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索伦兵营停在卜奎,并且就要去远方守边的消息,索伦草原上的妇孺老弱顿时噪动起来。人们又是兴奋又是失望,有欣喜有悲伤,有为亲人幸存而祈祷的眷属,更多的是为阵亡的丈夫或儿子而抽泣不已的妇女和老人。
亲人还未见便听到又要出征的消息,虔诚的草原人成群结队,汇集到官方指定的祭奠地点,一排德高望重的族内长辈老者,佝偻着腰在前,一排排面色苍白,神情木然的孀妇拉着年幼的儿女,瞪畜已经没有泪水的眼晴,呆呆地望着灰蒙蒙的苍穹出神。
几只全羊摆在大青石上,旁边放着一排银碗,********副都统哈木阴沉着脸,伤感地瞅着死难者的眷属一一上前,在不时爆发的痛哭和嚎叫声中,斟满酒杯,肃然高举过头,向大地洒去。然后又拿起短刀割下片片肉块,敬献亡灵
他戎马半生,不知经历了多少次这种场面,可从来没有体验到如此悲凉凄切的感觉,是什么原因,他说不清,只是感到这一次是刻骨铭心地体验到了难以言表的痛苦,一种空前绝后的悲壮。
各种抽泣和号啕大哭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多少孤寡老人尽管心痛欲裂,但却欲哭无泪地抽搐着两颊。少妇少女尤为可怜,个个紧咬嘴唇,默默地流着泪水,有如梨花带雨。这种情景反倒使那些年长的妇孺心如刀割,反而爆发出撕肝裂胆的哀嚎声,使在场的兵丁,铮铮铁骨的男子汉们也纷纷潸然泪下。
风儿,悄悄地停了。
顽强地挣扎着钻出积雪、摇晃着孱弱身躯的黄草尖,仿佛也在谛听这悲天恸地的哭声,并为之动容地停上颤抖,悲凄的气氛充斥着整个大地,足有停云落日之势。
哈木处理完祭奠仪式,立即着手将士眷属赴卜奎一事,兵部只给索伦营十几天的停留时间,而翻越兴安岭到卜奎城,别说是滴水成冰的冬季,就是山花漫烂的夏天也需要八九天。这是因为那些妇孺老小无法在冰天雪地里骑马行走,只能依靠木制的大轱辘车慢慢行走。
经过一天的准备,长长的带篷的大轱辘车队,在一队兵丁和壮年男子的护送下日夜兼程,向兴安岭出发。
沿途到处洒下婴儿的啼哭和兵丁喝斥狼群的吼声。两千人的车队虽然行进的速度很慢,但是昼夜不停,历尽千辛万苦,终于越过了一百多年前,先辈到********戌边时走过的道路,到了岭南。
“雄鹰盘旋在天空,
那是留恋山林草原,
骏马挣断了缰绳,
是听到了母亲的呼唤。
空旷的草原失去了欢笑,
是看不到出征将士的鞭梢,
枯萎的树木沉默不语,
是听不到凯旋将士的喧嚣。”
当看到远方狂驰而来的马队时,大轱辘车上的妇女不约而同地含泪唱起歌来。
一名年轻的骁骑校骑着一匹黑褐马,犹如一朵黑云,风驰电掣般首先冲到,一眼看到车上向自已招手的妻子。他哭喊着策马冲去,当旋风般的战马冲到勒勒车旁时,他伸出健壮的双臂,一把抓过年轻的妻子,另一只手抓过六岁的儿子,在战马狂驰中,搂住儿子狂吻,一手扶住坐在身后的妻子,抽泣在一起。
马队与车队陷入一片混乱,妇孺老幼堆成一团,叫喊声和痛哭嬉笑声掺杂在一起,久久荡漾在清冷的空中。
入夜,一堆堆篝火熊熊燃起,熔化了积雪,温暖了所有人的心,男女老少围在火堆旁,纵酒欢歌。一队妙龄少女今天特地打扮得分外娇艳,带着少许羞涩和草原民族特有的豪放,在皮鼓和桦皮哨、还有众人粗犷的歌声中,翩翩起舞,那一双双亮晶晶的眸子,各自盯着火堆旁的心上人。
卜奎城的官吏碍于巴特尔的面子,不得不陪同索伦将士,尽管觉得索然无味又冻得哆哆嗦嗦,却又不能不强做笑颜,甚至莫明其妙地瞎拍巴掌。
巴特尔默默地盯着窜腾的火苗出神,他心里想着这些只能同亲人相聚几日,之后又要愁别的将士。
篝火的光亮染红了夜空,但只是有限的一片和短暂的片刻,过一阵后,夜空仍旧是漆黑阴冷,深邃莫测。
转眼就是几天,到了索伦将士就要开拔之际,一位不速之客突然来到卜奎都统衙门,求见巴特尔。
来人就是早已闲居乡里,两鬓花白的前任********副都统图海。
“快请。”巴特尔一听是恩师来到,悚然起身,忙不迭地吩咐迎客。
“老朽参见钦差大人。”颤颤巍巍、步履艰难的图海在家人的搀扶下,进门就要下拜。
“恩师请起。”巴特尔一个箭步蹿上去,掌心平推,一股大力已将要跪下的图海硬生生托起,另一只手一挥,所有的人忙退了下去。
“老朽乃一介布衣,见了朝廷重臣哪有不拜的道理,虽然行将就木,但纲常礼数还是少不得的。”图海眨着昏花的老眼,执拗地坚持要拜。巴特尔哪里肯让,稍加内力,居然将图海凌空移到客椅上。
“恩师不必这样,我索伦人更重义不重礼,何况此处只有你我二人。”巴特尔委惋劝道,两眼打量着耄耋之年的图海。
“嗯,说的也是。大人现在是一品大员,领侍卫内大臣,三等义勇公,老朽原以为侯门似海,没料到大人果然还记得老朽。”图海很高兴,巴特尔不忘旧情,对自巳以礼相待,这证明他大贵之后仍不失索伦人的本色,自已这次千里超超总算没有白来。
“恩师见外了,学生此次奉旨巡边,皇命在身,不便前住索伦部探望,还请见谅。”巴特尔恳切地说道,他见图海从千里之外冒着严寒、不顾鞍马劳顿而来,当然是有要事相告。
“这个自然,老朽也是人仕途出身,岂有不知的道理。”
“恩师不顾年迈体衰,从索伦部赶来卜奎,一定有所指教。”
“大人客气,指教谈不到,倒是有些逆耳之言,如梗在喉,不吐不快,不知可否见纳?”
“凡有佳言,无不拜纳,恩师但说无妨,学生聆听教诲。”
“好,还是快人快语。”图海喝了口茶,继续说:“古人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老朽虽说风烛残年,头昏眼花,但于世事还算看得清。特别是久居索伦草原,对民情还是颇有体察的,不敢说无悖谬之处,可这一孔之见可做引玉之砖,供大人斟酌。”
“恩师何以如此之说?”巴特尔一听忙立身而起,躬身一揖道:“恩师乃索伦人中长者,论智谋为人士堪称族人中之泰斗,是索伦部多年德高望重的地方官吏,大智大勇,为我索伦的振兴呕心沥血,而今到了晚年仍然念念不忘部族的荣辱,令学生敬佩。请不吝赐教。
“这些年来,大人一直戎马倥偬,确实为朝廷立下不朽战功,荣耀了索伦部。”图海说到这儿有意停顿了一下,瞟了巴特尔头上那三眼花翎一眼,话锋一转又说:“不过,不知大人可曾想过,这百十年中,以利弊权衡,还是暇瑜互见,索伦铁骑之称对我区区数万部众的索伦来说,大有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窘境。以老朽看来是不偿失呵!”
“何以见得?”巴特尔听了心里一动,图海的话仿佛触动了他长久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似是而非的忧虑,同时又觉得这位年迈体衰的长者,随着年令的增加,那原有的旺盛的斗志和雄心也伴随着逐渐衰弱的生命之火,正在消失下去。
“铁骑者,必然勇猛善战,就要终年驰骋疆杨。年复一年,长此以往,索伦部如何承受得了?骑者善坠,最后不就人丁稀少,徒有其名了么?”图海呷了口茶,接着说:“现在大人官位显赫,当为部族多多着想呀。”
巴特尔听出图海的话既有提醒也有埋怨的意思,低头想了想说:“其实,学生虽说愚蒙,也想到了这些,只是别看身居要职,可终究是俯仰由人、处处受制于人。且不说皇上多疑,就是左右的朝臣又何偿不是处处掣肘,事事牵制呢?”
“当然,大人的难处老朽最知道,以大人这样的高官也无可奈何的话,那么庶民百姓又有什么办法呢?大人只要抛开名利的绳索,自然会有良策。”图海似乎言犹末尽,不肯把话说透。
“恩师不妨明示。”巴特尔听出对方话中有话。
“大人不会不知老朽的意思”
“学生实在是愚沌,还请明示。”
“那好,老朽的意思就是大人可否抛弃功名,索伦可以丢弃铁骑之称,除此而外,别无他途。这样做一时坠了我索伦铁骑的威名,但对子孙后代百利而无一害,大人三思。”图海说完吐口长气,静观巴特尔的反映。
巴特尔浑身一震,他没想到这位当年叱诧风云的索伦猛将,在垂暮之年竟然懦弱到如此地步。是呵,这么做长远看可以免去征战之苦,保留住许多青壮年汉子,可是这对有着百年盛誉的索伦部族,究竟意味着什么?图海是老糊涂了?他抬起头问:“请恕学生冒昧,如果索伦百年的威名就折在学生这里,成干上万的索伦将士用驱体换来的盛誉,将要毁于一旦,这学生实难从命。”
“为了索伦部,大人暂且受屈一时也是值得的,是非曲直、是功是过自有后人定论。不然,大人眼下的功只怕就是后人说的过呀!”图海语气凌厉起来。
“学生并非计较个人得失,只是皇命难违,再就是以恩师所言去做,朝廷怪罪不说,学生只怕也落得个千古罪人呵。”
“后人不会以成败论英雄,大人恐怕是顾及仕途吧?”
睐“绝无此意!”巴特尔断然说,心里却阵阵发虚,他也不相信自已话无懈可击。因为在心底里已经承认自巳与官场仕途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糸,虽然不能说热衷于宦海生涯,但是要一下割舍还真不容易。
仅仅与亲人团聚了几天的老人妇女和孩子们,马上又开始同亲人依依惜别了。
太阳映射在皑皑白雪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天地间全是一片亮丽的白色,然而,坐上勒勒车西归的女眷们,却仍然感到眼前一片漆黑似的,她们睁大含泪的两眼,目不转睛地望着骑在马上为自巳送行的索伦兵。唱起委惋凄凉的离别歌:
“天上的云儿飘动,
是风儿催它来往,
诺敏河水哗哗流淌,
却一去难以回返。”
粗壮的索伦兵听了她们的歌声,都淌下豆大的泪珠,也以沉闷低粗的嗓音回唱:
“冬日的太阳失去了温暖,
那是因为离大地太远,
出征的将士不是不把故乡怀念,
是思乡的泪水不让人看见。”
听了这曲调忧伤,旋律缓慢却令人倍感凄切的歌声,人们仿佛都觉得空气在凝固,一些地方官吏也不由流下同情的泪水。
巴特尔目睹眼前的情景,悲从心起,又想起与图海的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