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目了然的是,我们内心难以令人察觉的躁动是在思想的掩护下开始行动的。我们所具有的种种才能和见识都是蒙着面纱的女王,她们指引我们走过自己的人生之路,虽然我们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和她们对话。在我们试图用语言表达某件事情的时候,这件事情受到了多么大的贬抑和损害啊!我们相信自己已经一头扎入无底的深不可测的海底,但是当我们重新浮出水面,我们的手指上闪闪发光的水珠已经不再与深海的颜色相像。我们相信自己已经发现一个埋藏着稀世珍宝的洞穴;当我们回到大白的天光下,发现我们带回来的珠宝都是假的——只是毫无价值的玻璃——但是在黑暗中珍宝确实一刻不停地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在我们自身与我们的灵魂之间存在着某种难以穿透的东西;爱默生说过,有这样一些时刻,“我们自寻烦恼,自讨苦吃,希望我们至少可以在里面找到现实的真相,找到真相尖刻锐利的锋芒。”
我在其他地方说过,人类的灵魂似乎正在彼此接近,虽然这句话很难得到证实,然而它是建立在根深蒂固,虽然模糊不清的基础上的坚毅的信念。用事实来支持这一论点确实非常困难,因为事实不过是一些迟钝地落在后面的东西,是受到我们看不见的某种力量支配的奸细和随从。但是确实有某些时刻,我们似乎感到,比我们的先辈更加深刻地感到,他们确实在我们身边。不管是信仰上帝的人,还是不信仰上帝的人,他们作出的反应都似乎表明,他们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只有一个人,是否真的只有一种存在。有人在注视着我们,我们受到严格的监视,这种监视来自于其他地方,并不是每个人不为人知的良知的王国!也许精神的花瓶不像以前那样被严密封闭,也许我们的灵魂和精神动荡的海洋被赋予了更加强大的力量?我不知道:我们能够毫无疑问地加以肯定的是,我们不再认为某些传统的过失是非常严重的罪恶了,而这一点本身就标志着精神的一大胜利。
我们的道德观看起来似乎正在发生变化——它们迈着审慎的步伐朝向更加高尚更加超脱的领地前进,这个领地我们现在还没有看到。但是对某些新问题作出答复的时刻似乎已经到来。让我们假设,如果我们的灵魂突然以有形的样子,不得不朝她聚集在一起的姐妹走去,所有的面纱都被拿掉,而所有的秘密昭示无疑,后面还拖着她的生命最神秘最令人难解的真相和事实,那么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形呢?她会为这一切感到羞愧吗?她竭力想要掩饰的是什么东西呢?她是否会像腼腆害羞的少女一样,在长长的发辫下面掩盖着数不清的肉体的罪恶?她从来不懂什么是肉体的罪恶,这些罪恶从来没有接近过她。他们与她的王国相距数千里的距离;即使妓女的灵魂也会在大庭广众之间穿行而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她的眼睛放射着孩童般晶莹透亮的光芒。她没有受到干涉,在阳光照耀在身上时她生活在自己的天地里,只有这种生活是她可以回想起来的。
她有没有做过错事或犯有过失呢?她有没有过背叛、撒谎和欺骗的行径?她是否曾经给别人造成痛苦,成为使别人泪水涟涟的原因所在?当一个人把自己的兄弟出卖给敌人时她在哪里?也许,在离开他的某个遥远的地方她正在孤独地哭泣;从那一刻开始她变得更加美丽,更加成熟。她没有做到的事情她不再感到羞愧;她能够在残酷血腥的谋杀中保持自己的纯洁和超脱。往往,她把邪恶加诸自身的灾难转化成内心熠熠生辉的真纯。这些事情受某种不可见的原则支配,因此而毫无疑问地得到天神慈爱的袒护和赦免。
这同时也是对我们的赦免。虽然我们竭尽全力,我们还是必须请求赦免;当死亡,这个“伟大的调解人”经过时,我们不是都虔敬地默默地跪在亡魂面前,宽恕了他所有的过失和不当吗?当我站在我的死敌僵直的尸体面前:当我注视着他那曾经无情地诋毁过我的苍白口唇,注视着他那曾经让我流过那么多眼泪,而如今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注视着他那损害和侮辱过我的双手——你想我还能够对复仇念念不忘吗?随着死神的到来,一切都得到补偿。我对我面前的这个人再也没有任何怨毒的想法。我本能地意识到,它在高空飞翔,远远地超越了最严重的过失和最无情的侮辱(这种本能是多么令人景仰,多么意味深长啊!)如果我还是感到有点怅惘和后悔的话,也并不是因为我不能亲自为自己亲受的痛苦报仇,让我的敌人也尝到苦涩;而是我的爱还不够宽宏博大,我对他的谅解来晚了一步……
有人也许认为,这些事情我们大家都懂,在我们的灵魂深处我们深深地知道这些事实。我们判断评价我们的同伴不是看他们做了什么——不,甚至也不是通过了解他们最隐秘的思想;因为行为和思想并不是永远不能为人察觉的,我们远远地超过了不可察觉的真相。一个人也许犯了世界上十恶不赦的大罪,但是在这个人的心里也许也有这样一个角落,深沉幽微洁白无瑕,没有受到任何污染,有这样的一些时刻,他浑身到处洋溢着芳香和永恒的圣洁;而当我们走近一位哲学家或殉道者时,我们的灵魂沉入令人难以承受的沉痛之中。圣人或英雄很可能选择这样的人做朋友,他们的脸上深深印刻着堕落下流的思想;而在另外一些人身边,这些人的眉宇之间洋溢着高尚的堂皇的梦想,他却不会感到“人类的亲密的同胞情谊”。这样的事情让我们心潮起伏的是什么样的思绪?它们有什么意义?在支配人们思想和行动的规律之下还有更深的法则吗?我们已经懂得了什么,为什么我们总是遵循从来没有人开口说过的一致行动,而这些默然无声的规则是惟一的万无一失的正确原则?因为我们可以大胆宣告,虽然表面看起来英雄和圣人的行动显得有悖常理,但是他们的选择都没有错误。他们仅仅服从了这些正确的原则,虽然圣人受到欺骗,被自己最喜欢的人出卖,但是他的内心深处仍然保留着某种不容毁坏的东西,它们的存在使他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对的,自己没有什么值得后悔。他的灵魂将永远记得有一颗纯洁的灵魂……
当我们试图搬开盖在这些神秘事件上面的神秘的大石头,鼓荡的空气一下子从谷底冒了上来,言语和思想就像有毒的蚊蝇一样蜂拥在我们周围。与这亘古不变的幽谷相比,就连我们丰富细腻的精神生活也变得微不足道了。当天使站在我们面前,你会为自己从来不曾沾染罪恶而暗中庆幸;还是说,你会觉得自己的纯真相形之下黯然失色?当基督看出围在瘫痪的迦百农身边的法利赛人痛苦的想法时,你是否肯定地知道,他看着他们的时候,在评价他们的灵魂——在谴责他们的灵魂——而在他们的灵魂身后遥远的地方,他正赋予他们一种永恒的灿烂的光芒?如果他的谴责和诅咒是永远难以更改的,那么他还会是上帝吗?但是为什么他说话时好像徘徊在门槛上,可以让人产生两种认识?在钻石的表面上会同时留下刻薄恶毒的想法和高贵脱俗的意念吗?高高地站在我们头上的天神,对我们最严重的错误发出微笑,这微笑是否就像我们对在地毯上打滚嬉闹的小狗发出的微笑呢?如果他不发出微笑他又是什么样的天神呢?如果你确实是纯洁无瑕的,那么你会在天使面前掩盖自己琐屑无聊的小心眼吗?当天神聚集在山上对我们作出评判时,我们难道不是在很多事情上感到自惭形秽吗?这样的事情一定是有的,我们的灵魂完全知道所有事情都将得到应得的奖赏或惩罚。天谴的评判静默地存在着,一只看不见的巨大的手一直都悬在我们上面,虽然他评判的语言是我们所不能明了的。他会作出怎样的判断?我们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可以指引和照亮我们的道德准则?在我们思想之外某个遥远的地方是否存在一种神秘的道德约束力,控制我们的整个行为和思考?我们不为人知的秘密愿望是否只是环绕着恒星运行的渺小行星,我们自己对此完全看不清楚?我们身上是否存在一棵晶莹透亮的树,而我们所有的行动和美德都只不过是这棵树上稍纵即逝的繁花和树叶?实际上我们不知道自己的灵魂会犯下什么错误,也不知道什么样的事情会使我们在智慧的灵魂,或者另一个人的灵魂面前感到羞耻脸红;但是我们当中有谁感到自己纯洁无瑕,不害怕接受法官的审判呢?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不害怕另一颗灵魂的人呢?
在这里,我们已经不再居于人所共知的人之常情和心理活动的山谷中了。我们发现自己处于第三种圈子的范围之内:也就是上天赋予我们的、神秘玄妙的生活。我们必须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前进,在跨越门槛的时候每一步都不能稍有差池。即使我们已经越过了门槛,我们在哪里可以找到我们的灵魂确信无疑的东西呢?我们在什么地方可以发现那些神奇的卓越的规则,这些规则常常被我们无意识地违反,而这些规则是我们的良知所完全不曾知晓的,虽然我们的灵魂曾经得到过警告?我们的生活中有时出现一些神秘的悖常现象,它们使得我们的生活压力重重几乎难以承受,那么它们又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我们可能犯下的最严重的精神罪恶是什么呢?是我们的羞耻心在与我们的灵魂对抗,还是我们的灵魂与上帝之间在发生争斗?或者,这场战争是这样悄无声息,以至于空气中从来没有听到一丝一毫微弱的声音?是否有这样的时刻,使我们可以听到缄默不语的女王口中的信息?当事件在表面上漂浮时她毫不动容地一言不发;但是也许还有其他我们不曾注意到的现象,深深地扎根于永恒。有的人正在死去,有的人看着你,还有的人第一次向你走来,或者你的敌人正在经过——这样的时刻她是否会轻声吐露这些消息?如果你听到她的话,是否还会喜欢现在向他微笑而将来不再喜爱的朋友?但是所有这一切都无关紧要,与投在命运的深渊之上的光明相比微不足道。这些事情是不能谈论的——四面八方的孤独是过于重大的压力。“实际上,”诺瓦利说,“灵魂的悸动是偶然而随机的,人类什么时候才会开始用一种良知感觉事物呢?”只有当有些人懂得这样做的时候,这种情况才会出现。我们必须等待,耐心地等待这种超乎寻常的良知逐步地、缓慢地形成。也许到那个时候,有些人才会走向另一些人,向他表达我们都有所感知的灵魂的这个方面,它就像月亮的脸,自从世界开始存在以来还从来不曾被人清楚地看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