗣同不敢收。”谭嗣同连忙回绝。
“谭公子不是俗人,何必拘泥!这么上好的银貂袍子给那苟风涛穿上不过像只狗熊,只有这位姑娘穿了才配得上。所谓红粉赠佳人,宝剑送英雄。我只是不忍暴殄天物罢了。”
他一把拉住谭嗣同双手,不让他答话:“走,我们去找袁项城喝酒,别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了。”
他刚刚递给瑞蚨祥的是两万两银票,却轻描淡写的说是小事,此人和袁世凯一样,只怕又是个胸怀大志,挥金如土的主。满人里这种气概的人可不多。他和袁世凯交好也不奇怪了。难怪他刚才要出手解围。谭嗣同想到这层,也就释然了。正好也要找袁世凯再商量些事物,便答应了荣禄邀约。
三人拿了皮袄,便往袁府走。一路荣禄只说些斗鸡斗狗的趣事,丝毫不提其他。来到袁府,只听得锣鼓喧天,原来袁世凯请了京剧班子,正在听戏。
“袁项城每日耽于戏谑,遍交权贵,倒和我们这些只喜欢花天酒地的满人颇为投机呀。”荣禄意味深长的对谭嗣同说。
“他杀人如麻,翻云覆雨的时候我也见过。”谭嗣同笑答。
说话间袁世凯已经迎了出来。他和荣禄显然也是极为熟稔,并无客套便把三人往里屋请。
屋外生旦净丑在做唱念打,室内绒毯壁炉是温暖如春。锦衣罗衫的侍女早送来茶点。
袁世凯招呼大家坐下,他先对荣禄说道:“荣大人的去向定下来了,赴陕西做西安将军,统领满八旗和汉八旗军,一品大员,比总督还高一级。恭喜大人了。”
“劳你费心了,若不是你和中堂帮忙张罗,我还是个闲置的废人呢。”荣禄忙起身答谢。
“主要还是大人当年拥戴先帝有功,太后还记得大人的功绩呢。你能做西安将军是太后钦点的,要谢还得谢太后,中堂不过是揣摩上意,做个顺水人情罢了,至于我什么忙也没帮,大人千万别客气。”
袁世凯不敢揽功。
“不是你找到了李总管疏通,太后哪里还会记得我这个人。这份情我荣禄会报答的。”荣禄不是蠢人,知道是袁世凯打通了慈禧身边最红的太监李莲英。
“好啦,今日不谈别的,只喝酒聊天。”袁世凯岔开话题,叫下人开宴摆酒。
显然他帮了这个荣禄大忙,却不愿意居功。谭嗣同对袁世凯的手段暗自心惊。
此人年纪与自己相仿,可手腕机心比自己却厉害多了。他官不过三品,却控制了韩国之君,兵不过三千,却在异国敢与列强周旋,还不落下风。
更厉害的是他能被李鸿章视为心腹,竟然有了左右朝局的能力。那******与他眉来眼去,这荣禄对他感恩戴德,一个汉人与满清贵族走的如此之近,他处心积虑所图什么?他何以有如此大的能量?
酒酣眼热,荣禄执住袁世凯的手许诺:“君日后若有危难,我荣禄必已死相救!”
一九零零年,戊戌变法。那时荣禄已经是做到了直隶总督。那一年百日维新,天崩地裂,皇帝被囚,谭嗣同身死,只有袁世凯得以全身而退。荣禄兑现了他的承诺。
觥筹交错,三人喝了半晌酒,荣禄才告辞回府。等荣禄一走,醉眼朦胧的袁世凯即刻神明气爽,早没了刚才的醉态。
“朝中衮衮诸公,皆螽螡蟊蠹之毒虫,或魑魅魍魉之恶鬼。凭满腔之热血,一味之赤诚是成不了变法的大事的!说不定还会被他们反噬。我刻意结交这些天潢贵胄,便是要他们自己内讧。奕劻贪财,荣禄恋权,却都目光短浅,蠢钝不堪。中堂要我把这二人辅助上高位,日后必能为我等所用。”
“中堂的旨意?”谭嗣同惊诧不已。
“你们都轻看中堂了。曾文正公何等眼界,他能视中堂为衣钵传人,自然是知道李中堂堪当大才的。大家不过被党阀相争蒙蔽了事实罢了。处心积虑谋国,即使张之洞也不如中堂之深呀。”袁世凯为李鸿章辩解。
“左宗棠刚勇中直,香帅博学好闻。但论圆滑周全,思谋之远,惟李合肥也。”
“愿闻其详”。谭嗣同诚恳请教。
“你先说说你对当今局势的看法和变法的前途预测。”袁世凯反问谭嗣同。
“外有虎狼,内皆蠹虫,百姓苦不堪言,大厦只怕倾俄之间将倾。”
“张之洞的实业救国,洋为中用能不能挽救危局?”
“民生经济有所收益,国力有所增强,但是核心技术受制于人,且民智未变,体制未变,治标不能治本。”谭嗣同实话实说。
“你对左宗棠的强硬对外如何看?”
“恪靖侯当青史留名的人物。他以一己之力收复西域,只凭这一点便证明了他的历史地位。若没有他,只怕早已经国土沦丧,新疆已被沙俄侵吞,连甘陕也已经岌岌可危。他抵御外侮是对的。但西征连年,耗费之巨,也加剧了国力的空虚。”
“若没有李中堂委屈就全,稳定东南局面,左宗棠即使诸葛再世,只怕也平定不了西乱,你说对不对?军事不如人,经济不如人,体制不如人,你再强硬,拿什么和人家拼?”
“所以镇南关大捷,李中堂却背后放枪,反倒力主求和,放弃越南的宗主权,和法国人签了天津条约。他不过是怕祸水东来,把战火引到东南吧!”谭嗣同不敢苟同袁世凯的说法。
“确实是怕战火引到东南,不过李中堂倒不是一己私欲,怕自己的淮军势力受损。陆军作战,我们有地理优势,且左宗棠是一流的统帅,征战多年,我们或许可以和外国人一较长短。
但海防却与陆防大不相同,没有了山川地理的阻挡,洋人的洋轮长驱直入,由沿海入长江,一直可以到达两湖,四川。由天津进攻,片刻便可以震慑京畿。由日本海入侵,关外几无可守之地。我们拿什么去与人家打?我们没有海防呀!”
“李中堂花了那么多的银两,他组建的北洋水师呢?”
“北洋水师同治十三年筹划,到光绪十四年才正式成军,期间向英国人定制了扬威号,超勇号,向德国人买了定远号,镇远号战列舰,后来又陆续添置了些许船舰,当时战斗力确实不弱。
但是翁同酥主持户部以后,他因私废公,大力削减了海军的开支,导致舰船年久失修,火炮弹药严重不够储备,军师士气低落。更不要说添置新式舰船。如今北洋水师的航速,射速,火力配置,士兵素质,都已经大大落后于世界诸强,靠这样一支海军,装点门面还行,正要真枪实弹和和那些海洋之国交手,如何可以依赖?”袁世凯神情凝重,显然对海防忧心忡忡。
“那李中堂的办法就是奴颜卑膝,一心讨好诸强,好苟延残喘!?”谭嗣同毫不客气。
李鸿章的政治策略向来就是示弱与列强,以屈辱换和平,在西藏自己就吃过苦头,所以谭嗣同对他实在没有好感。
“天下之至柔,驰聘于天下之至坚。中堂是大智慧也。”袁世凯以刚猛激烈闻名于世,他在朝鲜向来是铁腕手段,与西洋打交道也从来不假颜色,向来不示弱,不想他竟然对李中堂推崇至极。
“当今局面,若与西洋交恶,不过自取其辱,硬拼硬显然是要吃亏的。但是西洋人并不是传说的凶残野蛮之辈,他们比我们更讲究诚信公平,国家制度也更加先进文明。若诚心相待,且自尊自爱,其实我们是可以获得他们的尊重的。”袁世凯与外国人周旋已久,显然对洋人有更深的认识。
“英国人入侵西藏,沙俄对我北方疆土垂涎已久,日本人更是觊觎着关外的大片河山,狼子野心,路人皆知。项城兄不知为何还说他们是文明诚信?”谭嗣同不以为然。
“同为列强,国制风俗却大不相同。英国人,美国人,德国人等追求的是贸易流通,他们更想的是和我们做生意,并且希望我们的国家体制更开明进步。他们追逐的是财富。
而日本人自古以来居住在大海孤岛之上,资源贫匮,他们天生有种危机感,一直希望迁徙到大陆来,所以他们确实对关外那片富饶之地垂涎欲滴。但是日本国力弱小,资源匮乏,他们若想吞下我国这块肥肉,只怕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反倒会导致自己国家崩溃。至于沙俄人天性残暴贪婪,骨子里就喜欢掠夺霸占,他们才是最大的心腹之患。
李中堂的对策就是远交近攻,外与西洋结好,而对近边两个心腹之患却是分而治之,一定不能让沙俄与日本人联手侵华。如果这两个国家狼狈为奸,勾搭在一起,那国家就真的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了。”
“所以李合肥的对策就是故意放任东北,任由沙俄和日本人去那里你争我斗,让他们互相为敌。”谭嗣同有点醒悟。
“这是一桃杀三士的计策。如今我国力微弱,无法阻止这些虎狼之恶,便只有引他们自相残杀,总比被一国独吞为好。只希望日本人能在这次争夺中能占上风。”
“李中堂不是与俄国人更为交好吗?”谭嗣同有些诧异。
“俄国人更为凶残贪婪,中堂自然只有竭力与他们交好,他们国力强盛,民风彪悍,战斗力极为强悍,如果被他们侵占了北方国土,只怕日后是难以再收复回来的。但中堂明里仇视日本,却有意放纵他们的野心。便是要与虎谋皮,利用日本人的野心来对抗沙俄。
如果日本人能赢了俄国人,那倒未尝不是国家之幸。毕竟弹丸小国,等我中华复兴,何愁到时不能再把他们赶回海里?!中堂思虑之远,筹谋之深,非我等可以即刻领悟的呀。”袁世凯叹道。
“李中堂已经准备放弃朝鲜的利益,让日本人登陆东北,我在朝鲜的时日已经不多了。能离开那个是非之地也好,李家父子都不是称职之君,朝鲜沦陷是迟早之事,关键是落入沙俄手里还是日本人手里的问题。显然李中堂更希望日本人获得朝鲜,虽然对我国都将是一场灾难,但两者相害取其轻,日本人显然更好对付一点。李中堂正在准备对策,我应该不久就会回国了,到时候我倒是可以一心一意来助你完成变法维新一事了。”袁世凯继续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