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不尽人意矣。”巴特尔颓然长叹,仰望屋脊的雕甍。
“皇上为何不许索伦兵回乡而北上呢”哈木满腹疑虑地问。
巴特尔愤然说道:“不知是哪个歪嘴和尚在皇上耳边吹风,说索伦兵最适守边,要派往西域塔城伊犁一带。而皇上是怕我索伦将士迷恋故土、倦懈斗志。”
今日上谕传下,令哈木尽快去索伦赴任,这算是喜事一件,可对索伦兵回乡的奏折上,乾隆皇帝却朱批北去守边的旨意,只提到兵到卜奎城时,容许索伦兵的眷属从千里之外到兵营团聚,而不作伦兵回索伦草原。真是咄咄怪事,等巴特尔上殿力陈时,皇上神色愀然,一副怫然不悦的样子,他一看木已成舟,也就叹息着做罢。
“这样一来,不过是让索伦人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罢了。”哈木悲怆地说道。
“哈大人,这分明是有人故意挑唆,皇上不知内情做出这荒唐之举。事已至此,你我不可流露出一点怨色,皇上乃一国之君,金口玉牙,我等稍有不恭就会祸及索伦,那样就前功尽弃了。一切还是从长计议吧,或许日后有转机,福康安也是这个意思。巴特尔比起哈木毕竟经常出入宫闱大内,懂得不少轶闻秘事及处事之道,深知内中的奥妙与风险,他的话是在提醒哈木到任之后,处事要圆滑一些,宁可苟且偷安也不要惹出事端。
许多年的官场历练,他意识到明争远远不如暗斗,如同领悟武学精要一样,当看透了世事之后,犹如饮下醍醐一样,什么都明白、什么都不在乎了。他恍惚感觉到,在必要的时侯有什么不可以猫鼠同眠的呢?在洁身自好中,为了达到某种目地,即使同魑魅魍魉之辈也可以缔结暂时的琴瑟之好。索伦部虽然正处于曰升月恒之际,为了保住这种局面,惠及子孙,就必须未雨绸缪,有时就要不择手段!
“大人所言极是。”哈木愣愣地瞅着巴特尔,真不敢想象这些话是出自巴特尔之口,比起十几年前,巴特尔简直判若两人,令人不可思议。他心里叹道:“真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呵。
“皇上恩准,敝人也随同索伦将士前往卜奎。”巴特尔是代兵部巡边的身份前去,心中不免详溢衣锦还乡的喜悦。
“临歧在即,大人还有何言可赠?”哈木问。
“哈大人久居官场,深明事理,无须敝人赘言。还是一句老话,当忍则忍,凡事都要忍耐三分,我索伦毕竟势单力孤,屈居人下,倘若引起外族的猜疑,那就不妙了。”巴特尔犹豫了半天,还是吐露了心中的担忧。
哈木不动声色地听完巴特尔的话,嘴上没有表示什么,心里却暗暗想到巴特尔的官位日渐升高,何以胆魄越来越小,是否还有什么难言之隐?细细品味了一会儿,小心地问道:“大人有什么心里话不便说出么?”
“哈大人精明过人。”巴特尔瞥了哈木一眼,苦笑着说:“敝人或许是杞人忧天,不过,这一隅之见也可能对我索伦有所裨益。”
“乞道其故?”哈木知道巴特尔要说出十分重要的话,凝神谛听。
“哈大人知道,我索伦的荣耀都在马上,****之时,多事之秋,朝廷是念念不忘索伦的。但一到太平年月,武将蒙受的恩宠与****时相比,就不能同日而语了。”
“不错,大人所言极是。”
“常言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我们不得不防,虽然说皇上圣明,但朝廷中不乏鼠雀相争之辈。几十年来,索伦部战功显赫,树敌也自然过多,不要说满蒙八旗军,就是绿营将领也跃跃欲试,有心一争高低。敝人有时觉得这索伦铁骑之称不仅来之不易,更得不偿失,日后万万不能炫耀。”
“大人一是担心太平之曰我索伦失宠;二是怕有铁骑之称,曰后骑虎难下,不但遭人忌妒,也会在战场上送掉更多将士的性命。对么?”
“哈大人到底是机敏过人,敝人还没说完,你就全部猜到了,佩服,佩服。”巴特尔由衷地叹道。
“见笑,敝人也是愚者千虑,偶有一得。”
巴特尔想了想,又进一步说:“哈大人,近十年中,索伦部征丁一万多人,生还回乡的不足三成,这铁骑之称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区区几万部众,怎么经受得了呢”
两人默默对视,无言以对。
哈木这才知道,巴特尔的顾虑不仅很有道理,而且比起图海还要深远得多。他的心情也受到强烈的感染而黯淡下来,有了一种无形的压抑感。试探着又问:“大人对此有何良策么?”
“说不上是什么良策,我等是在游刃中生存,身不由巳,无可奈何之下,只能采取以巳之矛,攻已之盾的办法。”巴特尔讲出思虑已久的念头。
“大人的意思是利用”
“不错,阿贵也好,福康安也罢,也并非良善之辈。假如索伦兵不是勇猛善战,我巴某不对他们唯唯喏喏,他们理我何来,如何会善待索伦将士?既然这样,我们不如以其之道、还治其身。”巴特尔剑眉竖起,两眼射出两军阵前才有的凶光。
“言之有理。”哈木沉吟片刻,果断地点头赞道。
“既然躲不过,倒不如迎上去。战场上杀人,官场也要杀人,都是杀人,哪有什么恶善之分?我等要善于外柔内刚”
听到了领队参领的禀报之后,五岱傻眼了。
就算索伦兵偷食牛羊不对,自己的人也不该动手厮杀,双方死伤了一百多人,事情闹大了。他哪里想到索伦兵这么强硬,偷了东西反而理直气壮。气愤也好,憎恶也好,细心权衡利弊的时侯,他实在是找不出对自巳有利的理由来。首先,明眼人一眼就看出自巳有意扣押军粮以泄私愤;其次,又是自巳的人马设伏并动手截杀,这还不算,双方在对骂中扯到了金川大战时的旧帐,远远超出这个事件的本身。
此事最终怎么解决,他明显感到超出了自巳的能力,只有千方百计地化小化了。他估计索伦营吃的亏小,又顾忌到名声,不会主动张扬此事。因此,第一步必须先平息一下他们的怒气,避免事态的进一步扩大,于时命令领队参领:“传令,立即连夜将索伦营的粮草尽数送去。”
“大人,这”领队参领对五岱的态度感到震惊,怀疑自巳的耳朵出了毛病。
“快去,糊涂,只知道厮杀!”五岱莫明其妙地发起火。
“喳。”领队参领慌忙转身出帐。
五岱刚刚喘了口气,为自已的随机应变暗自庆幸时,只见亲兵进帐禀报巡边大臣巴特尔到。一惊之下,他出了一头冷汗,按照常规,任何大臣代皇上巡边,一般都不会快得连信骑也不派,让沿途官吏一点准备也没有。另外,这巡边大臣怎么偏偏是巴特尔呢?这里刚刚出事,巴特尔是不是知道了消息特地匆匆赶来,真要是那样,事情就不妙了。巴特尔现在等于是钦差,位高权重呵!他胡思乱想了一阵儿,强做镇定地吩咐准备迎接。
“卑职叩见钦差大人。”五岱领着众官员跪迎巴特尔时,心中七上八下,狂跳不止。
巴特尔哪知刚刚发生的械斗事情,很客气地让大家落座,对五岱说道:“敝人奉旨巡边,顺便同此处的索伦营一道前往卜奎。五大人,这千余名索伦将士在五都统处打扰数月,有劳费心了。”
“哦这大人太客气了。”五岱不知道巴特尔是诚心诚意还是挪揄嘲讽,自巳又说不出什么,尴尬地支吾起来。
记名副都统成德一看五岱此时还不向钦差讲实话,不由得害怕起来。巴特尔是代天子巡边那,官员们不说实话就是欺上罔下的大罪,可不是闹着玩的,如果等索伦兵向巴特尔先说出此事,巴特尔定然会痛上加恨,怪罪下来他心里急却不敢冒然开口,只得偷偷向五岱递眼色,敦促他自已说出来,免得明曰更加被动。
五岱何尝不知此事的恶果,他心里也在琢磨如何开口,怎样才能讲得既得体又能摆脱或减少罪名。
“两位都统欲言又止,有什么话不好说么?”哈木早看出五岱和成德眉来眼去,忍不住问。
“哦_____大人在上,卑职办事不力,属下一时疏忽,前些天竟忘了给索伦营运送粮草,至使”五岱语不连句,额头沁出汗水。
“恩?”巴特尔剑眉一扬。
“大人,索伦营缺粮是属下的疏忽,与五大人不相干,眼下粮草尽数运去。”成德接着说:“不过,昨日曾有一个误会。”
“怎么个误会?”哈木警觉起来。
“是这样,前几日军中的牛羊丢不少,卑职当是盗贼所为。”五岱到了此时,只得硬着头皮开口胡搅:“是这样,前几曰军中的牛羊丢失不少,卑职以为是盗贼所为,所以派兵潜伏袭敌。由于夜黑风雪遮眼,兵丁与来人混战到天明时才发现原来是索伦兵。”
巴特尔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哈木抢先喝问:“一派胡言,索伦营的粮草都由你的大营调拨,他们何故自已上门来取?”
哈木听出弦外之音,他说这话的意思是索伦营缺什么,你们就应当送去。把责任明确地划在五岱身上,一旦出现争执,五岱当然在责唯逃。五岱听了用白眼球斜睨了哈木一下,心里咒骂着这个心细如发又精明过人的索伦副都统。
“索伦营断粮,可曾派人禀报过五大人?”巴特尔已听出分晓,强忍怒火问。
“前几曰曾”五岱心虚,支吾起来。
“五都统,钦差大人在问你,还不据实禀报!”哈木沉下脸。
“卑职有过,卑职知罪。”
“五都统,兵部明令你部负责供给索伦营粮草,你何以延误?想当年金川大战时,你曾延误战机至使正兰旗副都统博清额战死沙场,如今你又故态复萌,眼中还有朝廷吗?”巴特尔咄咄逼人、口气凌厉。
“卑职不敢,实非有意延误,请大人宽恕”五岱完全慌了,一味推诿。
巴特尔与哈木交换了一下眼神,心里暗想此事的始未及争斗的结果都没弄清,现在听到的只是五岱的一面之词,不想这么快做出决断。此外,索伦兵偷食牛羊的事不宜张扬,免得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大做文章,所以暂时不便深究,等听了索伦将领的意思以后再说。“那么,五都统,此事该如何了解呢?”他问。
“回大人,卑职一定彻查,绝不姑息属下的过失”五岱看到了一线希望,打算丢卒保帅。
“那么你的失察之罪呢?”巴特尔冷冷说道。
“卑职当然有罪,望大人从轻”五岱看出巴特尔并无彻查的意思,但又不肯收网,知道此事还远远没有了结,日后怕是有一场大波折,脊背上阵阵发冷。
“敝人不想把事态搞大,不过,五都统必须从速查明前因后果,不得有误。”巴特尔面孔一板,摆出了钦差的威严。
“遵命。”五岱又冒出冷汗,起初的一点轻松感逐渐变为凶吉莫测的恐惧感。他省悟到事情麻烦了,巴特尔暂时不收网并不是饶了自己,而是想日后大鱼小鱼一起抓,一个也不留!自巳巳经被对方掐在手心里了。
此人比起从前厉害许多喽。
雪原连着远天,在阳光下刺目耀眼。
归心似箭的索伦兵哪顾寒冷,得到开拔卜奎城的命令后,尽管还回不到望眼欲穿的索伦草原,但一靠近兴安岭的边缘,还是欢呼雀跃着星夜兼程。一千多名将士,两干多匹战马在雪原山岗呼啸而过,越过一座座高山,甩下一道道冰河。
哈木为了早日使眷属与将士们在卜奎团聚,己经提前带人驰向索伦部。
钦差大人路过之处,沿途官吏争相侍侯,索伦兵饱餐之后立即上马急于赶路,十天的路程,索伦兵一人双骑仅用了六天就赶到了。
当将士们到达卜奎城后,那股归乡心切的情绪又高涨起来,不怕天地不惧鬼神的秉性怂恿着他们鼓噪着要翻过兴安岭,向索伦草原而去。巴特尔闻报大怒,不得不弹压一下,制止住官兵狂热却不计后果的鲁莽行为。思念妻儿老小又不能越雷池一步的将士们,无可奈何之下,只能终日饮酒悲歌,等侍亲人从干里外向这里赶来。
远离卜奎城一干多里地的索伦草原,早己大雪封山、天地一色。呼啸的西北风,卷着雪尘在光滑的雪壳上一遍遍地扫过,有如一把巨大的刷子疏理着一望无垠的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