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大唐忆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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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文学鬼才

张恨火是我们这个小小的学校里鼎鼎大名的人物。

他之所以出名,并不是因为有一个校长老爸,而是因为他那梦幻般的文学才华。凭着他那些摞起来可以堆成小山的文学获奖证书和一屋子闪闪发光的铜质奖杯,国内的任何一所学校,他都完全可以通过特招的方式,考进去。作为他为数不多的兄弟,我曾有幸到过校长大人的府邸,参观小山似的奖状和容光焕发的奖杯们。

张恨火的书房有两间,都在张家那座西式风格浓郁的别墅的最顶层。其中一间不消细说,是用来收藏书籍和安置荣誉的。那天,我跟在大摇大摆的张恨火身后,看着他推开书房的门走了进去,然后便聚精会神地紧跟一步,不敢松懈丝毫,尽力把书房的模样刻在脑子里,能来这儿的人可不多,把样子都记住了,回学校跟人吹牛皮的时候,好歹有点儿谈资,我闷闷地想着。

张恨火一进屋便冲着一张大床扑了上去,在圆形的床上,他像是一头发情的叫驴,欢快打起了滚。我看着他那疯疯癫癫的样子,觉得他简直想要把自己整个融化进那柔软的被褥里,或者说是他想把那些整个干净的床上用品,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我循着墙壁四周耸立着的书架一排排地摸索着,想要找出一本中意的小说来读,却发现在这群瘦骨嶙峋家伙们的怀里,是没办法立刻找到合适我读的东西的。

张恨火看着我认真搜书的样子,便在床上用一只胳膊撑了头,学着女性的妩媚体态,捋了捋自己的头发说:“来嘛、来嘛,狐狸精勾引大学生。人家最喜欢你这样的小帅哥啦!”说着,他就蹭地从床上弹了起来,按灭了屋里的灯。然后哇哇地大笑起来,那笑声像是一个自认为捡到了宝贝的孩子,烂漫无暇到让人有些心疼。

“你这笑点也太低了,自娱自乐啊!快把灯打开,我找书呢。”我没有停下寻找的脚步,借着黄昏中最后一缕散进书房的凄暗霞光,仍然毫不分心。“想笑就笑,不想笑就绷着。我好像也没什么笑点,因为从来都不踩点儿!”他又哇哇地闹了起来,不过这回,倒是顺手帮我打开了灯。

书房里又亮了起来,我仍然没有收获。“你这屋里,怎么都是些外国书?”我会的语言虽然不多,不过就现代语言来说,也懂得英、日、韩、法四种,剩下能够辨别出的,也就是阿拉伯语,不过这倒不算什么本事,毕竟任谁看到书脊上的那些小毛毛虫,都能认得出来。书架上剩下的外语书,我虽然一窍不通,但根据这些高档精装大书的排列顺序推测,眼前瞧着的这本,应该是西班牙人写的。“你找什么书?我来给你找。”张恨火从之前的癫狂变成了吊儿郎当、心不在焉的状态,我知道他已经恢复正常了。

“嗯,贾平凹的,有么?”我迟疑了一会,又轻轻地咳了一下,方才说道。我知道,在张恨火的面前谈论小说,就像是和赌王谈论斗地主、和毒枭谈论吃炫迈一样,那完全是两种不同境界的爽,根本没有对话的意义。说不准,这小子要开始是笑话我了。

张恨火挑眉毛的动作,让他的眼睛看起来更大了,“贾平凹吖,9岁的时候看过,要不,我给你讲讲?”看到他居然没有“嘲讽”我,我心里倒先踏实了许多,“真没想到,你这么老实的人,也看黄书。”张恨火故作姿态地摇摇头,表示出了一种人生无奈的苍凉感慨,那是针对我的正义外表和邪恶内心之间,存在者巨大反差而发出的感慨。就在刚一开始感慨时,显然他那没有点的笑点,已经像掠过天际的敌军飞机,对我投下了一个接一个的笑声炸弹。

“什么黄书,人家可是鼎鼎大名的天才作家,作品里写的,都是对农村问题的关注和思考!谁像你,天天搞些鸳鸯蝴蝶、你侬我侬,一天不编点搞对象的故事,就活不下去。”话一出口,顿成惊雷。张恨火绝对没想到,我这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研究古文化的“木头”,也能对文学这种浪漫的东西,发表一点看法了。

张恨火对此很是高兴,倒不是因为我语出惊人。因为我说的那点看法,在他眼里连“擦腚纸”都算不上,这“擦腚纸”三个字,当然是他的原创。那一刻,让他高兴的是,在他身体里鬼魅般游走的文学灵魂被我这个外行不经意间唤醒了,一场文学“风暴”将把我困在孤零零的雪山里。我能做的,只是去倾听这“风暴”和它的回响。

听着他口中报菜名般接二连三冒出来的作家名字,从熟悉渐渐变得陌生,我觉得自己的耳朵像是荒村中某个破败老屋里一扇朽掉的木头门,正在刮着暴雪的隆冬里被混沌的风,烈烈地吹着。不过必须承认,在我一声不吭地半小时里,确实学到了很多东西。半个小时之后,张恨火想撒尿了,这真是一个好兆头,我就顺势说自己也想撒尿,于是我们又拉开了一场比试的大幕,这一回,是看谁的射程更远。结果不料可知,根本没什么“存货”的我,又败下阵来了。

张恨火没有通过特招考试进入更有名气的学校读书,和他的那难以捕捉的文学魂魄是有关的。听学校里喜欢他的女生们传言,顶级名校去张恨火就读的高中特招那会儿,教导主任最先想到的就是他。这种面试形式的考试都讲究公平、公正,考试现场要录像、考试过程中参与人员不准随便出入,考官出题之后必须在考生完全作答完毕才能出下一题。就是这最后一条要求,险些“害”了一个老人。那是六月份一个炎热的午后,当考官和张恨火都准备好的时候,除了张恨火自己,谁都没能想到,考官的第一道题,居然就让众人面前,这个面庞略显稚嫩的小男生,足足发表了五个小时的高论。

他的对题目的回答不得而知,但旁人都记住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文学系教授,因为室内空气太热,心脏病突然,差点就没抢救过来。后来该招生学校的负责人对教导主任说,成绩出来了,这孩子简直是文学鬼才,让他准备报道吧。张恨火却对教导主任说,自己觉得有些对不住那个老教授,没脸去那所学校的文学系读书了,教导主任苦口婆心的劝解终是蜻蜓点水,没用撼动张恨火大海一般,平静深邃的内心决定。

张恨火曾经对我说过,他拒绝去那所全国顶尖的学校读文学系,其实并不是出于对那个考官老教授的愧疚,而是他从自己答题过程看见那些考官们惊讶、拍案叫绝的神态时,察觉出了所谓的顶尖大学的教授们,不过尔尔。他的拒绝,实际是一种巨大的失落感造成的。

对那个突发心脏病的老教授来说,那次招生考试不是一次愉快的经历,但那却成全校师生意想不到的福利。事后不久,校长在教工大会上决定,就算是从牙缝里省钱,也要勒紧裤腰带,给每间教室都安上空调!

教导主任是教政治的,当又一个被称作“秋老虎”的秋天到来时,她在教室里吹着空调,偶尔会对新年级的同学谈论起张恨火这个“文学鬼才”,然后总是深深惋惜着说,“放着好学校不去,你们不要学他!”那时候,张恨火早已在几个月前,毕业了。

张恨火最终的选择,是投考京北大学。因为那是他第一次知道,京北大学有一个外号叫“老妖怪”的谭天夏。